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斯坦丁忽然又平静下来。
“你会恐惧天空吗?恐惧地面?恐惧太阳,月亮,群星,大海……恐惧一切?”他说,“这就是我的感觉。这就是他对我做的事。他可能不止对我这么做,但恐怕只有我勉强地忍受下来。”
福尔摩斯沉默了片刻。
“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康斯坦丁先生,”福尔摩斯说,“你形容这一情形时的方式太过于浪漫了。”
“否则呢?”康斯坦丁冷冷地说,“在万事万物中,他是我唯一的确定,更是我唯一的锚点。我有多恨他,就必须有多爱他。”
福尔摩斯又沉默了。
“我想你没必要那么嫉妒。”他最终说。
“你一边说自己不是感情专家,一边像个感情专家一样一针见血。”康斯坦丁冷笑。
“我只是运用了逻辑……尽管用词既低俗又简单,但你毫无疑问地擅长把事情讲述清楚。你解释得太明白了,康斯坦丁先生,我不能假装没有听懂。你真的没必要这么嫉妒。”
“我不能不!我无法停止想这件事!”康斯坦丁抓狂地揪住头发,“桑西到底是他妈的什么人?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他能像亚度一样跨越时间?为什么亚度从不提起?为什么经历了那么多、见过和听过了那么多之后,我他妈的还是因为突然出现的一个草B的前任崩溃?他妈狗娘的!你他妈的最好有答案能给我,侦探!”
“天啊。”福尔摩斯说。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承受这种惩罚。他没犯过什么罪,对吧?假如偶尔用朋友做实验或者鞭笞尸体不算的话。那肯定不能算是犯罪。
“也许这种话题和华生聊更合适,康斯坦丁先生。据我所知,华生是个性情体贴而又感情丰富的人,善于在平凡的生活中寻找快乐和幸福,从最无关紧要的小事中获取满足。”他说,“何必来麻烦我呢?我应该是选项列表上的最后一位才对。”
“华生是不会有这种体验的。他不是怀疑论者。”康斯坦丁翻了个白眼,“‘人生为什么这么痛苦’,你觉得华生会这么想吗?他可能都不认为人生痛苦。”
福尔摩斯插嘴道:“我也不是……”
“你介于我和华生之间。”康斯坦丁打断他,“一方面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我在体验什么,一方面你愿意用华生看待世界的方式构建人生。你是那种认清人生痛苦本质后依然怀抱热情的人。我觉得这很恶心,顺便一说——但无疑很有效。”
“这可不是寻求帮助的态度。”
“别装模作样了。”康斯坦丁说,“你其实还挺喜欢我的。直接承认吧。”
“……请不要像这样说话,康斯坦丁先生。”福尔摩斯无奈地说,“你真的是英国人吗?难道短短百年,真的能造就这么可怕的变化?我以为古老的风度和绅士的精神能够得以保留呢。”
“这就是摇滚对人的影响。别废话了,这没帮上忙。”
“这其实导向了一个问题。倘若你实际上享受一种折磨的时候,那真的能被视为一种折磨吗?正如同,倘若我享受解开案件的快乐,那是否可以视为我同样也享受着犯罪的快乐?”
康斯坦丁猝不及防地睁大眼睛:“……你OOC了,福尔摩斯。”
“我不知道真实存在的人还能够,像你说的,‘OOC’。”福尔摩斯平静地说,“每个人都有难以暴露的黑暗面,只是你选择了将这一面完全敞开。你确实因此极具魅力,亲爱的康斯坦丁。”
“福尔摩斯才不会说这种话!”康斯坦丁突然生气了。
不是他一贯的那种生气,这种气愤更贴近于……就像急需排出体内废料却找不到合适的场所,不快的点在于“我竟然为了这么一件小事搞得这么狼狈”。
“那么很明显,我不是你认知中的那位福尔摩斯。”
“……太多困惑和不确定了。”康斯坦丁一手捂住眼睛,“我真害怕。我完全失去了自控能力。我们生活在混乱当中,我们的生活依赖于混乱,从来如此,但至少在过去我能短暂地忘记真相。”
福尔摩斯拉开抽屉,朝他示意针筒和液体。
“来点?”
“那对我不在起作用了。谢谢,无论如何。”康斯坦丁说。
他扭过头,将目光转向窗外。窗帘被拉开了,窗户也开着,光撒进房间,光线灰白混合,显得脏兮兮的。福尔摩斯凝视着康斯坦丁的侧脸,只能稍微想象那是种什么样的心态:恐惧世界本身,恐惧自身的变化,恐惧美好之物更甚于可怖之物。
那肯定糟透了。
“那么,”他彬彬有礼地说,“我可以继续睡觉了吗?”
“什么?当然不。”康斯坦丁说,“桑西!”
天啊。福尔摩斯想。这折磨还没有结束。
无聊的现实生活对发明家来说是漫长的折磨。
为了保持头脑的敏捷,为了保持灵感的勃发,为了保持……总之任何一个困囿于枯燥生活,不得不被起床、刷牙、洗脸、换衣服、吃饭、上厕所等等无聊又必不可少的简单重复行为消耗生命力的聪明人,都得知道怎么给自己找乐子。
“这不是你醉酒后穿着战衣飞跃纽约上空的理由,托尼。”史蒂夫说。
他脸上惯常的温和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严肃认真的脸,要不是美国队长的长相里天然地带着一种……微笑狗狗式的甜美,托尼准能被这个表情唬得坐立不安。
他现在的状态虽然称不上坐立不安,但也相距不远了。
“不会出问题的,那都算不上个失误。又不是说我一个人在操纵战衣,J也在——他可不会喝醉。AI,你明白吧,队长?永远冷静,永远高效,永不出错。有J看着呢,不会出什么事的!”
“非常感谢你对我的信任,先生。”J的声音响起来,回荡在整个房间当中。史蒂夫四处张望了一圈,因为不清楚说话时应该面朝何处感到有些难受。
“还有你,J,下次他再干出这么疯狂的事情——别反驳,托尼,我们都知道,任何犯过的错,你都一定会犯第二次——请立刻联系能管住他的人。”史蒂夫说,“比如说……佩普呢?她怎么不在?”
队长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终于受不了你,把你给甩了?”他猜测着,流露出抱歉和怜悯的神情,“我很遗憾知道这个,托尼,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请打起精神……”
“佩普没有——要甩也是我甩她——重点是佩普没有——我和佩普好得很!”托尼说,“实际上,我对我们的未来都有点计划了,队长。”
“你是说求婚?”史蒂夫露出一个笑来,这还是他今天一整天里展露给托尼的第一个笑脸。
“我还没有想好。”托尼为难地抓起桌面的钳子,握在手中把玩,“总有些事情让我感觉不对劲,我从来不怀疑我对佩普的感情或者她对我的感情,但是,我最近变得对这事儿有些执着起来。我是说,我已经想象了无数次我们婚后会有几个孩子了……几个,史蒂夫,不是一个,不是两个,是‘几个’!我觉得我变得不像我自己了。”
史蒂夫表示:“产生这种心态是正常的。哪怕是斯塔克也会为未知的婚后生活、未来会有的孩子感到迷茫。还是说无所不能的托尼·斯塔克无法承受自己其实也是个普通人类的事实?”
“我不会上这么简单粗暴的激将法的当的。”托尼说。
“……现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托尼,这里‘确实’有点什么问题。”史蒂夫皱起眉,“什么时候开始的?你自己有所感觉吗?变化发生的前后你接触了什么特殊的人和物品?”
“这个嘛。”托尼微妙地说,“有个问题其实也困扰我很久了。你们的教官,亚度尼斯,他算是人还是物品?”
“圣殿丢失了重要的物品。”斯特兰奇说,“假如我预料得没错的话,我们还即将丢失一个重要的人。”
亚度尼斯非常给面子地垂下眼帘,表情尴尬中带了点无奈,无奈里混杂着些许的委屈:“呃,我很难过听到这些?”
“……”
“拜托,”亚度尼斯争辩道,“你已经拿到时间宝石了,你也看过所有的时间线了,我没骗你,对吧?我什么也没干。我只是稍微推动了一下既定的命运,而且还是很有道理的那种推动——哪怕是我也知道,人注定会死和直接让人死之间还有几十年的时间,所以我额外地将这几十年补偿在过去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你始终没有为我车祸的事情道歉。”斯特兰奇说。
“因为那不是我的错?”
“单从厚颜无耻这点上讲,你已经很像人类了。”斯特兰奇说。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一屁股坐下,始终挺得笔直的肩背忽然坍塌了,失魂落魄、痛苦颓丧,却又目露凶光,仿佛一个在铤而走险前犹豫不决的瘾君子。
亚度尼斯津津有味地欣赏了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么短时间里就能和她建立起这么深刻的联系。”
“你自己也当过教官,教过学生。你说呢?”
亚度尼斯顿了一下,承认道:“倾囊相授的老师和聪明上进的学生的确很容易产生深刻的感情,要是期间有血泪、有升降、有背叛的话就更完美了。古一确实是个善心的好老师呢,她也教会了我不少东西。”
斯特兰奇平静地询问:“让我们痛苦会让你喜悦吗?”
这……是个很有意义的话题。亚度尼斯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检查审视了一番自己的行为。他注意到他确实总是为人类施加痛苦,尽管实际上他这么做的目的并不是给予痛苦,而是恰恰相反。
他决定用真正的答案作为回应。他告诉斯特兰奇:“我不会感到喜悦。我不能。”
斯特兰奇点了一下头。“这说得通。”他说,“当我最初接触魔法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康斯坦丁一直以来试图告诉我的东西。魔法都是剧毒。我们用借贷来的力量豪赌,试图用一个点撬动一个球。优秀的魔法师,譬如康斯坦丁,譬如古一法师,他们大多时候都在赢——但胜利的次数越多,就越是无法承受失败的代价。”
“古一选择了自己的失败,又用自己的失败为你偿还了贷款。”亚度尼斯说,“她是个好导师。我可不会随便选某个人做自己的老师。”
“你为什么为自己准备变种人的身份?”
“啊。”亚度尼斯惊讶地说,“我就不能随便选一个身份吗?”
“人类才会‘随便选一个’。你是人吗你。”斯特兰奇毫无感情地说,“你做事必须有逻辑在背后支撑,否则你就会忘却‘自我’。”
“我不记得了。”亚度尼斯说。
“哈?”
“但我猜测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在我更早的童年时期,有变种人同我进行了接触和交流。他对我产生了感情——而我为此感激他,用自己作为基石,更改了整个种族的命运。”亚度尼斯说,“变种人是如此完美地融入人类当中,只发生过极小的摩擦,这是我为他们写下的命运。”
“……就这么简单?”
“我不记得了。”亚度尼斯重复道。
“刚才的答案是我根据我的行事准测推测的。也许有别的真相,但那条世界线肯定被我消除了,为了彻底消除它,我还消除了那部分自己。”他若无其事地说出了很恐怖的话,“简单来说,我把所有不要的东西都献祭给母亲了。要加入我们教团吗?只要适量地献祭,我可以代母亲答应你的所有要求。”
斯特兰奇一言不发。
亚度尼斯笑了:“你看过典籍了吧?母亲的属性是‘生’,也就是说,一切修复、恢复、新增的力量都和母亲有关。就算复制一个本世界也很简单,更别说只是复活某个特定的人了。”
“我们的主是……另一位……”斯特兰奇面露挣扎。
“你们的主和我母亲有一腿。”亚度尼斯实事求是地说,“或者说母亲和每一个主都有一腿。作为母亲的小儿子,我还真是受到很多关照呢。那么,要加入吗?”
斯特兰奇没说话。
“祭品我准备好了,场地在地球之外;地球上的入侵复联和正联都会帮忙,不必担心,死亡人数不会很多……好吧,我保证死去的人都是罪有应得,开心了吗?”亚度尼斯叹气,“真是的!我就说和信徒的关系不要处得太好,一旦关系好了就很难不给折扣……”
他朝斯塔兰奇伸出手:“成交?”
非常轻微地,斯特兰奇点了点头。
亚度尼斯强行握住他的手,上下晃了晃。
“对了。”他忽然说,“你觉得你和古一能凑成一对么?大团圆结局少不了婚礼,对吧?”
斯特兰奇铁青着脸冲进传送门。
“教官是……”史蒂夫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看着托尼,脑子里回忆的却是托尼的父亲。霍华德·斯塔克,同样的才华横溢,同样的放浪不羁,同样的为教官所吸引——不同之处在于,霍华德显然比托尼更加清醒。
“别靠近教官。”史蒂夫只能说,“你采集了他的组织是吗,扔掉他们。别再研究教官了,那不是我们目前需要处理的问题。”
“我一直都觉得奇怪,亚度尼斯一旦出现,事情就会急转直下。没有人怀疑过他?”托尼自顾自地说,“他上次出现的时候发生了二战,这次出现的时候宇宙魔方失踪。再发生一次会怎么样?宇宙之外的怪物们入侵地球?”
“战争和教官无关。”史蒂夫理智地说,“宇宙魔方的失踪……托尔那边也有消息了,说可能是洛基搞的鬼。他已经在追查情况,我们只要等他的消息就行了。”
托尼紧盯着他:“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维护亚度尼斯?”
“这并不是维护,托尼。只是,不管事情是不是他做的,最好不要推到他的头上——教官总是倾向于把事情做好。”史蒂夫意味深长地说,“起先,是欺骗、暗示;而后,是疼痛、伤疤;最后,是治愈和复生。他有自己的节奏。”
第211章 第七种羞耻(14)
华生一早醒了就觉得很奇怪。虽然他才刚睁开眼睛,还没有起床,却已经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的一股奇异的气氛,扰得他心慌意乱的。
他爬起来,洗脸梳头,把胡子修得漂漂亮亮的,又换了比较旧的一件棉内衣,旧衣服穿着舒服。衬衫他穿了件新的,把边边角角都收拾得挺括,感觉袖口的纽扣有些松脱了,他还翻出针线包,把扣子缝紧。
然后下了楼。
一楼的客厅里,福尔摩斯和康斯坦丁各自占据一边。
福尔摩斯眼下有明显的淤青,神情恹恹,笼罩着一团黑气,眼珠子时不时地转动一下,视线却没有落脚点。
跟他住得久了,华生一下子就看出来,这是身体疲累但精神还很亢奋的福尔摩斯。
也就是说,假如你轻手轻脚地避着他走,他就缩在边上,一个人静静待着,也不会冲出来挑刺找麻烦;可一旦你闹出点什么动静,把他给惊动了,福尔摩斯是有力气和脑子喷人的,而且一定会把话说得无比正确,极其刻薄。
另一边,康斯坦丁的样子和福尔摩斯相差无几。
他也像是一整夜都没睡觉,萎靡不振地躺在躺椅上,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咬着一根燃烧尽了的烟头,手臂搁在扶手上面,手指时不时抽搐几下。
仿佛两具哀莫大于心死的尸体,除了,显然的,他们并不是尸体。
华生:“……”
他时常感到自己的人生过于超出他的掌控力,这就是所有困惑中的一个缩影。
“两位……吃早餐了吗?”他斟酌着问,“我给你们泡咖啡?还是茶?热可可要吗?牛奶应该也送到了,也许来点加了糖的牛奶?”
“……”
“……”
没有人理会他。
单单福尔摩斯一个人不理他的时候,沉默是一种沉默;两个人同时不理他的时候,不知怎么,沉默变成了一种全新的沉默。明明都是沉默,为什么被两个人无视的感觉竟然完全不同,这是华生所无法理解的。
他原地站了三分钟,去厨房给自己准备了早餐。
吃完后华生去医院上班,临行前一位病人突然离世,于是又和病人的家属纠缠了一番。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华生精疲力尽地推门进去,把外套挂上,去客厅看了看。
福尔摩斯和康斯坦丁维持了出门前的样子。
唯一的不同是康斯坦丁的脚下多了一小堆烟头,福尔摩斯的烟杆放在他手边。
“你们一天都这样?”他诧异,又不那么诧异地说,“福尔摩斯也就算了,他没有案子又不想做研究的时候就这副德行,康斯坦丁,你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