杰在眼皮下面翻了个白眼,懒懒地说:“我就知道你对我打扫房间不满意。”
“什么?不,我的意思是……”查尔斯停顿了一下,好像他也不清楚该不该把话说出口。
但他到底还是说了出来:
“得考虑孩子的事情,对不对?养育孩子是个辛苦的事情,我们的工作性质又要求我们长期在外。等有了孩子,我们就不能像这样两个人一起工作,收入肯定会减少一部分,我们单独相处的机会也会变少。坦诚地说,我认为我们几乎不能再拥有什么‘独处时间’。对有孩子的家庭来说那是奢侈品。说到奢侈品,我们也不能再花那么多钱在紧追潮流上了,说到底我们也不是明星,没必要穿得太好。”
“如果我们穿得不好看会被误认成直男的。”杰脱口而出。
是啊,孩子。
到目前为止他们俩还没在孩子怎么来的问题上统一结论,然而一起养育孩子的事情是明确了的。杰始终认为孩子才能让一个家庭真正完整,那倒和传播基因的事情无关,纯粹就是——想想看,一个家里,如果没有孩子,如果不能目睹孩子成长,那该有多可怕啊!
一个没有孩子的家还算是完整的家庭吗?当然,当然,总有些人不想要孩子,杰同情他们,他们将缺少无数种快乐。人各有志吧,他倒不至于贬低那些人……再说有些人不要孩子对孩子才有好处,生孩子是叫孩子受苦。
就比如老板这种人吧,你能想象她生孩子吗?让老板养孩子就更离谱了!简直不敢想象老板的孩子在耳濡目染下会变成什么样的人。老板就应当单身一辈子。
孩子当然是会有的。可是,有了孩子之后的生活是什么样?这就是杰从未真正考虑过的东西了。
他是有想过,可再怎么想也只有一些粗糙的、模糊的图景,他们会变得比以前更忙,他们的房间里会塞满孩子的用品和东西,家里的边角需要用防撞条包裹住,诸如此类。
他想得更多的是买些什么样的亲子装、亲子玩具,怎么在家里规划出一个陪着孩子一起玩的角落,更进一步的是该怎么在孩子稍大一点时候告诉ta为什么ta有两个爸爸而不是一个爸爸一个妈妈,还有告诉孩子不管ta是什么样的人,在这个家里都不会被压抑和批判,ta可以按自己想要的方式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然而,查尔斯的话却如此真实,一下子就戳破了杰的幻想。他近乎惶恐地意识到,他们真的会有孩子,他们的人生真的会模样大变,这种改变会深入到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并且绝无回头的可能。
要不就算了吧——这句话冲到了嘴边,又被杰咽了回去。
毕竟已经争吵了那么久,互相妥协了那么多次,这一过程耗费的精力、体力和脑力够多了,除开怀孕本身造成的生理影响外,心理影响他们俩可以说是体验了个遍。到了这一步再后悔,连杰都说不出口。
最开始也是他想要的。
查尔斯对孩子的态度一直都是可有可无:倒也不是真的毫不心动。查尔斯从来不是容易说动的人,如果他打定了主意,杰是绝不可能从查尔斯嘴里撬出另一种可能的。
所以,孩子。真的会有孩子,一个或者两个,加入他们的生活,带来与众不同也前所未有的欢乐与痛苦。很可能痛苦其实占了多数,很可能欢乐远比他想象得要少。
杰发了半天的呆,终于下定决心。
他说:“好吧,查尔斯,就按你说的办。”
说完这句话后他忽然感到一阵虚脱,于是转头他转头望向窗外。天空碧蓝如洗,寥寥的淡云变换着形状,在杰的眼中却逐渐变成了他和查尔斯并肩而立,双手扶着面前的婴儿车的模样。
他忽而开怀一笑,心想我们大概还没有准备好……但我们大概也准备好了。
两位成年人之间坚固的联系是一个家庭的支柱,这是最重要的。
而在这一点上,杰没有过任何动摇与怀疑。
“我希望你昨晚睡得还好。”伊芙琳说。
希克利吓得整个背部都贴在门板上。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昨晚睡得不太好。空气闻着有点怪的缘故吧,我不太习惯这种腥味,你没闻到吗?虽然用我们都在海边能解释啦,可是我总感觉这种气味其实是从森林里面传过来的。”伊芙琳从窗台上跳下来,踢踢踏踏地走到希克利面前,“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的整个经历本身就像是电影一样?”
希克利说:“你是说暴风雨山庄模式?孤僻的小岛,和外界近乎中断联系,陌生但又有着复杂纠葛的一群人聚集在一个地点,接下来就该出现受害者的尸体那种?”
“实际上我想到的是童话风格的……主人公到了陌生的地点,在探险中发现了奇妙的生灵,学会了魔法,在冒险中得到成长。”伊芙琳笑了,“不过我也很欣赏你的观点,雅各。”
“……求你了,别欣赏我的观点。”希克利胆战心惊地回答。
“我想去森林里探险。你要跟我一起吗?”
“先声明一下,你的回答不会改变我的回答。”希克利说,“不管我愿不愿意跟你一起去,你都肯定会自己进去森林看看,对吧?”
“嗯。”
“我和你一起去。”希克利说。
伊芙琳立刻靠过来挽住他的手臂,希克利僵着身体,被伊芙琳带着向前,都快走到门口了才急刹车般停脚:“等等,我们就这么出去?”
“不然呢?”
“食物,水,火源,急救箱,都需要带上。”希克利说,“还有刀和消防斧,这些别墅里肯定有——仓库里有撬棍吗?有的话也带一把。不,两把。你也带一个。”
“我们只是去森林里转一转,又不是要在里面过夜。”
“如果要过夜的话还需要帐篷。我没说带帐篷。”
“我知道为什么你说你怕了。雅各,你胆子真小。”
“……随你怎么说。”希克利嘴硬道。
他有点扛不住伊芙琳的评价,这话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还好,从这个迷人的那个人口里说出来,尤其是对方说的时候还微微带了点笑意的时候,那感觉真是既羞耻又得意,就好像在派对上被迫扮演丑角,却逗笑了女神似的。
伊芙琳轻轻拍了拍希克利的手臂,说:“那好吧,我们带上你说的那些,撬棍就算了。”
她就要去找东西,却被希克利阻止。他反身回了房间,没一会儿就拎着两个背包走出来,边走边背好一个,又把另一个递给伊芙琳。
伊芙琳没伸手接。
“你是准备好了要跟我去探险吗?”
希克利迟疑了一下,不情不愿地点头。
伊芙琳转过身,展开手臂。希克利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笨手笨脚地牵起背带让伊芙琳的手臂穿过去。
转角传来轻轻的喘息声。希克利立刻敏感地抬头看过去,杰站在房间门口,正双手捂着嘴,脸颊红红地看着他们。他以一种喜悦的、诡异的、心满意足的眼神打量着他们,希克利脸上顿时火烧般热胀。他低下头,默默地帮伊芙琳捋顺背带。
“杰。不要打扰他们。”查尔斯轻轻扯了杰一下。
“没有哦,我们要去森林里探险。啊,你们昨晚是去里面玩了对吧?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吗?”伊芙琳掂了掂背包,“杰?查尔斯?你们怎么不说话了?”
杰神色古怪,查尔斯表情僵硬。
希克利低着头,又在伊芙琳的背后,没有暴露情绪的风险,因此他没有刻意控制,满脸都是震惊。他心说这也行?大半夜的跑到森林里面去?然后还活着回来了?
这也行?这合理吗?这俩又是什么神奇的物种?
要是他自己大半夜的跑过去……这会儿尸体恐怕都烂在土里了。
想到这希克利几乎要悲从心来。他在这个危险的世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容易吗,结果越是见识得多越了解大部分人的生活真没有他那么危险。只有他的人生才这么处处危机,动辄撞见诡异而不可名状的陷阱。
“还行,里面……没什么好玩的,就是森林嘛。”杰干巴巴地说,“昨天特别黑,我们也没看清什么,没撞见什么好玩的东西。里面就是树而已,可能还有些野生动物……还好我们昨晚什么都没碰上,就是、就是……”
查尔斯清了清嗓子:“天太黑了,我们差点迷路,还摔了几下。好在不严重。”
看来他们昨天真的遇到了什么,希克利想,还看清了,看来森林里面真的有点东西,不只是树而已。说不准还有些诡异的生物在里面,不过这两人应该没有正面撞上,不然很难解释他们怎么全须全尾回来的。
“哦!真有意思。”伊芙琳轻快地说,“我正打算和雅各一起去看看呢。”
杰的神色一滞:“你打算去看看?”
“是啊。不然只能在沙滩上玩沙子了。雅各没有带泳衣,又不能一起去游泳潜水。刚好我还没见过森林呢。”
查尔斯和杰指责的目光立刻射了过来,希克利别过头,心说你们俩怎么会懂我的谨慎。
“还是在海边玩吧。”查尔斯说,他试图进一步地劝阻,却忽然皱紧眉头,喉咙滚动。
他匆忙捂住嘴,弯下腰,另一只手捂住了胃部。尽管他极力压抑,还是发出了令人泛恶心的不雅喉音。
“查尔斯?查尔斯?”杰吓得马上去拍他的背,然而他和查尔斯的距离最近,这么听着查尔斯作呕的声音,他的喉咙也痉挛般滑动起来。
这两人再也顾不上伊芙琳和希克利了,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摸索回房间。
希克利被这一转折弄得目瞪口呆。
“……刚才是怎么回事?”他茫然地说,没有刻意问什么人,“发生了什么?”
“哼嗯。”伊芙琳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森林的方向,“我想他们可能是在那里面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者干了什么不干净的事情。”
她没被这种小事干扰兴致,转头又高兴地挽起希克利:“走吧!我们去森林里看看!”
“……好,好。”希克利半是恐惧,半是哀求,又有些若有若无的窃喜,“就去一会儿,午饭前回来。”
“嗯嗯。”伊芙琳答应得毫无迟疑。
树木的枝叶摇曳不止,仿佛迎接访问者的帷幕正缓缓升起。
伊芙琳一马当先地走在前面,希克利慢了半步,既要紧贴在伊芙琳的手臂旁,又要注意别和伊芙琳贴得太近。伊芙琳挽得太紧了,要想在走动间不碰到她颇要点精力,这也导致前半截行程里,希克利几乎没能注意到他们的周围有没有什么动静。
并不是疏忽,更不是什么被伊芙琳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所以才没心思关注其他。
主要是希克利太习惯在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无视所有的异常了。
对他,这已经成为一项久经锻炼的技能,完全已经固化在了希克利的精神世界,形成了条件反射式的肌肉记忆。
不过这种能力就像憋气一样,希克利确实能憋得很久,但他还是需要呼吸和换气的。
伊芙琳就在这时候开口了。“雅各?”她说,手指勾在背带上,“你怎么一直都不说话?”
“我在专心看路。”希克利回答。
“可是领路的人是我啊,再说,这里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有什么好看的?这一路都没有分岔道,再怎么看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的。”伊芙琳放满了点速度,等希克利和她并肩,“我昨晚睡得不大好。”
希克利有点摸不着头脑,话题是怎么忽然跳到这里来的?
而且这个话题不久之前他们才刚聊过。不过当时他们都没有就着睡眠质量继续往后谈,而是跳到了这座岛上发生的事情很像是故事,紧接着他们就收拾东西跑到森林里面来了。
“我,呃,我睡得还行吧。”希克利紧张地说,“我在哪里都睡得很不错。休息好了才能有精力面对第二天嘛。”
他竭力不去回想这座岛上有多少种“暴风雪山庄模式”的发展,至于伊芙琳口中的“童话模式”无疑是更恐怖的东西,然而他没有那份想象力,因此也算是因祸得福,不至于在脑子里先自己吓唬自己。
“你的工作很累吗?需要很多精力才能面对?你的工作主要都是什么啊。”
希克利还记得自己昨晚的人设。他胸有成竹,实际上不完全是在撒谎:“大部分工作其实是和人打交道。”
“我也喜欢观察人!我的工作也很需要观察人。”
“你把写作看成工作?”
“初稿不是。初稿是为了自己开心而写的。但是写完初稿,在出版之前,通常我会修订出一个合适的版本。交给编辑之后,出版商还会再发来修改的意见,我通常会最后改动一次。”伊芙琳说,“后两次改稿只是单纯的工作而已。”
所以她写的那些童话甚至已经是经过两道过滤之后的版本,希克利想,他不禁有些好奇伊芙琳笔下的初稿内容究竟会有多掉san。
“你有给人看过你的初稿吗?”他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给姐姐们看过。”
啊,对,伊芙琳还有一个姐姐。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也是世俗意义上最完美的一个:长相姣好,性格妥帖,事业成功,从不涉及任何争议性话题。
“我认识过伊薇了。你的另一个姐姐……”希克利恰到好处地停顿下来。
“艾德琳。她的名字。”伊芙琳偏过头,冲希克利抿唇一笑,“她现在应该已经从阿卡姆疗养院转移出去了,据说有位来自哥谭的心理医生对她的病情好转做出了卓越贡献。”
那笑容里带着点心知肚明的调侃,就像是在说你不是知道吗?
希克利早就从资料里得知详情,但从伊芙琳这里听到后,还是再一次地为这一家子的精神状态大受震撼。
你爸妈是人吗?他简直想问。
对社交技巧的深入钻研让他没有真的把话问出口,不过伊芙琳显然是看出来了。她踢飞了脚边的什么小东西,然后告诉他:“我觉得艾德琳挺正常的。”
“……在这种事情上,我们应该相信专业人士的评价。”希克利委婉地说。
厕所容得下两个人,可马桶只够一个人把脸塞进去。查尔斯最先走不动,杰将他推到马桶边上,让查尔斯抱住马桶圈稳住身体,而他自己则用仅剩的力气冲到洗手台前。
呕吐声此起彼伏,冲水的声音一阵盖过一阵,胃酸的刺鼻气味和未消化的番茄酱的甜香盈满房间,浆糊状的意面在这两者的掩盖下气味并不明显,最明显的是咖啡的香气——醇厚浓苦的淡香,其中还夹杂了一点果香。
不管是查尔斯还是杰,都能从舌头和喉咙深处感觉到所有的味道。
粘稠到吐不干净的唾液在舌根囤积,查尔斯盖上马桶盖,移动着酸软的双腿,也挤到洗手台前面。
杰帮他打开了水龙头,两个人把脑袋压到水流下面,疯狂地用流水漱口。
等这一系列事儿折腾完,查尔斯和杰也没有多余的力气了。他们倚靠着大理石台面,缓慢地滑到地板上。
冰凉的、洁白的大理石台面和地板,光可鉴人,一尘不染。
两人模糊的倒影从身体下延伸出去,又和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在阳光下,黑影仿佛轻微地扭动着。
“操。”查尔斯喘了半天,从胸腔深处喷出一句脏话。
“操。”杰的后脑勺顶着石面,同意了他的观点。
他们休息了一会儿才借着对方的力气起身,腰酸脚软还是没有缓解,身体里沉甸甸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猛烈地下坠。
房间里的气味还在刺激他们的鼻腔和胃部,尽管空荡荡的胃袋里早就吐得连胃酸都不剩了,可它还是在激烈地蠕动着,简直恨不得从他们的喉管里面倒翻出去,整个儿地冲刷干净。
“这可不妙。太不妙了。”查尔斯痛苦地揉着眉心,“老板醒了吗?今天的工作安排是什么?”
杰回答得很流畅:“老板这次出行没有做日程安排,只是说到了再看,还说前几天里都不用担心工作的事情。”
“她是说就当是度假。”查尔斯叹了口气,“但我们是从她手里拿工资的人,哪怕她真是来度假的,我们也得安排好她的度假流程……我们又不是来度假的。”
以他们目前的身体状态肯定是不可能工作了。相比工作,查尔斯更担心别的事情,比如他们昨晚在森林里……首先可以排除中毒,他们什么都没吃,最多也就是在花海里滚过,周围那么多人都干同样的事,显然那地方对人体没有妨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