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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堑(舒仔仔/舒仔)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燕执干脆便躺在这里睡了。
此处位置偏僻,也无人打扰,这一觉便到了天明,燕执梦到了他同摹冽一起生活在人间的那十年,醒过来的时候唇角还带着笑,下意识将手臂往旁边探去,想要将人揽进怀里,可是却探了个空。
他睁开双眼,看到屋内的景象,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景花山上的竹屋中,这里是九重天,是贱魔居。
而摹冽已经走了。

再不会有人缠着他,笑盈盈地,唤他阿执哥哥了。
那一刻燕执感到了极致的空虚和痛楚,他已经想不起自己因为那人的离开而流过多少眼泪了。
他曾经一度觉得摹冽亏欠他,所以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恨他,直到摹冽笑着死在他怀中,他才发现,其实他对于那人的爱,远远胜过了恨,只是他从不愿意承认。
他太胆怯了。
可是摹冽却愿意为了他去死。
离开贱魔居的时候,燕执用神力将殿外那些枯萎的风信花尽数复活了,看到那些花朵随风摆动着,便好像殿内有一个人随时会迎出来唤他阿执哥哥似的。
燕执看着那破旧的殿门,想象着那人听到动静迎出来的样子,笑着道。
“阿冽……”
“阿执哥哥,一定会将你找回来的……”
“你等着我……”
摹冽的魂魄和躯体虽然消散了,但并不是灰飞烟灭了,他应当会坠入轮回。
却不知是会入人道、鬼道,还是牲畜道。
不论他下辈子投胎转世成什么,都是他的阿冽,他要在他坠入轮回的第一时间找到他。
身为帝君,却不是说走便能走的,在下界之前,他必须将一众事物处理完毕才能离开。
燕执从贱魔居出来后,去了御书天宫,路过啻玉宫之时,他看到茸白坐在啻玉宫外的一尊玉龙雕像边哭泣,脚步顿了顿,出现茸白在面前。
“你哭什么?……”
茸白仰起头看见他,当即跪在地上,哭道:“帝君……天后……怎么了?……”
燕执沉默了一瞬,道:“他死了。”
茸白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吓得面无人色。
“茸白……茸白错了……”
见他如此模样,一个念头突然间出现在脑海当中,燕执看着他,缓缓蹲下身,沙哑道:“你在说什么?……”
“茸白错了……”茸白回过神来,胆怯地望向燕执,无声流泪道。
“是茸白烧毁了文昌星君的肉身……不是天后。”
燕执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险些栽倒在地上,他眼中布满红血丝,扣住茸白的双臂。
“你说什么?……”
燕执扣住他双臂的手十分用力,以至于令茸白痛得脸色惨白,他崩溃地哭道:“昨夜,茸白根本没有见到天后来过……”
“是茸白好奇于文昌星君的样貌,见啻玉宫主殿中的结界消失了,便拿着一柄烛台进入了殿内,谁知竟踩到了床帐,失手打翻了烛台,这才起了火,烧毁了文昌星君的肉身……”
“茸白心中害怕……便栽赃给了天后……茸白以为,天后身居高位,是帝君的结发妻子,即便是犯了错,也不会被处死的,茸白没想到……”
“茸白错了……帝君,您惩罚我吧……”
谎话说出去的那刻,内心的不安并没有消失,在听说天后被帝君杀死的那一瞬,茸白的心理防线瞬间便溃败了。
他只是一头刚化成人形的小兔子,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说谎也是因为恐惧,他从没想过要置人于死地,他没想到,他的一句话,便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
纵使谎言可以一直延续下去,他不说出真相,或许便不会被揭露,可是他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中便会浮现那红衣男子的身影,他的良心在火上烹着、烤着、煎熬着,他太害怕,太恐惧了。
“你说……师尊的肉身,是你烧毁的,这件事,不是天后做的?……”燕执看着他,一字一句,嘶哑地开口道。
茸白仍然在哭:“是……是茸白做的……”
燕执感觉到眼前一阵发黑,他想起自己当时几乎字字都往摹冽心上戳,说他恶毒、不知悔改,质问他为何要如此,摹冽说不是他做的,可是他不相信……
他不信他……
就因为他从前犯过错事,所以他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相信摹冽口中所言。
“帝君……”茸白下意识扶住燕执摇摇欲坠的身体,待燕执缓过神来,将茸白推倒在地,迟缓地站起身。
茸白抱住燕执的双脚,痛哭道:“帝君……茸白知错了……求帝君宽恕茸白……”
燕执视线一片模糊,喃喃道:“我宽恕你……可谁来宽恕他呢……”
摹冽活着的时候,从未有人宽恕过他。
便是摹冽从前未曾犯错的时候,天界众神都在盼着他死,虽然不会明目张胆地在燕执面前表现出来,但不代表燕执不知道。
后来摹冽犯下弑神之罪,他便彻底成了孤苦无依之人,就连曾经最亲近他,待他最好的人,都不愿意要他了,更遑论宽恕。
他若是曾经宽恕过他,摹冽是不是便不会为了救他,而偷偷燃烧心血,分明快要死了,也不告诉他?
他若是曾经宽恕过他,阿冽便不会被废去修为,不会死了……
燕执合上双眼,泪无声落下,再睁开双眼之时,眼中已尽是冷然。
“你污蔑天后,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天后头上,乃是死罪……念在你是触犯,且灵根纯洁,未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的份上,便饶恕你一回,将你打回原形,回到凡间,继续做凡兔去吧。”
继续做凡兔,还能不能有机缘化成人形,便说不准了,哪怕一生安稳,未曾遭遇不幸,兔子的寿命也至多不过十几年,十几年后,便要继续入轮回,尝尽轮回之苦。
茸白显然也是清楚这一点,眼泪不停地落下,但他也知晓,这已经是燕执宽恕他的结果了,于是他伏跪下去,磕头道。
“谢帝君宽恕……”
将九重天的事物安排妥当后,燕执去了一趟地府。
按理说,往生的亡魂消散之后,会在第一时间去往冥界,过奈何桥,喝孟婆汤,然后在黄泉入口等待轮回。
燕执到了地府之后,冥王听说九重天上的帝君驾临,第一时间便迎了上来,燕执说明来因之后,冥王幻出轮回册,告诉燕执,轮回册上并没有摹冽的名字,他未曾来过。
燕执不相信。
即便是燃烧心血而死,也不至于魂飞魄散,而那把名为“天堑”的神刃,在刺入摹冽心口的时候,他并未催动神刃中的力量,在那种情况下,神刃充其量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匕首罢了,摹冽绝不会因此灰飞烟灭。
不来地府等待轮回,摹冽能去何处?
他说过的,若有来生,还要做他的妻子,所以他一定会来……
燕执告别冥王,没有离开,自顾自来到奈何桥上等。
他同摹冽是天道命定的夫妻,不像他父皇和娘亲那般,他父皇若是想要寻他轮回转世的娘亲,必须坠入凡尘,以凡人之身去接近,才不会让自己紫霄帝星的命格克了他娘亲。
他同摹冽便不用那般麻烦,他可以直接来寻到他的魂魄,阻止孟婆让摹冽喝孟婆汤,他要让冥王帮摹冽投身到最富贵和谐的人家,有父亲和母亲疼爱,幸福健康地长大,然后他乘着仙鹤玉鸾车来娶他,叫他做九重天上最令人羡煞的天后。
然而燕执在奈何桥上等了三日三夜,都没有等到那抹熟悉的红色身影。
他看着形形色色的鬼魂从自己身旁经过,有老的、少的、年轻的,还有的不过两三岁的年纪,便夭折了,穿着一件肚兜,在奈何桥上满地乱跑,哭喊着寻娘亲,孟婆废了好大的劲才抓住那小鬼,给他灌了孟婆汤,送进了轮回。
燕执又在桥上等了几日,仍是未能等到,从这里经过的鬼魂没有几万也有几千了,燕执是一个一个看过去的,绝不可能看漏。
所以他猜测,摹冽的魂魄或许游荡在了某处,兴许是去了他们从前待过的地方呢,一直耗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
他从桥头走到桥尾,对正坐在板凳上舀汤的那年轻的男子道:“孟婆。”
那男子穿着一袭淡青色布衣,笑着转过头来,露出一张白生生的面孔,很是斯文俊秀:“帝君还未寻到天后么。”
孟婆实际上是一个职位,并不代表其中有个“婆”字便是女人,万万年来地府换过的孟婆已是不计其数了,男女老少都有,这活儿简单,只要拿得动铁勺,会生火熬汤,都能胜任。
往往生前执念未了,不想入轮回者,才会愿意在这奈何桥上经年重复着这枯燥的工作,眼前的这孟婆便是,他已经在奈何桥上熬了五百万年的孟婆汤了,燕执先前来过几回,和他还算熟识。
“嗯。”燕执垂着眸,道。
“他还是没来……”
孟婆笑着道:“那帝君同小仙说说,天后生得何等模样,小仙若是看见天后了,第一时间叫人禀告帝君。”
燕执:“他名为摹冽,惯穿一袭红衣,是名男子,生得很美,右眼底下有一点落了灰般的小痣。”
“你若是看见他,莫要给他喝孟婆汤,叫他在奈何桥上等着我,我有话同他说。”
孟婆点头,笑道:“好。”
燕执:“那你呢,五百万年了,还没有等到那人么?……”
孟婆笑着垂眸,摇了摇头,白生生的手握着长柄铁勺,缓缓搅动着锅中浓稠的汤。
燕执去了景花山,发现山上那竹屋已经被暴风雨吹得垮掉了。
那是他同阿冽的家,若是阿冽的魂魄来了这里,发现他们的家被毁成那样了,定会很难过的。
他花费了些时间,将竹屋修缮了一番,随后布下了结界,不论风吹雨打,都再殃及不到那竹屋。
随后燕执去了他们从前常去的镇上,这是他能想到的,摹冽的魂魄最有可能来的几处地方了。
但是没有。
到处都没有。
就在他灰心绝望之际,忽然想起了那日在女娲之境中,赤渊龙所说的话。
它曾同燕执说起宿命和因果。
燕执当时不明白是何意,赤渊龙也未曾回答他,只是说:“待你知晓谁是你真正的爱人之时,便是因果结束之时,待那时,你回到这里,吾会让你知晓的……”
当时燕执一心只想着帮师尊重塑肉身,并未深究那话的意思,如今想来,赤渊龙在那时便知晓,自己会爱上摹冽了?
赤渊龙既然能预知他的宿命,那赤渊龙是否也能知晓阿冽如今在何处?
怀着这般期盼,燕执来到了女娲之境。
女娲之境中的景象同他上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并没有什么不同,金光灿烂的海岸边,潮水不断地涌上沙滩,远处那神殿之上,一条通体玄黑的巨龙正盘在顶上沉睡,感觉到有人靠近,他懒懒地掀开厚实粗糙的眼皮,露出赤金的竖瞳。
它尾巴不耐地甩了甩,鼻孔中呼出滚烫的热气。
“你来了?”
燕执徐徐上前,恭敬地作揖道:“前辈,我已知晓,我真正所爱是谁。”
“您上次所说的,宿命与因果,到底是何意?求前辈解惑。”
赤渊龙这回并未为难他,而是懒散地闭上眼睛,抬起前爪一挥,半空中便浮现出摹冽的身影。
那赫然是燕执同文昌星君大婚那日,摹冽身着一袭红绿相间的傧相服,司神殿、三生石前,众神散去之后,唯独摹冽停在原地,任由暴雨淋湿自己的身体。
燕执望着这一幕,不自觉红了眼眶,他从前当真是过分至极,叫摹冽看着自己同旁人成婚便罢了,还叫他做自己的傧相,他心中该有多难过?……
然而燕执还来不及难过太久,更叫他震惊之事,便出现于那半空之中——
只见摹冽手中的那小截如同白玉般的神骨,飞至半空,骤然发出刺目的金光,紧接着那神骨所幻化出的画面中,居然出现了自己同师尊大婚之后的恩爱场面。
燕执怔怔地望着那一幕,他看到画面当中的自己和师尊很是幸福,两人皆是满脸笑意,相拥之后,在他转身之际,师尊的瞳孔却骤然变红,手中幻化出那把本属于燕执的神刃,蓦地从后背刺入了他的心脏。
画面外的摹冽,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燕执的身体化为点点星火散去。
“不……”
待那画面散去,摹冽捡起神骨,喃喃道。
“难道……这便是我要走的路么……”
“杀了文昌星君……阻止阿执哥哥死亡,便是我要走的么……”
那话语虽轻,却一字一句地戳进燕执心中,震得他五脏俱痛。
他突然间想起,大婚那夜,摹冽曾同他说过,他不能同师尊在一起,因为师尊会入魔杀了他,只是摹冽还未说完,他便打断了他。
难道,阿冽并不是因为嫉妒,而杀了师尊,而是为了保护他,才这么做的么……
像是要验证燕执的猜想,紧接着半空的画面一转,入目便是满殿红绸。
摹冽手持魔刃,步步逼近坐在床榻边那一袭大红婚袍之人,眼眶猩红,道:“你活着,他会死,所以……你必须死。”
文昌星君站起身,望着摹冽徐徐拧眉:“你在说什么?……”
摹冽停在文昌星君一丈之外,本该直接举起魔刃杀了他,可他像是在顾及什么,并没有直接动手,而是顿了顿,道。
“我在女娲之境中,得了上古神兽赤渊龙的一段凤凰明王神骨,方才我在凤凰明王神骨的指引下看到……你同阿执哥哥成婚之后,入了魔,杀了阿执哥哥……”
“你们并非彼此命定之人,那是天道对你们的惩罚……你留在阿执哥哥身边,会害死他。”
因着摹冽先前以身为文昌星君挡剑,所以文昌星君信任他,竟也是唯一一个相信摹冽所言之神,他闻言,面色发白地站起身,道。
“以燕执的性子,即便是我离开九重天,他定然也不会放弃寻我。”
“只要我活着,天地之间,以他的能力,必然能寻到我。”
“最好的办法,便是杀了我……”
摹冽:“你不怕死么……”
文昌星君笑道:“我怕,可是我更怕燕执有危险,我是他的师尊,理当护着他,便是护不住他,也不该害他。”
“你动手吧。”
摹冽盯着文昌星君看了许久,骤然出现在文昌星君身后,扣住他的肩膀,用魔刃划开他的后背,将他的魂魄生生抽离了出来。
文昌星君面色惨白,当魂魄离体之后,便感觉不到痛了,他诧异地望着摹冽,道。
“你这是做什么?……”
摹冽面无表情地望着他,道:“我答应过阿执哥哥,不会造杀孽的……更遑论,你是阿执哥哥最爱的人。”
“将你的肉身和魂魄分开藏匿,便不会被发现了。”
“但从今日起,世上便再不能再有文昌星君了。”
文昌星君:“那你怎么办?……”
摹冽缓缓笑起来:“我?……我自然是要留在这里,陪着阿执哥哥了。”
“待阿执哥哥爱上我那日,你再出现吧。”

第57章 真相
文昌星君还要说什么,摹冽抬手在他的后颈劈下一记手刀,文昌星君的魂魄便失去了意识,摹冽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翠玉小瓶,将他的魂魄和肉身分别收进瓶中,随后转身,留下一个决绝而孤寂的背影。
画面到此处便结束了。
赤渊龙懒懒抬眸,声线粗旷而低沉:“看明白了?”
燕执感到呼吸发紧,一阵一阵的酸意涌上鼻间,叫他几乎抑制不住带了哭腔:“他没有杀师尊……”
那摹冽在囚神窟中所承受的那些酷刑,那些来自于他与世人的冷眼和谩骂,算什么?……
赤渊龙像是在怀念什么,目光遥遥望着远方,开口道:“你大婚前夕,他曾来女娲之境为你寻新婚贺礼,我告诉他,他此番若是回去,便要陷入因果,走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那条路的尽头是死亡。”
“可若是留下来,便能安稳地渡过余生,但他的因果会横死。”
“你不是问我,何为因果与宿命么……”赤渊龙的目光落在燕执身上,“你便是他今生的因果与宿命。”
“他若不回到你身边,你便会死,所以他不加思考便选择了回去,带着那截我送给他的凤凰明王神骨。”
“你同文昌星君大婚之夜,他在凤凰明王神骨的指引下看到,你若是同文昌星君成婚在一起,便会被走火入魔的文昌星君杀死。”
“他是为了保护你,才决定动手杀了文昌星君的。”
“但是在那一刻,他又想起,他的阿执哥哥,不喜欢他滥杀无辜,他害怕自己的双手若是沾了鲜血,便染上了污秽,再也没有资格牵起阿执哥哥的手了,所以,他没有对文昌星君动手,只是将文昌星君的肉身与魂魄分离,藏匿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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