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前刻,万籁俱寂。
呼吸化作白雾,裹着浓烟消失世间。
赵或腰间蓦地一痛,立刻垂首看向怀里。
沈凭用力拧他的腰,埋头抽噎斥道:“你要玩死我吗?”
赵或低低一笑,心疼安抚道:“对不起,再也不会了。”
月色被火光藏尽,一缕烟花升空,在子时照亮天地。
沈凭拧着的手缓缓松开,扑落在他怀里放声痛哭。
赵或将他紧紧裹在怀中,俯身吻住他的发顶。
“我回来了,新年快乐,幸仁。”
两个月后,捷报抵达南诏国和北越山营地,彼时魏都正值开春之际,明堂前走来一抹身影,殿内年轻的帝王正专注处理着政事。
在身影出现的那一刻,帝王下意识抬首,和灯影下之人对视,他果断撂下笔墨起身迎去。
“幸仁。”
“惊临。”
赵或把人牵进殿内,伺候的众人低头,悄然退了下去,还不忘将殿门阖上。
待沈凭被按在龙椅中坐着时,赵或拨开桌面的奏疏,找到两封书信推到沈凭面前。
书信的落款是来自盛寻劝和祝赞,能得到回信,显然登基大典必有他们的到来。
沈凭为此感到欣慰,将看完的书信搁置一旁,握着赵或粗粝的手指,把玩着他的指尖,若有所思道:“听闻今日孔伐请辞告老还乡了?”
赵或倚坐在偌大的书案上,另一只手朝沈凭的鬓间伸去,将他眼尾贴着的一缕青丝拨开,道:“那日他为了此事,在御书房外跪了数时辰。”
孔伐和谢文邺的一场对峙后,他便生了一场重病。
他终其一生,只想得到先师的肯定罢了。
数年前的那个冬至,他身着沾满深巷淤泥的官袍,出现在一座不起眼的屋舍前。
隔着一扇门,一堵高墙,让他信念彻底崩塌。
他无法接受方重德在未知赵抑的身世前,选择收赵或为学生,倾囊相授一切。所以他要向方重德证明自己,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世事难料,他连方重德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他费尽心血将赵抑推上储君之位,便时时刻刻等着方重德回京。
如今往事不堪回首,他于心有愧,在除夕夜后,于御书房前长跪不起,最终昏厥在殿前。
魏都这场风雪,吹倒数不胜数的人。
沈凭抬首看向赵或,神色有些迟疑。
在他欲言又止间,赵或仿佛洞若观火了一切,率先说道:“不如让他去越州吧。”
闻言,沈凭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两人心照不宣一笑。
孔伐在过去鬼迷心窍作出的选择,并不能用作否定他平生的功劳。
清流派的建立,奠定着王朝的新生。
这也是赵或要瓦解世家的原因。
孔伐和张昌钦作为清流派的代表,用短短十余载的清流派,摧毁百年世家的根基,却从未赶尽杀绝,而是让世家之才以另一种光景出现在历史中。
对于赵或而言,孔伐需要的是将功补过。
越州城,有方重德生前最后的痕迹,且越州是前朝洗不清的耻辱。
孔伐余生所创造的价值,终将用来为他错误的过去还债。
殿外突然听见烟花声传来,殿内两人不约而同朝外看去,皆为此感到疑惑,毕竟眼下并无佳节。
赵或将沈凭牵起,十指相扣,带着人朝外走去。
当殿门推开的瞬间,绚丽的烟火再次升空,映照在四目之中。
两人循着出现的身影看去,眼底的疑惑化作笑意。
“回来了。”沈凭和苏尝玉同时开口。
赵或扫了眼他们脚边的爆竹烟火,“皇宫重地,肆意纵火,成何体统。”
话虽如此,但语气却是调侃。
苏尝玉不服,瞥了眼身边的贺宽,拿金算盘拍他道:“怎么回事,你们在中州不是说好了凯旋放炮吗?”
贺宽抬头揉了下他的脑袋,宠溺笑道:“话虽如此,但我们现在的确有些明目张胆。”
若非安圆懒得拦着他们,恐怕这些玩意儿连宫门都进不来。
说话间,他朝赵或看去,本想靠上前拍肩,但想到身份有别,微微抬起的手又压了回去。
不料,他的肩膀在下一刻遭到重创。
贺宽有些惊讶朝赵或看去,兄弟两人对视瞬间,默契一笑,继续用属于他们的方式打招呼。
苏尝玉朝赵或行礼道:“殿......哦不对,陛下安。”
他们闻言一笑,赵或把贴着他的沈凭拉回来,宣示主权道:“还有呢?”
苏尝玉最懂左右逢源了,连忙又朝着沈凭补上行礼,道:“君上也安。”
沈凭无奈一笑,回想他们的云游,问道:“这次远行到了何处?”
苏尝玉回到贺宽左边站着,两人相视而笑,道:“去了北越关山外。”
沈凭有些意外,未料此去路途竟这般遥远。
回想远途而归,贺宽道:“当初营地听闻启州和中州事变,原是想带兵攻城。好在中州一战后,我们及时潜回了启州,遂令他们原地待命。后来魏都大捷,我计算着互市将开的时日,便带着画秋和捷报去越州报喜。”
提到互市,苏尝玉的眼珠子发亮,珠算跟着他的左手噼啪作响,欣喜若狂说道:“外族买卖的都是好东西啊,我正愁着要钱呢,所以待久了些,顺道摸索两族买卖的习惯。”
行商于苏尝玉而言再简单不过,从前他便在越州待过,后来又随着孙作棠学习双手拨珠算。
从零开始虽不易,但万变不离其宗,他能在行商举一反三,亦能快速掌握最拿手的珠算。
沈凭奇怪问道:“现在苏家回到你手里了,为何还急着要钱?”
“谁会嫌钱多啊!”苏尝玉脱口而出道。
赵或端倪着他,“只是这样吗?”
苏尝玉一听,心里犯虚,朝着贺宽贴近,支支吾吾说:“我就是想帮帮你们......”
贺宽轻声一笑,护着他道:“画秋听闻江州运河停工,如今国库不充盈,便想着掏钱相助。”
沈凭不可思议问道:“你想好了吗?”
贺宽想接着回答,但被苏尝玉抢先一步说:“想好了,反正本来也快竣工了,不过我想求一样东西。”
赵或看了眼沈凭,道:“有求必应。”
苏尝玉很是惊喜,抱着金算盘上前,走到沈凭的身侧,小心翼翼说:“就是先前幸仁......君上提过一个叫赞助商的东西,我想在河堤给苏家冠名。”
沈凭愣了下,很快明白他的目的所在,如此一来苏家也能流芳百世了。
赵或平日没少和沈凭聊及现代,大致明白苏尝玉话中所指,随后颔首道:“君无戏言。”
得了承诺后,苏尝玉开心跳回贺宽的身边,毫不顾忌朝贺宽的臀部拍了下,吓得贺宽脸色一僵,无奈叹了声说:“在外面呢。”
苏尝玉肆无忌惮地揉了下,“那我给你捂一捂。”
他的狂言让贺宽耳垂微红,惹得其余两人失笑。
赵或朝贺宽问道:“老四如何了?”
话落,嬉笑打闹的声音戛然而止,贺宽正色说:“回京途中我们去了蔡家,听闻他在鸦川口遇到骄阳,被骄阳怂恿去军营里,不知眼下如何了。”
赵或偏头看向沈凭,揽上他的肩膀道:“也好,随他去吧,有人看着就行。”
沈凭问道:“接下来你二人有何打算?”
贺宽思索少顷,牵起苏尝玉的右手道:“去一趟中州,请魏姐为画秋打理官州。”
大捷后,他带苏尝玉回家吃饭,坦白了一切。
如今他不再是贺家唯一的希望,他对苏尝玉的负责,亦是对贺远行的尽孝。
提及魏辞盈,他们的思绪回到中州,皆下意识扣紧身边人的手。
赵或道:“替我好好谢她。”
庆平山庄之战是生死局,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从雪云逃离后,赵或便计划此局。
他要赵抑和姜挽下黄泉,就必须要以身冒险。
局中局,身死破。
赵或计划入城后布局发动战事,未料计划赶不上变化。
踏入中州起,战争一触即发。
赴死救皇嗣时,马继祥拉出的那一箭,是冲着赵或的头颅而去,哪怕将其挡下,恐会穿手刺伤,再也无法握剑。
万万没想到,为赵或抵挡致命一击的,是沈凭给他系在手腕的平安扣。
箭头刺中平安扣,玉石瞬间断裂,赵或的手腕只受了皮外伤。
混战之中,姜挽被暗卫藏起,无情的大火将庆平山庄吞灭,交战的双方两败俱伤,当时贺宽坚守中州城门,抵抗埋伏的援军。
赵或将孩子托付给冯奇,命他带着皇嗣离开,决定和马继祥等人决一死战。
筹谋此局,乃迫不得已之举。
他们要逼赵抑先出手,当民不聊生之时,方可顺其自然夺位。
赵或从未想过给沈凭留遗言,他坚信自己绝不会战败。
纵使是死,他也会见到沈凭。
否则他死不瞑目。
直到他们等来魏辞盈的出现。
魏辞盈带着从前的手足,断了马继祥的后路接走皇嗣,让冯奇有机会传贺宽前来增援,带人折身营救被困火海的赵或。
赵或用吞山啸将马继祥了结,但身受重伤倒在血泊里,险些消失在冲天的火光中。
是贺宽等人在寒冬中浇湿全身,不顾一切将他们救出。
后来他们制造假死,在魏都大军攻破之际,被魏辞盈藏身镖队,趁乱送回启州。
但未料姜挽捡走了吞山啸,让沈凭入城为筹码,逼三州归顺。
赵抑以为用沈凭要挟,便能得到三州兵符,殊不知,赵或不靠兵符掌握三州,兵符是各州将领的头颅。
若要三州归顺,需屠尽各州将领。
但显而易见,想留千古圣贤之名的赵抑,并不会做此决定。
待赵或醒来后,得知沈凭入魏都,二话不说下令起兵入城。
当年方重德一问禁军,二见梁齐砚,早已在暗中为赵或布好回京之路。
他借梁齐砚辨张昌钦,得知两派无人能撼动区区京兆尹时,便明白张昌钦不属两派。
张昌钦忠于天下百姓,魏都城门至关重要,能断天下共主者,是心怀苍生者,敢为百姓谋道,已非常人所及也。
他能看透三州大局,未必看不透朝堂阴谋。
赵抑和前朝人的联手,张昌钦能忍一时,绝不能忍一世,这是方重德的谋局。
后来,当张昌钦从谢文邺口中得知赵抑的身世,为这场铺垫好的谋局再添胜算。
当初他从谢府出来后,被赵抑单独召见,将赵弦递信之举供出,搅动僵持的局势,加速赵抑的灭亡。
张昌钦在朝堂明哲保身多年,而梁齐砚之职不动如山,意味他们绝非泛泛之辈。
一扇城门,一扇宫门。
皆在方重德的手中打开。
“恭贺君上。”沈府门前,沈复杰携母亲朝来人行礼。
沈复杰今日一袭靛青长袍,洗去一身傲慢显得低调稳重。
沈凭噙着浅笑看他道:“回来可还习惯?”
“有些吵闹。”沈复杰如实说道。
沈凭闻言时略微怔了下,待沈复杰投来目光时,两人忽地相视一笑,过去种种,付之笑谈中。
在沈怀建离世后,沈凭遣散家中仆人,将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部打包,在离开魏都,命镖局送去了沈复杰的府上。
沈家的一切,本该属于沈复杰。
沈凭能被沈怀建的认可便足够了。
穿越后,他在这个时代有了家,他从为求自保,到保住沈家,都是为了感恩沈怀建给自己的一切。
父亲不在,沈家于他而言,便已烟消云散。
半日闲谈,沈凭将沈复杰闲云野鹤的日子细听,竟有些怀念在北越营地的日子了。
直到斜眼落日,沈府门前出现一辆马车,但车厢中人迟迟未见出现。
但沈凭知晓,是赵或来了。
赵或未下马车,是免于施压旁人。
沈复杰将人送出府门,朝着沈凭拜别道:“愿不负盛世。”
沈凭颔首回礼道:“祝繁花似锦。”
今生就此别过,往事如飞花,消散人世间。
这辆马车最后停在谢府门前,赵或率先走下马车,回身将身后之人牵了下来。
两人携手朝着府内而去,行至春暖花开的园子中,拜见了谢文邺。
谢文邺一袭鸦青锦衣,身在花草中修剪,鬓间落下的银发随汗贴在额角,模样瞧着沧桑许多,却添几分云淡风轻之姿,褪去沉重的官袍,他的背脊也弯下些许,不过于他而言胜在洒脱。
看见来人后,他噙着淡笑行礼,把他们带到树下阴凉之处。
管事上前看茶,将手帕递给谢文邺擦拭,随着春风拂面,很快便将他额角的汗水吹干。
赵或从袖中取出一枚腰牌,那是随时出入皇宫的令牌。
谢文邺接过后放在石桌上,忽地笑道:“竟还是这枚腰牌。”
赵或不解道:“舅舅此话怎讲?”
谢文邺说:“先帝当年,也赠于我同样之物,说来还是我的错,先皇后靠着这枚腰牌邂逅了先帝,之后这枚腰牌便凭空消失了。”
但其实若是细想,也能猜到一二。
赵渊民生性多疑,得知谢望桦的身份后,当年的他仍处于根基不稳,难免忧心有权臣只手遮天,可他不能失去世家的支持,遂以困住谢望桦来牵制谢家。
赵或闻言时错愕片刻,他张了张唇,却一言未发。
年幼之时,他与谢家亲近,意外得知谢文邺为权势母后送去宫中,他未曾求证,尤其见到母后不快时,更不屑去求证,认为这本就是权谋之术中司空见惯的手段。
从此这颗怨恨的种子埋长存内心,在他叛逆之年生根发芽。
他对谢家的感情复杂,唯有利用征战摆脱束缚,远离皇宫这座牢笼,在天地间追求自由。
可如今看来,他终究归根落叶。
回看这枚腰牌,忆起旧事,他恍然醒悟老师当初所言。
谢文邺最懂教导之道。
他若不懂受困权力的痛苦,又怎会由着赵或和谢长清随心所欲。他从未威胁逼迫,甚至牺牲自我成全他们所求,更不求回报。
赵或心怀愧疚,问道:“舅舅,大魏仍需要你。”
这是谢文邺第三次听见这句话了,但他的答案始终如一。
他轻轻摇头,将腰牌推了回去,望着赵或衣袍上绣着的黑金腾龙纹,如释重负道:“我该做的,已经做了。”
怎料却见沈凭抬手,将腰牌再度朝他推去。
沈凭对视上他困惑的眼神,坦然说道:“也许惊临所言,指的是皇嗣。”
谢文邺一听,略带诧异看向赵或。
赵或颔首道:“先帝的皇嗣,他需要一位老师,不知舅舅可愿接纳教导?”
此言一出,谢文邺明白他们的心意,沉默良久后,在他们满怀期待的目光慢慢点头,至此成为新朝太师。
新修剪的花草散发缕缕沁人的清香,和煦春风越过山脉大川,唤醒新生大地。
宣政大殿檀香萦绕,书案前端坐的帝王执笔蘸墨,御案上方端放着两顶帝冕,新裁的龙袍彰显帝王得天独厚的威仪矜贵,身躯凛凛,气宇轩昂。
殿内传来脚步声,赵或闻声抬首,握笔的手一顿,浓墨滴落在笔下的奏疏上,晕开一朵墨花。
沈凭看着他失神的模样,轻轻失笑一声,问道:“好看吗?”
赵或目瞪口呆道:“很好看,真的。”
他从龙椅中起身,朝身着王袍的沈凭走去,目不转睛打量着。
这袭王袍如光华明月流动倾泻于殿内,将沈凭衬得风华绝代,雍容尔雅。
直到他顿足在沈凭面前,捧起这眉如墨画的脸颊,俯身狠狠吻了一口,带唇舌分离时,两人莞尔一笑。
“吉时快到了。”沈凭提醒他。
话音刚落,他们脚下忽地感觉有轻微的颤动,顿时明白时辰已到。
赵或牵着他,走向偌大的御案前,他们各自将上方的帝冕拿起。
为对方相互低头,为对方相互加冕。
殿门被人轻叩。
赵或轻抚他的脸颊,眸光攒动,百感交集道:“终于。”
沈凭朝他伸出掌心,温声道:“你虽为天下的君王,却是我一人的惊临。”
赵或心头震颤,看着那掌心一笑,抬手搭上,却在下一刻反手将其握住,十指相扣,携手朝殿外走去。
宣政殿的大门被推开,辉煌金光自天际破云射出,为气势磅礴的新朝镀上霞光,尽染九州万里。
登基大典,殿前百官列阵,百丈金毯延至城门,放眼朝恢宏宫门望去,见声势赫奕的群象踏着重步而来,停在长阶之下。
沈凭在距离阶前还剩一步时突然顿足,他慢慢松开赵或的掌心,目送这位帝王立于朝臣之前。
未料赵或方跨出的腿竟收住,为他撤步,与之并肩。
新朝承袭天下之号曰大魏,定弘元永盛,以答万国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