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无辜地回视。
“……好吧,”佩普承认了,“我是在躲着你。”
“为什么?”托尼百思不得其解,“是你工作上遇到了什么困难,因为不想把糟糕的情绪带给我所以才故意躲着我?”
这个极具有托尼自我风格的提问让佩普忍不住笑了一下:“不是。”
托尼摆出不相信的表情:“但你笑了。这个答案让你笑了,这证明我猜的是对的,你只是故意不承认,害怕给我太多心理压力,对吧?”
佩普的笑意更深了些,回答还是那么简短有力:“不是。”
“别这样,佩普,你知道我在猜测你的想法到底是什么的事情上有得天独厚的天赋,我的聪明才智在这方面从不会出错。”托尼凑过来抱佩普,双手环绕着她的腰。
佩普没有拒绝这个拥抱。她把手搭在托尼的肩膀上,在托尼低头吻她的时候笑着躲开了。
“我只是有点介意亚度尼斯的事情。”她说,在看到托尼真心实意的惊讶之色时立刻加快了语速,“也不是生气,连不高兴也没有。只不过我觉得……我是稍微有一点在意这个情况。”
“那天发生的事情都不能算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见面呢,佩普。”托尼哭笑不得,“只不过他在他自己家楼顶的游泳池里游泳,而我又恰巧看到了他游泳——”
他在佩普的瞪视中改口:“好吧,我承认,他游泳的时候是没有穿衣服,但这不代表什么,这不代表任何事,而且当时和我一起看到的人很多!”
“不,托尼,这不是你的错,”佩普叹了口气,“我也不想表现得那么神经质,我只是有点不高兴……甚至也算不上不高兴,我不高兴的时候你从来都会知道的。我只是觉得有点……”她欲言又止。
她只是觉得有点怪怪的。
“是我的错。”托尼痛快地承认了,“我不该把话说得那么过火。”
几年前,霍华德的病情最重,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认为他已经撑不过来的时候,他将托尼叫到了身边,和自己的独生子交谈了许久。
没有人知道这辈子战果累累的,打过二战打赢了,搞过政斗斗胜了,年轻时候提出的技术概念在几十年后差不多都实现了的一个老人都保留着什么绝密的信息。
没有人知道他会告诉他的独生子什么,最终又会带着哪些过去入土。
佩普稍微知道一点点。
她知道了一个名字,没有姓氏,单纯的名;还知道了霍华德欠这个名字的主人不少东西。
到这个程度以后她就不该再问了,实际上她其实也没有问过,是托尼自己开了好几瓶啤酒,喝着喝着就开始讲霍华德告诉他的事情,佩普怎么劝他都不听。
因为不知道如果她走了托尼会不会出门随便找个人过来继续讲——她还真不敢说这不是托尼做不出来的事情——佩普也不能走。
也许是她的表情里泄露了一点好奇,托尼看了她一眼,忽然哼笑了一声。
“你想知道亚度尼斯是谁?”他说,“以前他是老头子的债主,从现在开始,他就是我的债主了。”
他幽幽地说:“你敢相信吗,我欠了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人五百来次口活。”
当时的口无遮拦在今天给了他回报。
“我没想到你会把那些话记这么久……”盯着佩普危险的视线,托尼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怎么可能忘记?!”尽管在和托尼相处的那么多年里,耐心方面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托尼隐含无所谓的表情还是让佩普心里火气直冒,“要是我跟你说我欠了另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五百来次口活,你是什么心情?”
托尼不假思索:“男人还是女人?”
佩普表情生动地演绎着什么叫风雨欲来,什么叫火山爆发前的平静。
托尼还试图补救:“……我承认我当时把话说的太超过你得接受能力了,但佩普,别走啊佩普,听我说完,我们当时还是纯洁的上司和秘书的关系,所以我不觉得我当时有什么错……”
佩普走得越发快了。
真是决绝的背影。
托尼瞪着眼睛盯着佩普,直到她的身形完全消失在拐角,才悻悻骂了一句:“……老头子真能给我找事儿!”
还有那个亚度尼斯,那家伙到底是想干什么!
要别人欠他什么不好!
托尼越想越气,越想心里越憋得慌,越想越觉得——这件事决不能就这么过去了!
托尼决定去找罪魁祸首的麻烦。
不是真正的那个罪魁祸首。欠账这种事情你情我愿的,根据老头子含糊不清的言辞,托尼能百分之百地确定老头子是很清楚自己的在做什么的,这件事真正的罪魁祸首应该是老头子。
但托尼能去找老头子的麻烦吗?!那必须不能啊!
上次老头子都病重到托尼连“你要把我的债务也一起继承下来”的要求都硬着头皮答应了——尽管他当时心里想的是老头子的同龄人现在也是老头子了,他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哪个“亚度尼斯”,说不定对方都已经入土了。
结果老头子在断断续续地昏迷了好几天之后,竟然奇迹般转醒。
就是自从那次重病,霍华德的身体彻底衰弱了下来。
他现在的身体状态还算得上是健康,毕竟他年纪已经那么大了,年轻的时候又老瞎折腾,能恢复到这个程度,已经让很多医生都惊呼“奇迹”。
除了每天早睡早起、健康饮食、定时活动和晒晒太阳以外什么都不能做的霍华德脾气可大了,骂人的时候中气十足,吵起架来更是一个顶俩。
上次他重病的情况实在是太吓人,托尼最多顶两句嘴就乖乖听话了,不敢跟他的老父亲对着干。
怕老头子被他给气死。
不能去找老头子的麻烦,这种事显然也不能抱怨给老妈听。
等会儿。
老妈和老头子的交际圈重合度很高,老妈知道老头子在外面瞎欠账的事儿吗?!
托尼聪明机智的大脑都差点因为思考这个问题被烧坏了。他不是想不通就干脆把问题放过的性格,他只会越想不通越绞尽脑汁地去想,费尽力气地去调查。
首要任务是查到亚度尼斯的联系方式。
“……我不知道这件事还能和谁说,对不起,伊薇,我想我可能是有点神经过敏了,可是你不知道托尼在说到亚度尼斯时的表情。”佩普烦闷地在阳台上踱步,“他的表情太——着迷了。我确定我们相爱,但他的表情——”
“我完全理解。”伊薇打断了佩普,“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把所有事都忘得一干二净,我把我自己都忘记了,满脑子都是他的影子。”
她说:“过一阵就会好的,放心。这种刺激虽然强烈,维持的时间却不会很长。”
“亚度尼斯给我的感觉很不对。他是普通人吗?”
“他不是。”伊薇肯定地说。
“他滥用自己的能力吗?”
“没有。”伊薇斩钉截铁,数秒后又放柔了语气,“……也许,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他滥用了,但我没有觉察到。”
也许他每时每刻都在滥用自己的能力,伊薇想,否则该怎么去描绘那种庞大的诱惑力?
不需要细节,不需要看清他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也无所谓亚度尼斯的相貌到底是不是符合某些人的个人审美。
任何人都会在朝着自己汹涌而来的数十米高的巨浪前发抖,任何人都会在亲眼目睹宇宙的伟大宏奇与不可名状时心生敬畏。
隐隐约约的,伊薇能感觉到——亚度尼斯的魅力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美貌,也不仅仅是因为气质或者别的一些特殊能力,这些原因都有,但不是全部,不是那种摄人心魂的力量的核心。
真正让他变得如此令人无法抗拒的,是更原始、更原始、潜藏在每一种生命基因最深处的东西。
是恐惧。
要想知道另一个人的联系方式和对方的更多资料,普通人的第一反应可能是在自己的圈子里打听打听,或者雇佣一个私家侦探做调查。
托尼当然不可能这么做。
尽管能住在那么昂贵的公寓里的亚度尼斯一定不可能是籍籍无名之辈,在周围打定打听,同一层次的人一定会有人知道亚度尼斯的身份,但托尼依然选择了利用网络进行检索。
智能管家J尽职尽责地汇报了自己检索后的结果:“以“亚度尼斯”为关键词,没有搜索到任何你所需要的资料,先生。”
托尼不相信:“这不可能。一条也没有?一句话也没有?一丁点内容都没有?”
“没有,先生。”J的声音绅士而冷淡,“需要放宽筛查条件继续检索吗?”
托尼决定自己动手——并在最后挫败地发现J是对的,网络上找不到任何和亚度尼斯有关的资料。
这个亚度尼斯是活在真空里的吗?!
托尼只好把目标放到了官方资料里,再怎么说,亚度尼斯也不可能没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半点痕迹,他和老头子有过交流,曾经是军中的教官,那么至少也能找到他的服役证明和体检报告……
也没有。
资料已删除。
托尼没想到亚度尼斯的联系方式这么难搞。
霍华德·斯塔克老了。
他平时其实很少能留意到这一点,尽管他的体力下降得很厉害,他的脑子也不如过去灵活,甚至记忆力都衰减严重。
年轻的时候他的大脑像个具有高创造力的超级电脑,时隔好几年后,依然能精准地回忆起他第一次遇到他的此生挚爱玛利亚时对方的衣着和谈吐。
但现在,他连去年发生的事情都记不太清了。
但可能正是因为脑力衰减,霍华德偶尔会忘记自己已经老了。他依然拒绝使用任何辅助行走的工具,只勉强接受了妻子赠送给他的一把绅士拐杖。
他很喜欢这把拐杖光滑的把手和红棕色的外表,也喜欢它表面上深刻的木纹、裂痕和节疤。
一整天的多数时间里,他都会在妻子或者护士的陪伴下做些他被允许去做的娱乐活动:阅读,小睡,简单的机械组装,在草地上慢慢地走。
他会在傍晚时独自杵着拐杖去院子的一角静坐。
这一小段时间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玛利亚不会过来打扰,她就像霍华德一样需要独处的时间;护工会躲在一个能看到霍华德,但不会被霍华德看到的位置,既不会打扰到霍华德,也不会让霍华德真的离开医疗援助。
他生过的那场重病太吓人了。
没有人相信霍华德“我再也不会生病”的话,除了玛利亚,但玛利亚就算相信自己的丈夫,也认为最好不要让他离开护工得视线太久。
“保险起见。”这个眉目间依稀能看出过去的英俊的老人坐在藤椅上,重重地哼了一声,“去他妈的保险起见。”
不知道什么时候,四周忽然黯淡了下来。
这种黯淡是很具体的。
草叶上的微光被黑暗覆盖了,洒水器旋转着喷洒着水雾,被阳光折射出的彩虹却悄无声息地溜得老远。
风还在一股一股不紧不慢地吹拂,从叶子的缝隙中透下来的光柱,却不再另霍华德感到忽冷忽热。
太阳还没落尽,光柱已消失了。
霍华德坐在原地岿然不动,但他的手却忽然松开了拐杖,将它轻轻靠到了藤椅的一边。
他闭上眼睛,心潮起伏。
一种熟悉的气息靠近了他。
这股气息些微有点暖,像雨后的空气般略带潮湿。
非要说的话,你也说不出来这股气息究竟是不是香甜或者醇厚,嗅起来是不是有些特殊。
但这种温柔又湿润的感觉,似乎除了它的味道以外,本身就有着诡异的、狂乱的力量,能够吸引任何人的关注。
霍华德闭着眼睛,露出一个细微的笑容。
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你看上去皱皱巴巴的,霍华德。”
“而你看上去一定美丽得不像人类。”霍华德说。“我不用看都知道。”
他睁开眼睛,正对上亚度尼斯靠得极近的脸。
深红色红到发黑的瞳孔,俊美且带着如恶魔般罪恶的吸引力的脸和身体,神色中永远有一点外露得恰到好处的冷酷,好像时时刻刻都在引诱世人,并且向外推卸责任:
你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了,愿者上钩。
都是上钩的人自己犯错。
霍华德第一次见到亚度尼斯的时候,就对这个年轻人印象深刻。
也没办法不印象深刻。
他是去找史蒂夫的,而亚度尼斯刚刚完成对史蒂夫的第一次训练。
已经注射过血清后的史蒂夫高大健美,出房间的时候却脸颊苍白里透出高烧般病态的殷红,训练服湿淋淋地贴在他身上,修剪得很短的金发中时不时沁出几滴水珠……史蒂夫连路都走不稳,还要左右各一个士兵扶着才能勉强行动。
霍华德觉得这个状况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太对。
他就留了个心眼,只是在心里嘲笑了一番史蒂夫的狼狈,没有走近去看。
不远处正在休息的一群士兵告诉了霍华德他看到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特殊训练”。
……竟然还有这种训练吗?霍华德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感叹史蒂夫他们实在是太辛苦了,还好他没有脑子抽了去参军。
而后,这群本来还在七嘴八舌地跟霍华德科普特殊训练,讲述一些他们军中流传了许久的小道消息的士兵们忽然一静。
人群里突如其来的安静是极有力量的。
霍华德的视线从这些士兵们的脸上扫过,他们全都注视着同一个方向,脸上有着同一种痴迷,眼中则有同一种沉醉和恐惧。他们或站或坐,每一个人的身体都向他们所注视的方向倾斜,却没有一个人移动。
好奇地,霍华德转头看了过去。
一张惊心动魄到了极致的脸,包裹在挺括军服和黑色皮靴中的是同样美丽的,会让一个诗人因为过于感动而热泪盈眶的身体。
然而当他凝视对方,而对方也回他以凝视时,不知为何,霍华德感到了一股强烈的不安和退缩。
霍华德平生也见识过不知道多少美人了,这些美人大抵除了标准的、符合几乎所有人审美的五官比例,身体比例以外,还各有各的优秀之处。
有些美人的眼瞳极美,仿佛映衬着一泓湖水,湖水中又有一盘圆月。
有些美人的鼻梁极美,鼻头圆润却不至于笨拙,鼻翼娇小却又不至于让整个鼻子太过锋利。
有些美人的嘴唇极美,丰厚、多肉、说话间唇肉的变化繁多,她们的嘴唇富有感情,且适合接吻。
但亚度尼斯不属于任何一种。
实际上,当你看到他,第一反应绝不是注意到他的五官细节,挑剔他的脸或者身体到底有什么缺憾,有哪些位置不够完美。
因为尽管不是每个人都能意识到这一点,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清醒地理解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
令他们魂不守舍的,不是亚度尼斯的外在形象,而是他所给人的感觉。
就在他那完美到简直超出人类的外表之下,就在他迈开脚步和挥动手指的动作之间,就在他轻轻抚摸悬挂在腰间的马鞭之时。
就在你注视着他的每一个瞬间。
那些黑暗、混乱、疯狂和潮湿的低语,仿佛来自某种难以名状的世界,慢慢地钻进你的头骨,舔舐和爱抚着你的大脑皮层,在那些褶皱和沟壑中流连。
“好久不见。”亚度尼斯说,他单刀直入,“托尼最近在查我。你跟他说了什么?”
霍华德大笑:“他现在才想起来查你?!”
他笑得太用力以至于开始咳嗽,等咳声慢慢平息下来,霍华德舒了口气,才解释道:“我把我欠你的那些口活当遗产留给他了。”
亚度尼斯:“……”
他说:“你是魔鬼吗?”
“我也许是,但你一定是。”霍华德说,“你看上去越来越像人类了,亚度。”
“我就是人类。”亚度尼斯说,“虽然我知道我以前表现得不像。”
年轻时候霍华德一定会就此和亚度尼斯做一番争论,但他现在实在是提不起劲头和老朋友吵架了,跟他的独生子吵架已经花掉了他的大部分精力。
因此霍华德只是微笑着摆了摆手,做了个认输休战的动作。
亚度尼斯在霍华德身边坐下来。
“我听说前几天你在你家楼顶裸泳了。”霍华德说。
“你们全都听说了这件事吗?人人都在和我聊这个话题。”
“时代已经变了,亚度,这已经不是过去那种你在东边闹事,西边的人依然对你一无所知的时代了——别打断我,我知道你肯定用了些手段保证你的形象没有外传,但你拦不住大家的八卦心理。”霍华德幸灾乐祸地瞥了一眼亚度尼斯,“裸泳啊,还是高空裸泳——啧啧啧,你还是那么乐于展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