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冽困了……阿执哥哥再抱紧些,阿冽冷。”
 燕执沉默须臾,终是将人往自己怀中圈得更紧一些。
 摹冽将脸埋进燕执胸前,泪无声湿透他的衣襟。
 竖日一早,燕执从摹冽的房中出来,便看到文昌星君正背对着房门立于院中,也不知站了多久了。
 “师尊……”
 听到动静,文昌星君转过身去:“他如何了?……”
 燕执:“昨夜总算清醒过来了,高热退了,伤口也愈合了些,看样子那咒语的侵蚀正在减弱,身上的伤应当再休养几日便能痊愈了。”
 文昌星君点头:“那便好……”
 待那咒语的侵蚀消失,摹冽强大的自愈能力便恢复了,伤自然也就好得快了。
 燕执低声道:“只是那魂魄的裂缝要想完全恢复,怕不是那么容易……”
 文昌星君静了静:“可有什么办法?”
 燕执摇头,眼中满是心疼:“只能硬挨着,靠他自己慢慢恢复。”
 “都怪我修为不精……才害他至此。”文昌星君失落道。
 燕执:“师尊莫要这么说,有的神虽武力修为强大,却不见得如同师尊那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个人有个人的长处。”
 文昌星君叹了口气,望向房中,道:“……我从前对他心有偏见,他却舍身为我挡剑,我心中有愧,改日,应当好好向他道歉才是。”
 燕执安慰道:“师尊不必内疚,阿冽不会放于心上的。”
 “阿冽昏睡了十日,滴米未进,方才说想吃冰糖桂花糕和八宝粥,我去给他买些,师尊可有什么想吃的?阿执一并带回来。”
 文昌星君摇头。
 “那阿执看着买,阿执买什么,师尊便吃什么。”
 燕执惦记着出去给摹冽买吃的,便没有多言,在燕执即将遁入虚空之际,文昌星君回身望着他的背影,叫住他。
 “阿执。”
 燕执疑惑地转身。
 文昌星君:“你心中可有他?……”
 燕执愣了愣:“师尊这是说的什么话,阿冽自小跟在我身侧长大,我向来将他视作亲弟弟。”
 文昌星君踌躇片刻,道:“昨夜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昨夜他听说摹冽醒了,本想送些吃食过去,却在门口听到了摹冽问燕执能不能纳他为妾之言。
 “他对你情根深种,一片痴心,你若是心中有他,应当给他一个正当的名分,莫要叫他伤了心,至于我们……便回到从前纯粹的师徒关系……”
 燕执慌了,上前握住文昌星君的手:“师尊你说什么呢,阿执心悦之人一直是你,不是说好的待回到天界我们便成婚吗?师尊不会要变卦吧?”
 文昌星君:“不是……”
 他只是希望燕执弄清楚自己的感情,他怕他并非真的喜欢他,而是将徒儿对师尊的爱敬错认为情爱。
 燕执急忙道:“师尊放心,待阿冽伤好之后,我会同他保持距离的。”
 “阿冽自小无父母疼爱,如今又身受重伤,身侧能依赖之人唯有我了,所以他提些无关痛痒的要求,阿执不忍拒绝……师尊若是介意,阿执日后便同他说清楚。”
 燕执说的是他抱着摹冽入睡之事。
 文昌星君点头:“好……”
 屋内,摹冽睁开双眼,徐徐扭头看向门外,目光空洞。
第18章 发疯
 本以为摹冽身上的咒语侵蚀消失后,胸前的伤口不出几日便能好,谁知几日后不但没有痊愈,甚至有恶化的迹象。
 那伤口原先只是难以愈合,如今却在一点点朝周遭的皮肤腐烂,流出脓血,摹冽的状态一日比一日差,本恢复了些红润的脸又变得惨白,连坐起身的气力都没有,整日躺在床上。
 但他的心情却似乎不错,许是因为有燕执陪着。
 他在床上躺腻了,便叫燕执抱他去茶楼听戏,去听戏子唱情爱婉转缠绵,去听酒楼说书人讲从古至今那些江湖侠士的爱恨情仇、肝胆仗义,和历朝流传于民间的宫闱秘辛。
 摹冽听得十分认真,他从前虽在凡间普渡众生万年,却没有时间停下脚步玩乐消遣,而燕执贵为天界太子,先前也没有太多时间陪他在凡间游玩。
 如今他身体有恙,倒是得空了。
 他同燕执并肩坐在茶楼戏台的最前排,身上裹着出门前燕执为他穿上的厚厚的黑色狐裘披风,内里一袭红衣,半束于身后的长发也是燕执亲手为他束起的,因为身上没有力气,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头靠在燕执的肩头。
 今日台上唱的曲目名叫《状元郎》。
 两位主角皆是男子,他们出生于一处穷乡僻壤,因幼时村中遭遇山洪,父母皆亡故了,两人便成了孤儿。
 因年纪相差无几,又互为邻居,两人自父母死后便搬到了一起生活,彼此相依为命。
 机缘巧合下,其中一位叫汤全的主角在十二岁那年受到书坊先生的赏识,获得了去镇上读书的机会。
 可由于家中贫穷,交不起学费,大他两岁的邻居哥哥沈笑便去镇上找活干,然而沈笑太过于瘦弱,看起来干不了力气活,根本无人愿意收他。
 在一筹莫展之际,沈笑误入一座青楼,他生得细皮嫩肉,唇红齿白,被老鸨看中,破格留在青楼中做了小厮。
 说是小厮,实际是大堂中供人亵玩的男妓,虽没有做到最后一步,可没有一处地方未被男人碰过。
 不愿陪男人过夜,他每月拿到的银钱不多,但是供汤全读书够了,两人省吃俭用些,还能攒下一些,待多年以后汤全上京赶考时用。
 有一回汤全到沈笑做工的地方找他时,看到了沈笑坐在男人怀中,被男人肆意玩弄,笑容谄媚的模样,才知道他干的是多么肮脏的勾当。
 汤全因此将沈笑视作耻辱,骂沈笑下贱放荡,看不起他,却会在夜间凶狠地将沈笑压在炕上,旁的男人不曾去过的地方,他可以肆意出入。
 后来,汤全终于学有所成,他离家进京赶考那日,沈笑站在门口问他,还会回来吗。
 汤全留他一个沉默的背影,没有回答。
 自那之后,沈笑就没再去那青楼做工了,汤全已经学有所成,再也不需要他供养。
 他日复一日地在家中等待着,三个月后,终于等来汤全高中状元的消息,汤全回来的时候,全村人都去村口迎接,围着进村的小路,看着状元郎骑在高头大马上,前面仪仗队举着红牌,牌上是喜报、高中、回避、肃静,后面的乐队敲锣打鼓,好不风光。
 村里人不识字,争先恐后地挤在前头,觉得能同状元郎搭上一句话都是面上有光,全然忘了曾经是怎样耻笑汤全一介孤儿不自量力,祖上三代皆农民,父母双亡,如今能活下去就不错了,竟还跑到镇上去读书,妄想一朝翻身野鸡变凤凰。
 唯有沈笑相信他可以。
 多少个挑灯苦读的深夜,汤全崩溃之时,都是沈笑在身侧默默陪伴着他,鼓舞他。
 如今他这般风光,沈笑却只是站在人群最深处静静地望着他。
 从前沈笑便觉得汤全是天之骄子,终有一日会离开他,只是没想到这日来得比他预想得还要快。
 待那仪仗队远去之后,沈笑独自转身回了他同汤全曾经的家中。
 汤全已经高中状元,在京城中有了皇帝御赐的府宅,今日不过是衣锦还乡回来报喜,待他的仪仗队将故土游过一遍之后,便会回到京城加官晋爵,再也不会回来了。
 沈笑没想到的是,傍晚,他在院中劈柴之时,远远听到了鼓乐声,很快那鼓乐声便到了院中,他看到汤全身着状元服,头戴状元帽,一袭正红色,骑着汗血宝马,停在他面前,道。
 “阿笑,我来接你了。”
 沈笑身上的灰袍有好几处打了补丁,因为方才一直在干活,身前还染了黑灰,他若是知道汤全会回来,定然好生将自己整理一番,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他眼中悬泪,有些局促地笑道。
 “你接我做什么……我这样的人,只会给你蒙羞。”
 汤全望着他,沉声道。
 “接你去做我的妻。”
 “京城的烤鸭确实很好吃,以后日日都给你买。”
 沈笑爱吃烤鸭,但因为要供汤全读书,向来不怎么舍得买,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买上半只,两人一起分食。
 他曾经和汤全说过,他听说德全烤鸭是世上最美味的烤鸭,但是正宗的德全烤鸭得在京城才有,京城离咸阳太远了,只能等汤全日后高中,再让他沾沾光,跟着去京城吃上两只。
 那是汤全还未发现沈笑在青楼做的肮脏勾当之前的事情。
 沈笑以为他早就忘了。
 原来汤全一直记在心中。
 从前汤全也并非真的瞧不起沈笑,他只是痛恨和唾弃自己的无能,痛恨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沈笑身陷烟花之地,以取悦别人获得报酬的方式来供自己读书。
 他并未看轻过沈笑。
 后来,汤全带沈笑回到了京城,同他拜了天地,再未让沈笑过过一天苦日子。
 这曲《状元郎》唱的是世间苦楚和深情不负,待一场戏终,茶楼中的人纷纷感动落泪,摹冽眼中亦是无声淌下泪水。
 燕执抬手覆上他脸,用指腹将他脸上的泪拭去:“别哭,对伤势恢复不利。”
 摹冽久久无法回神:“阿冽还以为汤全是个没良心之人,不想他其实一直惦记着沈笑。”
 “沈笑的运气真好啊……”
 燕执:“是汤全的运气好才对。”
 “分明在意沈笑,却因心中气闷,便肆意发泄怒火到爱人身上,若是他离家赶考的那几个月,沈笑想不开,亦或是出了什么意外,他怕是一辈子都要后悔莫及。”
 “也就是如沈笑这般脾气好的,才会一直等他,不生他的气,只要他肯回头,便愿意跟他走。”
 茶楼中的人三三两两散去,燕执抱着摹冽走出茶楼,摹冽靠在他胸前,笑道。
 “等有何难的,只要心中有对方,等一辈子,也是愿意的。”
 燕执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他故意装作听不懂,道。
 “阿冽,你下个月便满十八万岁了,应当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东海龙族有一太子,同你年岁相当,听说十分俊朗聪慧,你应是会喜欢的,你若愿意,待回天界,我叫他来九重天同你见见,如何?”
 摹冽呼吸陡然变重,忍不住咳嗽起来,他捂住唇,掌心一片湿热,血从指缝中溢出来,脏了衣物。
 燕执心脏骤然缩紧:“阿冽……”
 摹冽用手背抹去唇边血迹,咳过一回,便没力气了,头无力地垂在燕执肩头,眼中猩红,面色惨白,笑着道。
 “好啊……”
 “阿执哥哥若高兴,阿冽都听阿执哥哥的……”
 燕执心中顿时后悔不已,眼下摹冽重伤未愈,他同摹冽说这个干什么。
 怀中人的身形本就不似寻常男子般健硕,如今愈发伶仃了,抱在怀中好似只剩一把骨头,硌得慌。
 “今夜想吃什么?”燕执换了个话茬。“应当多吃些,这么瘦,难怪伤好得慢。”
 摹冽丝毫不记恨他叫自己不高兴,听燕执关心自己,眼中便有了喜色,道。
 “想吃……八宝粥。”
 “要阿执哥哥亲手做的。”
 燕执:“八宝粥有这么好吃吗?”
 燕执在厨艺方面委实没什么天赋,做的东西没有一次不是糊的,就连煮个粥都能煮得乌漆麻黑。
 这几日摹冽日日要吃他做的八宝粥,他做了几次之后倒是没那么黑了,但燕执自己尝过,甚是不好吃。
 摹冽却道:“好吃。”
 因为喝粥,阿执哥哥可以一勺一勺喂他,每当这种时候,便是阿执哥哥最专注地望着他的时候。
 而吃阿执哥哥亲手为他做的粥,让他觉得自己被最爱的人宠着、在意着,他沉溺在那种幸福中不想醒来。
 于是他故意不让自己的伤口痊愈。
 他日日将人间剧毒——砒霜,洒在自己的伤口上。
 虽然很痛,但是能让阿执哥哥一直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便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会趁燕执和文昌星君外出时做这件事。
 这日午后,燕执同文昌星君外出去寻古籍,摹冽靠坐在床头,幻出那瓶趁燕执不注意新买的砒霜,解开上衣和绷带,打开浅绿色瓶子上的盖子,将白色的药粉洒了大半在胸前的伤口上。
 本已长出粉色嫩肉的伤口立刻被毒药腐蚀成黑色,剧烈的疼痛从胸口传来,摹冽闷哼一声,手中的药瓶脱离掌心,从床榻滚落在地上。
 人间的毒药自是杀不死魔的,只是用多了也会腐蚀内脏,所以才会咳血。
 但是他不在意。
 只要阿执哥哥看着他,他什么都不在意。
 而令他怎么都想不到的是,燕执会突然回来。
 “你在做什么?……”
 半空一道白光闪过,燕执出现在卧房中,浅绿色的药瓶径直滚到燕执脚下,他弯身将药瓶子捡起,放到鼻下闻了闻,熟悉的刺鼻气味令他忍不住皱起眉。
 他闻过这种味道,三人在凡间普渡众生的这段时间,遇到过一户因受到冤屈而服用砒霜愤恨自杀的人家,当时他们进入屋内超度亡灵的时候,满屋子都是这种臭味。
 “这是……砒霜?……”燕执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床上的摹冽,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过去,摹冽的伤还未好,“你将砒霜洒在自己的伤口上?……”
 见事情已经败露,无可辩解,摹冽干脆承认了,他笑道:“是啊。”
 燕执捏着瓶子,步步朝床上的人逼近:“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摹冽微仰起头,如同孩子恶作剧那般笑着:“阿执哥哥不是要同阿冽保持距离么?”
 “可是阿执哥哥那样做,阿冽会很难过的。”
 “阿冽便只能用这种办法了。”
 燕执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他整日为他担惊受怕,小心翼翼地照顾着,生怕他的伤继续恶化,他却说这一切是他故意的,故意伤害自己就为了获得他的注意。
 “你是疯了吗?……”
 摹冽笑道:“不是很有用么。”
 “阿执哥哥还会心疼阿冽。”
 “只要阿冽一直不好,阿执哥哥便会一直陪在阿冽身边。”
 “阿冽心中觉得很欢喜。”
 “好,好,好。”燕执怒极反笑,他掌心向上摊开,幻出一把湛蓝色的,通体如同水晶般半透明的细长匕首。
 那是他十八万岁生辰的那日,摹冽送他的礼物,这匕首是从女娲之境中寻来的,女娲之境中有六大上古神兽镇守,摹冽为了得到这把世上最锋利的匕首送给燕执作生辰礼,险些死在上古神兽的爪牙下。
 燕执清楚记得那日的光景,摹冽在他的生辰宴上姗姗来迟,一袭红衣被血浸成了深褐色,却满是欢喜地将匕首送给他,他刚接过,摹冽便晕了过去。
 “既然如此,那我便让你也尝尝,这是何等滋味。”
 燕执双目猩红,握住悬在半空的刀,将那小绿瓶中剩下的砒霜尽数洒在匕首的刀刃上,然后将匕首猛地刺向手臂,雪白的衣袖瞬间被血浸湿,被毒药腐蚀的剧痛令燕执的脸变得苍白,很快冒出冷汗。
 但他完全没有停顿,面无表情地将匕首拔出,便要朝着手臂再度刺入——
 “不……”摹冽面上露出茫然和错愕的神色,他瞬间从床上消失,出现在燕执面前,扣住燕执还要继续刺下去的手,崩溃哭道:“不要……阿执哥哥……不要……”
 “求求你不要……”
 “阿冽错了……”
 “阿冽知错了……”
 刀刺在燕执身上,比起刺在他自己身上,更让他觉得痛千倍、万倍。
 “痛吗?”燕执未再将匕首朝自己手臂刺下去,漠然地抬头问摹冽。
 摹冽的手从燕执手腕上滑落,整个人瘫坐下去,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黑血从口中不断溢出来,他随手擦掉,笑道。
 “痛……好痛好痛。”
 “阿执哥哥不愧为世上最了解阿冽之人,比任何人都知晓,怎样做,才能让阿冽最痛。”
 燕执蹲下身,他托起摹冽的下巴,用指腹轻拭摹冽唇边的血迹,眼中露出哀伤:“看到你伤害自己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痛。”
 “往后莫要再做傻事,知晓了吗?”
 摹冽轻笑起来,笑得浑身发颤,泪从眼中滚下,顺着脸颊滑落。
 他怎么还敢。
 “若再有下回,你伤在何处,我便在同样的位置往自己身上刺一刀,与你一同受着。”
 “如此,可还满意?”
 摹冽只是不停低笑出声,泪流满面,仿佛疯了一般。
 “阿冽,你太任性了,此次该好好反省反省,待你何时真的知错了,再来寻我。”燕执说完之后,便狠心起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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