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修者?”斯特兰奇脱口而出。
“应该不是。亚度既然强调了徒步你最好还是徒步过去,以我对他的了解,只要你乖乖听了他的话,哪怕他自己说的是错的,他也必然会想办法摆平——也就是说,把错的变成对的。”
康斯坦丁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说:“好了,答疑解难时间结束,我要去接亚度出院了。”
斯特兰奇看着满屋的花,又抬头,向康斯坦丁致以强烈谴责的目光。
“不用担心这种东西,又不是谁都能看见。”康斯坦丁轻蔑地挥了挥手,“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在你病房里留了整夜的?不是谁都能轻易意识到我。”
“当他说你是他的的时候……”
康斯坦丁已经开始往外走了,闻言头也没回:“那真的就是单纯的字面意思。”
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亚度尼斯确实被送到医院里缝针去了,本来斯特兰奇所在的疗养院是完全可以做这种程度的小手术的,但他来探望斯特兰奇时走的是正常流程。
也就是说,他提前打电话通知了疗养院,预约好了时间,留下了自己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疗养院附近有特工小队待命简直在正常不过,在他受伤后特工出手干预,将他转送进由斯塔克集团出资、神盾局掌控的医院,更是无比合情合理。
他们肯定为了他清空了整个医院,还好这家医院本来也是做研究为主,真正治疗病人反而是其次,这才没在紧急转移的过程里导致太多例死亡。至于一路上发生的车祸之类的事情,那反正也不关亚度尼斯的事。
好像还有一辆油罐车爆炸了。真惨。这事儿估计得出动美国队长才能平息民众怒火。
医生和护士显然接受过相关培训——倒不是说培训有什么用,进门后没一个人直视亚度尼斯的眼睛或者尝试和他交流。大家闷头做手术,明明只是实习生也能完成的清创缝针,架势却比当初给史蒂夫打药还夸张。
做完手术后所有人有序退出,进来一个男人,坐在待客的沙发上,要给亚度尼斯做笔录。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是想让特工色诱你还是怎么着?”
这是康斯坦丁进门后的第一句话。
他毫不客气地打量着这个年轻的特工。
这个特工确实很英俊,棕褐色的短发和眼睛,大抵是混血儿,长相颇有些东方风韵,五官的轮廓并不深。
他先可能没得到过任何吩咐,和亚度尼斯对话时就是单纯地念平板上的稿子,在说话时偶尔还有点磕巴。比较特殊的是,哪怕他的表现有些笨拙,却并不怎么给人笨拙之感,只让人觉得这个男人高大、沉默而顺从。
“这又不是第一个。”亚度尼斯说,“他叫雅各·希克利。雅各。还怪可爱的,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
“你最近的态度有些奇怪,亲爱的。”亚度尼斯说,“有点像自己一个劲儿吃闷醋又不肯明说。是因为你自暴自弃进监狱前最新认识的女友下地狱了吗?顺便说一句,她真是怪可爱的。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
“我好像说了不符合社交规则的话。”亚度尼斯朝康斯坦丁伸出手。
康斯坦丁慢慢地走过去,在病床边端端正正地跪下来。他的长风衣衣摆擦过无菌室的地面,挺括的布料像飞鸟被淋湿的羽翼般朝四周摊开。他将脸埋在亚度尼斯的小腹上。
才刚缝完针,亚度尼斯的上半身赤裸着,伤口处散发着新鲜的消毒剂气味,然而,消毒剂也掩盖不住伤口处浓郁的腥香。亚度尼斯将手指插进康斯坦丁的黑发中,有节奏地揉捏了一会儿,轻轻托住康斯坦丁的后脑。
康斯坦丁顺着他的力道抬起头。
情绪在康斯坦丁的眼中翻滚,涌动。像是海一样,粗重的,体积大的,无法分解消失的,这些情绪沉下去,悄无声息地落到最深处,激起那地方所沉积的一些细碎的,微小的,单薄的情绪。
它们是肉眼不可见的微尘,在滚动的海潮中上浮。当他们沉积在最深处时,那是一片毫无存在感的沙地,上浮时却闪烁着冷寂的微光,仿佛幽暗森林里星星点点的萤虫。
“啊。”亚度尼斯说,“你内心深处的那些,那是希望和爱吗,康斯坦丁?”
康斯坦丁不说话。可能是懒得说。亚度尼斯并不在乎。
“你知道我最喜欢人类的是哪一点吗?”他问。
康斯坦丁不说话。可能是不想说。亚度尼斯没那么在乎。
“恒星也会燃烧殆尽,但人类心中的希望和爱,它们似乎没有燃料,也不需要燃料,永远不会烧尽。我想这可能就是人类存在的意义。”亚度尼斯告诉他,“这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呢?即使是无所不知的我们,也无法理解这一点。”
“奈亚似乎明白。虽然祂明白之后的反应是想尽一切办法毁灭它们,由此获得快感。我和祂不一样,我希望培育它们,也许能在我自己身上培育出这种东西。那肯定会花数不尽的时间和精力,但这些东西我有的是。”
康斯坦丁用空洞的眼睛凝视他。
“真正让你无所适从的是,你无法停止希望和爱。即使你的绝望也会诞生新的希望和爱,直到它们再一次让你绝望。紧接着你又从心里掏出希望和爱,如此反复,直到最终的永恒的消逝到来。”
“我可以救她。但是,我也真的不在乎。可能我会救她,可能我不会。”亚度尼斯点了点头,“你自己也清楚。”
康斯坦丁说:“我从来没他妈把你当成救世主。”
“但现在,你跪在这里,求我这么做。”
“……”
“仔细想想,确实是我自己提起来这件事的。我想偶尔做点好事也无妨。”亚度尼斯说,“那我就去掉这一整段经历的存在好了,亲爱的。”
亚度尼斯低下头,吻了吻他的额头。
第110章 第四种羞耻(10)
人们相信喜马拉雅山脉中隐藏着世外高人,而登上喜马拉山脉则毫无疑问地是一场朝圣之旅。
世界最高山脉,这一伟岸的名号和喜马拉雅联系在一起。古往今来,人类孜孜不倦地向这座山脉发起挑战,为了锻炼意志,为了彰显信仰,为了扬名立万,为了财富利益……又或者,正如那句名言所说。
我们为什么攀援?
因为山就在那里。
喜马拉雅山脉就在前方。
斯特兰奇穿着登山服、杵着登山棍,抬了抬帽檐,仰望着这座仿佛直通天际、最高处深藏在浓浓云雾之中的巨大山脉。
他是跟随登山队来到这里的,和绝大多数选择乘飞机抵达目的地的人不同,斯特兰奇出于自己的特殊需求——寻找大法师——就连过来的路程也是一步一步走来,使用过的交通工具仅限于自行车和邮轮。
他们的聚集地点就在机场附近,集合之后,队长会带领他们去露营地,同其他登山队伍汇合。
攀登喜马拉雅现如今已经有了一条相当成熟的商业线路,在各大集团推出的高科技产品的保驾护航下,即使是从未有过登山经历的人,也能在接受短时间的培训、取得证书后挑战这座大自然的神迹;而即使配备了最新的设备,这趟旅途依然有丧命的危险。
队长最初很不情愿让斯特兰奇加入队伍。
这是当然了,因为斯特兰奇没有接受培训、没有证书,除了少许水和食物外什么也没有携带,甚至拒绝背上氧气罐。
他给出的理由也相当匪夷所思,一度让所有人怀疑他精神失常。
“我……大概算是来朝圣的。”斯特兰奇这么说。
来喜马拉雅朝圣并不奇怪。自古以来,这就是人们心中的圣山。几乎所有的合法宗教都承认喜马拉雅的神圣性,就连不合法的也对喜马拉雅抱有特殊的感情。
奇怪的是斯特兰奇说这话时的态度。既然来喜马拉雅朝圣,又选择了近乎于自杀的方式,想必是一位虔诚的信徒,可哪一个虔诚的信徒谈起自己的朝圣之行,会选用如此犹豫,充满不确定的口吻呢?
更何况,斯特兰奇也不像是践行苦修的信徒。
他高大、强壮、健康的身体是充足的饮食才能养育出来的,他与人交流时锋锐、敏捷的思维也显示出他接受过的高等教育。
大概只有他总是不停地颤抖的双手显出一点异常:斯特兰奇甚至无法用一只手端起倒满了水的杯子,因为水会在激烈的抖动中泼洒出来。除此之外,倒是一切如常。
最终让队长答应的是斯特兰奇诚恳的请求。
队长经常带领登山队,也见识过各种人挑战喜马拉雅的各种理由。有些人攀登这座山脉,完全就是为了死在路上,让永冻的土壤和冰雪将自己的尸体凝固成后来者的路标;有些人攀登这座山脉是因为人生走到了尽头,心里却憋着一簇火苗,他们迫切地希望自己获得一种凶险而雄奇的成功,譬如抵达世界的最高点。
而有些人,他们来这里,只是想要一个答案。为了这个答案,他们可以忽视一切艰难险阻,接受一切凌虐折磨,哪怕是以接近赤裸的姿态,徒步走上喜马拉雅的山峰。
“我会带上你的。那是因为我知道哪怕一个人上路你也一定会去,跟着我们,至少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我能帮点忙。”队长告诉斯特兰奇,“我只希望你能活着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她转过头,深情地望着寥远的山峰。她看不到它,但她知道,它就在那里。
“站在世界的最高处,那是种至高无上的享受。我向你保证,斯特兰奇,你不会忘记这种体验的。假如你能活着下山,在往后的日子里,这种体验将会是你一生中最为宝贵的财富。相信我。我去过很多次。现在,对我来说,哪里就像家一样。”
队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外套,脸颊微微发红。不知道是因为对斯特兰奇发表了这样感性的感叹,还是因为这里空气稀薄。
斯特兰奇缓慢地眨着眼睛,盯着队长看。
“呃,”他喃喃地说,“我想你搞错了什么,队长,我的目标不是喜马拉雅的最高峰,我的目标只是……喜马拉雅上面的一个小村落,大概是半山腰更往上一点的位置。三分之二的高度,我猜?”
队长张大嘴,又猛地合上嘴巴。
斯特兰奇试探着问:“它叫卡玛泰姬,我知道那是个神秘的地点,哪怕是像你这么经验丰富的登山客也不一定听说过,但是……或许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队长?”
队长目瞪口呆地盯着斯特兰奇。
“……你在搞什么鬼,白痴!”她终于大叫起来,“那你找登山队做什么?!你该做的事情是去车站买票——白痴,回头!去坐大巴车!直达卡玛泰姬!”
“哈。”斯特兰奇惊讶地说,“我没想到会这么简单……”
古一立在冰雪的世界中。
喜马拉雅的夜晚,星空干净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尽管这里远远不足以被称为一尘不染——任何有人类活动的地方,天空都不能一尘不染,大约只有南极或者北极才配得上这一词汇——然而绽放的星星依然能用肉眼观察到细节,那细致的沟壑、轻微的卷曲与褶皱,仿若娇柔的花瓣。
“有一阵没见过你了,亚度尼斯。”古一温和地说,“近来可好?”
“你对我的态度比上次好多了。”亚度尼斯回答。
他往前走了几步,同古一并肩而立。星星忽闪着眼睛,饶有兴致地凝视着他们。
“上一次,你来是想要我帮你一个忙;而这一次,你来是帮了我一个忙。”古一被逗笑了,她转头,端详着亚度尼斯,“即使是你这种榆木脑袋也能理解其中的区别,不是吗。”
“我非常聪明,远比你能找到的任何生物都聪明。我是个天才。”
“那倒确实是真的。”古一说,“如果曾经还身为人类的你诞生在这个世界,我会选你继承我的位置,而不是斯特兰奇。我还是会收他做我的弟子,只是你会在至尊法师这个位置上做得更出色。”
“我不能回溯我自己。”
“而我也不会帮你。”
“所以,你确实有办法让我……”
古一打断了他:“难道你没有向时空的支配者和万物归一者寻求过帮助?”
“我当然问过尤格索托斯。但他扰乱了我的思绪,让我被本能控制。等事情结束,他已经走远了。”亚度尼斯皱着眉。
“很高兴知道你和我们的顶头老板有良好的交际?”古一好笑地看着他,“不过我得承认,我没想到祂会选择用这种方式。我希望祂至少让你开心了一会儿。”
“你对你们崇拜的主神似乎不怎么尊重。”亚度尼斯说,“对我反而挺好的?”
“噢,主不在乎。”古一说。
她转过头,继续凝视雪地:“而你在乎。看,你本可以直接搜索我的头脑、剥夺我的灵魂,你可以杀死这里的所有法师,你可以利用他们强迫我,或者至少,你可以说几句话威胁我。但你选择不那么做。”
“你知道我只是在模仿,而不是‘在乎’。”
“你在乎,在乎到去模仿。”古一说,“不得不说,我有些受宠若惊。”
“那就答应我的请求?”
“并不是我不愿意,或者不想帮助你,亚度尼斯。”古一的声音里似乎藏着一声叹息,“你看,我们都知道斯特兰奇必须在人生跌落到谷底后,才能走上法师的道路。”
“他还远不到跌落谷底的程度呢。”
“别把谷底看做彻底失去希望的终极时刻,亚度尼斯,他的手,那是他的热忱和希望所在,是他建立自我的基础。失去了手,失去了神经外科医生的身份,他失去了‘自我’。那就是谷底。在此基础上,财富和名誉不会让他的处境更好,更多的折磨和苦难也不会让他的处境更差。”
亚度尼斯若有所思地朝着古一所望去的方向看:“所以,我现在就处于谷底?我也失去了我的‘自我’。”
他们所望的方向,斯特兰奇蜷缩在旅馆里沉睡着,双手颤抖,眉头紧锁。
“哼嗯……”古一说,“我想不能那么说。我所熟悉的这套无法套用在你身上,你已经不是人类了。”
“又一次,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我可不会这么说。你现在有目标,不是吗。寻爱之旅怎么样了?”
“我有康斯坦丁。”
古一第一次展露出惊奇的情绪:“噢!我确实好奇过为什么他突然失去了踪迹,现在我没有疑问了。不是说我考虑过这种可能,但既然它就这么发生了……”
“他非常爱我。”亚度尼斯说。
“我本来想说这实在是太诡异太变态和太毛骨悚然了,完全就是一个人在绝望到极致的时刻才会有的心境。但,既然是约翰·康斯坦丁,我能看出其中的合理性。他似乎能始终保持这种孤注一掷的绝望心态。”古一说,“你们适合彼此。”
亚度尼斯想了一会儿。
“我不是来向你寻求感情建议的……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
“如果你期待我帮上忙的话,跟我来吧,我有几本不错的魔法书可以给你。”古一说,“让康斯坦丁学点副作用没那么大的招数吧,人类毕竟还是很脆弱的。”
“我能留下来看看你用灵魂出窍那招把斯特兰奇吓得几乎尿裤子的样子吗?”
“为什么不呢?他总归是需要和你、和主打交道的。”
第111章 第四种羞耻(11)
其后他们本来要返回圣所,但亚度尼斯坚持要在珠穆朗玛之巅散步,并且强烈要求古一陪同。而在亚度尼斯不要求古一收他做弟子的前提下,古一并不怎么拒绝亚度尼斯。
实际上,除了那件事之外,古一就没有不给亚度尼斯捧场的时候。
亚度尼斯怀疑古一根本就是拿他当小孩子看,就是纯粹地在陪他玩儿。他也这么问了。
古一好笑地看着他,表情带了点滑稽:“你以为呢?你作为人类的时候心智最多也就到青少年的程度,转化之后情况只可能更糟。你就没有从你的同族对待你的态度里感觉到他们是怎么看你的?”
“我以为祂们是忌惮我的母亲。”亚度尼斯想了一会儿后说。
“伟大的黑山羊。”古一做了个复杂的手势,微微垂头,大概是在表达尊重,然后才抬起头,“是,也不是。她生育了无数孩子,唯独你继承了她的一部分核心力量,分割了她所代表的‘繁衍’的权柄。”
“我知道。”亚度尼斯无精打采起来,“就是因为我分走了她的力量,所以她才不肯真正把我生下来。虽然我也不是很想真的被生出来……至少我现在还保留了一点点人类的特性,如果真的被生下来,那就一点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