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想下去鬼晓得还能联想到什么神话,康斯坦丁果断地遗忘了所有的森林。
那么也许地狱……嗯,这像是个冷笑话,地狱里没发生过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地狱里发生的都是地狱里的日常。
康斯坦丁认真地思考了许久,震惊地发现亚度尼斯说的是真的:确实只有他一个人类。
有时候也会有其他人类,但他们纯粹是气氛组,在亚度尼斯眼里大约就类似于主演背后那些站桩的背景板。
真是一群史上最凄惨的背景板,不过反正那基本都是搞血腥和涩情祭祀,试图召唤??的邪教徒,死了活该。说不准他们还觉得自己死得其所,死得幸福。
康斯坦丁突然不安起来。
他茫然地调换了好几个姿势,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半托半捂着脸颊。他的眼神四处游移,每当快要触及亚度尼斯时就往外一跳,仿佛一颗从豆荚里爆射出去的豆子。
“这人再多待一会儿脑子都要化了。”康斯坦丁僵硬地说,“弄走吧。”
希克利从梦中惊醒。
他迟钝地甩着头,想要坐直身体,却从床上跌落下来。被子被卷到地面,将他紧紧裹住,希克利扑腾了好半天都没能从里面挣脱。好在这时候门被撞开了,店长冲进房间,麻利地把他从布料中解救出来,将水杯怼到他的唇边。
足足喝下两杯水后希克利才开口说话,嗓子嘶哑得厉害:“你进门前没有敲门。”
“很抱歉,客人,今天的住宿费可以免掉。”店长宽容地说。
希克利迷迷糊糊的脑子里只抓得住一个念头,他也把话说出了口:“我的费用都是公费报销,我的账户常年被监控,你免掉住宿费只是替我老板省钱。”
“听着像是讨厌你的老板。”店长回答,“你现在还好吗,希克利先生?”
“我的老板是个自大的蠢货,还觉得全世界只有他自己聪明。”希克利喃喃地说,“我看起来像很好的样子吗?天啊我头痛得像是刚从产道里挤出来,我好像……做了个噩梦什么的。”
他说到最后却不确定起来,左右张望,又呆呆地摸向身体。他觉得背后有些痛,像是被用力踹了两脚似的。
店长协助他检查了一下,希克利抓着上衣下摆,自己也扭着头往背后看:“我背上有什么?”
站在他背后的店长沉默着,沉默着,让希克利产生了许多不妙的联想。他紧张地催促对方:“我背上到底怎么了?”
“你背上有个鞋印。”
“什么东西?”
“皮鞋底的印子。”店长重申道,“别问我为什么,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做了噩梦之后背上会出现一个皮鞋印。”
两个人有段时间都没说话。
“我能感觉到你的脑子里在想奇怪的东西。”希克利说,“不管你在想什么,事实肯定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希克利先生?我不认为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知道。你可能一辈子都是个考古学家,我一辈子都在和不停说谎、有时他们的谎言甚至骗过了自己的嫌疑犯和事件相关人士打交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店长建议道:“不如我们同时把自己的看法说出口?”
“我已经知道你的想法是错的了。”
“为什么不让事实证明你的正确性呢?”
希克利觉得既然他知道的事情已经是事实,那就根本不需要证明。但转念一想,要想说服店长,就必须有一个证明才行。免得店长在这之后还反复想到这个,或许还会在离开房间后在脑海中反复推演自己的错误揣测。决不能让那种事情发生。
“我们一起说。”希克利停了一下,“开始——你在想我是不是白天以打探消息作为借口和这附近的居民进行了比较重口味的身体交流。”
店长说:“你不小心误入了奇怪的梦境还和梦境的主人有过交流。”
两个人同时停住动作。
“为什么你会——”
“为什么你会——”
他们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
还是店长先说话:“希克利先生拥有丰富的想象力。”
希克利抓狂地揉着自己的脑袋,又扭动脖子,听着骨节在摩擦间发出清脆的爆响。店长一语不发地观看着,直到希克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连着肺也随着气体一起被吐了出来。
“好吧,我想你的猜测可能会比较接近现实。虽然我自己不记得梦里遇到什么事情了,但是……”希克利恍惚地回忆着,“我有一点点印象,我在梦里好像变成了一株植物,总是在操心要怎么才能长大。”
他渐渐有点想起来那些不太连贯的梦境。大部分梦都是关于植物的,植物的生存环境真是比他想象中得要更加复杂和残酷,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连一点点注视都能让身为植物的他干枯而死。
在梦里他好像是被养在花园里的植物,虽然搞不明白为什么偌大的花园里只有他这么一株。可能是梦里的主人实在是不擅长照料花园,以至于他的同伴们全都死了——这么看他为了活下去还真是拼尽全力。
花园的主人似乎也知道这点,还特地夸奖了他的生存意志。
夸完后没过多久就踩了他一脚。
希克利简直要为梦里的那株植物洒下泪水,心说这什么糟心主人啊,给他养了真是一株植物最大的不幸,随便长在什么荒僻的地方都能比那个花园过得好吧?
希克利把梦里的故事告诉了店长。
“哈。”有个陌生的声音加入进来,“听着像那家伙会干的事。”
“谁?”
店长已经飞快地垂首行礼:“斯特兰奇博士。”
“你没必要老在我面前强调我没有博士学位这事儿。”希克利恼火地说。他忽然醒悟过来,“等等,斯特兰奇博士?”
第122章 第四种羞耻(22)
猝不及防之下见到这次的任务目标,希克利都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这确实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不单单是指来到卡玛泰姬之后的诡异经历,还包括他竟然就这么……应该说不是他找到了斯特兰奇博士,而是斯特兰奇博士找到了他。
本该在他反复探查了这附近,找到线索并追踪过去,最终查到对方的落脚地,并在报告了长官后申请下一步的行动计划,然后才会进行到面见斯特兰奇这一步。
缺失大部分的流程导致希克利完全反应不过来自己该做什么。以他的职位,本来也不该他来考虑下一步做什么。希克利和斯特兰奇对视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正像个被路灯照到的野生动物一样惊恐地盯着对方发呆。
他赶紧收回视线,而后迅速意识到最尴尬的部分在哪里。
他的上衣还保持着卷起到下巴的状态,也就是说他目前是以接近半裸的状态面对斯特兰奇。
在如此狭小简陋的房间,如此近的距离中,衣冠不整地和另一个奇装异服的人面面相觑……真该死,他的报告该怎么写?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希望能把这部分含糊过去,但这项任务的负责人是弗瑞局长,他对瞒过局长这件事没什么信心。
话又说回来了,他过去其实也没真正费心过隐瞒什么。
他,雅各·希克利,作为被从小培养的特工,一向是忠诚的代名词。哪怕是局长本人也从不觉得他对政府和组织有任何不满,他的消极怠工和含糊其辞一向被理解为能力不足。
考虑到这个,弗瑞局长可能也不是那么难以欺骗。
见鬼,他不该往这个方向思考的,现在他开始忧心组织内部的情况了,如果连最聪明的局长都只有这个水平,他们真的相信自己能控制住那些“超人类”吗?
希克利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撑着地面站起身。斯特兰奇眯着眼睛打量他,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还在想到底是什么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斯特兰奇说,“看到你真是解开了我的疑惑。”
“他们”?希克利奇怪地想,“他们”是谁?
“告诉我你来这里的目的。”斯特兰奇的声音很冷漠,但并不惹人生厌。
这点和希克利在资料中看到的完全不同。每一份来自认识斯特兰奇的人的口供都生动地描述了这位前医生有多么的“自命不凡、自以为是、自我中心”和夸夸其谈,然而在希克利看来,斯特兰奇的冷漠更像是教科书式的严谨。
“呃……”希克利茫然地挤出一个音节。
说到这,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来卡玛泰姬是干什么的。他接到的任务说明只告诉他尽快抵达这地方,下一步行动应该由上级传达。
看来只能他自己见机行事了。
希克利想了一会儿,说:“如果我告诉你,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来这里有什么目的,这个理由对你来说有足够的可信度吗?”
斯特兰奇冰冷的灰眼睛里突然流露出一丝笑意。
“那其实是唯一的正确答案,希克利先生。”他说。
在纽约安安分分地住了半个多月后,康斯坦丁坐不住了。
他尝试离开这幢别墅,想来亚度尼斯并没有要把他监禁起来的意思,他只要想到离开,大门就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他的前方。
好吧,不管经历多少次,“房子”本身是活的,并且还一定程度上能理解他的意图——还是超过了康斯坦丁的承受能力。
不要误会,他对亚度尼斯的同族、眷族活着别的类似的东西没有任何偏见。有时候康斯坦丁甚至会觉得它们有种特殊的魅力,不过他能理解这种魅力的最主要原因是它们不敢伤害他。在这基础上,康斯坦丁觉得这些怪物们颇有种脑干缺失、智力缺陷的美。
但是,讲讲道理,“房屋”不该是一个让居住者感到安全和放松的地方吗?
亚度尼斯的房子两者皆无。
这地界既不安全也不放松,康斯坦丁发誓这房子在缓慢地吃掉身体内部的东西,而且因为房子不敢吃亚度尼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了不是吗——所以只有他在被吃。
关于被吃这个,康斯坦丁其实也没那么排斥。怎么着受罪不是受罪呢?相比亚度尼斯的游戏,被吃简直和被挠痒痒没有区别。既没有真实的伤害,也不会感到疼痛,最妙的是房子只吃多余的肉,不会对重要的器官下手。
损失了不少肌肉确实让康斯坦丁有点不快,然而,考虑到亚度尼斯不在乎他有没有饱满的胸肌和线条分明的腹肌,瘦弱些也无伤大雅。
康斯坦丁最讨厌的还是房子能理解他。
住在里面,他无时无刻没有被窥伺的感觉。眼神从每一个方向流淌过来,简直像海潮或者雾气一样挤压着他。
“我要搬出去。”在附近转悠了一个下午后,康斯坦丁宣布了自己的决定,“这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我已经选好位置了。明天我就搬出去。”
“也许明天永远不会到来,亲爱的。”
“……我想搬出去。求你了。”
“我已经不能满足你了吗,亲爱的?”亚度尼斯失落地垂下了眼睛,他看上去真是被伤透了心。要是再来点眼泪就更妙了,足以成为载入史册的名场面。
“我们人类有一句谚语,叫做距离产生美。我们人类还有一句谚语,叫做远香近臭。我们人类更有一句谚语,叫……”
“我能理解你想表达的意思。”亚度尼斯抬手叫停了康斯坦丁。
“我明天搬出去?”
亚度尼斯不开心地抿住嘴唇,十指交叉,指头们在胸前扭来扭去。多么可怕啊,康斯坦丁想,他现在看起来就不会给人演戏的感觉了,每个动作都显得笨拙而自然,完全是真情流露。
但亚度尼斯哪里来的“真情”可以往外流露?
“有个事我一直没有问,亚度。”康斯坦丁表情奇异,“近些日子,你是不是更像是人了。”
亚度尼斯精神抖擞。他放下手,两只手都规规矩矩地贴在裤子上,然后他沉着地点了点头,朝康斯坦丁露出自信的笑容。
那口雪白的牙齿闪闪发光,恰似牙膏外壳上印着的明星面孔。他说:“因为我近些年一直都很努力啊!”
“我……不认为这是靠努力就能做到的事情。”康斯坦丁慢慢地说。
他瞄了一眼亚度尼斯的表情,旋即飞快地挪开了视线。
亚度尼斯容光焕发的样子简直是对眼睛的伤害,就像肮脏街道上杂乱而且廉价感十足的霓虹灯管似的。
更多的不安从康斯坦丁心中涌现出来,他紧张地回忆了一圈自己这次是怎么和亚度尼斯见面的。
记忆里什么都没有。完全是一片空白。甚至不仅是遇见亚度尼斯这件事空白,那之前他独自行动时干了什么也是空洞的。他的过去都不能说是千疮百孔了,完全是一个坑紧挨着另一个坑,坑边儿上留了点狭窄的过道而已。
也就是说,虽然他失去了绝大部分的记忆,但或许还保留了个1%的样子,让他对发生过的事情还有个大致的,可以推理的方向。
真他妈绝了,康斯坦丁感动地想,这玩意到底怎么折腾他的脑子的?!虽说他确实是属于这玩意,可这玩意就这么胡来乱搞,哪有什么谈恋爱的样子?!
“我要跟你分手。”康斯坦丁对亚度尼斯说。
亚度尼斯显然没料到会有这种发展。他愣在原地,笑容也从脸上消失了。康斯坦丁几乎能切身地体会到此刻亚度尼斯缺乏智力的小脑袋瓜里在混乱地闪烁些什么支离破碎的句子,以及在怎么努力地试图将这些零碎的句子组合成有逻辑的对话。
哈,没想到这个吧,白痴?人类的创造力还是很擅长给你们惊喜的!
“……嗯,”亚度尼斯最终说,“我不同意?”
他自己也对自己的话很不确定。肯定的。亚度尼斯其实非常讲道理,至少他肯定理解“只要一方想要分手,就意味着分手”这个道理。分手又不像离婚,还得走好几年的程序,财产分割啊监护权讨论啊……分手就是分手,干脆利落。
“你不能不同意。”康斯坦丁得意地说,“你不同意也没有用。”
“……”亚度尼斯在思考。他在思考这段话的逻辑。
猜得没错,康斯坦丁想,至少这段时间亚度是打算讲道理的。那他肯定能搬走了。终于能搬走了,为了搬出去还要特地分个手,真是麻烦啊……分手之后该怎么办?这是个问题。
妈的。这可能是个损招。亚度的时间尺度和人类又不一样,他说不定等个几十年,等到他都死了,才想起来是时候结束分手,然后跑过来把他复活,然后才好复合——又或者就干脆死着复合。
死人在亚度眼里算人类吗?应该是算的?
妈的。好消息是亚度肯定会反复玩死而复生那招,所以他肯定不会死上很久,坏消息……那可就太多了,康斯坦丁都不想数。光是几十年见不到亚度尼斯就够可怕了。
“我们没有正式地在一起。”亚度尼斯终于得出了结论,“还没到可以分手的程度。”
康斯坦丁都想骂人了……然后他忽然也意识到实际上他们没有在一起。他们约会了很多年,约会这个词或许都要加个问号。但他们确实没有“交往”什么的。一直都是亚度尼斯想起来了就过来找他,又或者他遇到巨大的难题实在没办法了就去找亚度尼斯。
越想越觉得他们的关系乱七八糟的。
说实话,最让他全情投入的,不就是因为他们俩都乱七八糟的吗?
第123章 第四种羞耻(23)
康斯坦丁斜觑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身体也很放松,但他的神态里却无端地透出一股底气不足的躲闪。亚度尼斯转了个方向,康斯坦丁在被他捕捉到视线前飞快地偏过头,避开了亚度尼斯的注视。
他在心虚什么?他为什么要心虚?亚度尼斯想,这也不是康斯坦丁第一次无理取闹,更不是康斯坦丁第一次在相聚一段时间后试图逃跑。
奇怪的是每一次那么做时康斯坦丁都会表现得十分心虚,而且会在离开后用委婉地手段表达思念——比如在危险的环境中和他通信,或者半夜三更紧急打来一通电话。
人类的爱实在是个复杂的东西。
“带我去看看你看中的住处。”亚度尼斯说,避开了关于分手的所有对话。
康斯坦丁揉了揉食指与中指的缝隙,在身上摸了一圈想找烟。他的手在半空中被亚度尼斯抓住了,康斯坦丁僵着身体凝视亚度尼斯的手,那双手皎白如新生草叶的根茎,指尖是很淡的红色:让人联想到婴儿脸颊泛起的血色。
理所当然,那双手连指甲都是完美的。相当甜美的、修长的方圆形,修剪得稍微长过指尖,最上方是一圈峨眉月般的白弧。康斯坦丁盯着出了一会儿神,脱口而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