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毫不在意的模样,扰得他心乱如麻,他沉默许久,才轻微地叹了一口气,这也是他第一次,没有回应他。
而这种安静,往往让人觉得不安。
韩非问道:大王是不放心我在清和宫么?
嬴政微微笑道:先生多虑,只是这日子特殊,想与先生同享罢了。
韩非道:我在这清和宫里,也可为大王庆贺。何况大王总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于天下不利,白白落一个昏君的名声。
嬴政笑道:先生说的是。
他脸上浅浅泛着温暖的笑意,但双臂却将他抱得更紧,他嘴唇贴着他的耳畔,双眼却望得遥远。他轻声道:你说不想踏进寡人后宫,寡人命人在骊山上新建了一座王宫,那里冬暖夏凉,树木葱郁,你一定会喜欢那里。
韩非听着,淡淡地指责道:六国尚未统一,这般大兴土木,太劳民伤财。
嬴政道:说到底,你是怕别人说寡人昏庸无道,是么?
韩非不置可否。
见他没有回应,嬴政也没有强求,而是继续刚才的话,问道:你说这座新王宫,叫什么好?
韩非想了想,便念出了那个名字:阿旁宫。
但凡是他想的名字,他都是喜欢的,何况这个名字还这么好听,阿旁阿旁,像极了一个秀美女子的名字。
即便天下间所有的女子,都不及他万分之一的秀美。
将他完全的抱在自己怀中,他的肌肤在温泉水下细腻滑润,他轻轻地抚着,低低地道:你说扶苏有容人之心,有帝王之才,等寡人收复六国之后,便传位于他,我们一起住过去可好?
韩非看着眼前缭绕的雾气,轻轻地吹了一口气,他呼出的气息寒凉,将那些团作一团的热气吹散了些许。
他仅迟疑了片刻,便回答道:好。
那轻不可闻的回应,随着那些被吹散的雾气,渐渐化开,仿佛有生命一般,又化作了一团。
如同嬴政眼中放不下的执念和眷恋。
第九章
黄昏,嬴政走出了清和宫。
他向来是清晨走,难得这个时候离开。若不是百官正等着他,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走。
有个人正在车上等他,咸阳城禁军统领——李晟。
嬴政坐上马车,用轻得几乎不可闻的声音问道:如何?
李晟带着斗笠,缓缓牵动着缰绳,他压低声音,道:回禀陛下,禁军已安排妥当。
嬴政道:有何异常么。
李晟恭声答道:属下这几日并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不像有兵马的情况。
嬴政问:其他人那里呢?
李晟道:该控制的人,也都牢牢控制住了。
嬴政叹了一口气:若真是寡人多心,那便最好。
李晟接着道:陛下放心,咸阳禁严已有数月,即便营救之人混入百姓中进城,也绝不会过百。眼下三分之一的皇城守卫都已安排在清和宫四处,哪怕是上百个高手,也绝不会有任何差池。
嬴政略颔首,道:那就有劳李将军了,走吧。
他苦涩地笑了,缓缓放下了帘子,马车即将行驶出清和宫的时候,他又忍不住掀开帘子回头看。原是春花烂漫的时节,眼中却是悲壮的秋色,那接天的血色红霞之下,韩非住着的寝宫竟如他每每梦到的那般缥缈起来。
他心口抽痛地厉害,恨不得立马调转头回到他的身边,将他抱在怀里。只要他在自己怀中就好,那锦绣天下,怎敌他如画眉眼,那千山万水,怎敌他一颦一笑。
可他终是狠下了心,将帘子放了下来,他走得决绝,头也不回。
漫天红霞,夕阳如血。
马车渐行渐远。
韩非望着东行的马车,脸色也越发的凝重起来。
第二夜。
黑云压城,不见星辉。
颠簸的马车极速地行驶着。
车内的夜明珠,青色的荧光安详而诡异。
卢生坐在车里,局促不安,他紧紧地握着手中的令牌,几乎要把手心掐出血。秦国的惊蛰时分,向来是料峭春寒,北风凄凄,他却是一身的汗。
他时而抬头看马车中端坐的人,时而掀起帘子,看向窗外。
窗外伸手不见五指,意味着一切如常。
除了耳畔阴阴的风声,沙沙作响的树叶声,车轮撵过石子的碰撞声,这个夜晚,未免安静地有些可怕。
他呼出一口气,缓缓地放下了帘子。随着手心的汗被夜风吹散,他心情也稍微平复了一些。
他又小心地望向眼前的人,他平静地端坐着,荧光之下,他的侧脸被隐藏在了半边的阴影之中。
马车颠簸,他纹丝不动。
他亦看了卢生一眼,两人相顾无言。
从清和宫到东门内门禁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于他们而言,却漫长得如同走过了几个春秋。
风停了,马车也停了下来。
卢生心中咯噔一声,手轻微地颤动着,刚想开口念出那些准备好的话,却忽觉手上覆上了一层温热。他抬眼望去,却见那人微微地笑着,握住了他的手。
如同服下了一颗定心的药丸,他也笑了,抬起了头,挺直了腰板。
守卫的声音传了过来:车上何人?
卢生道:我是卢生,车内是梨花阁的钟先生。
守卫道:见过卢大人,敢问卢大人为何要深夜离宫?
卢生道:大王大寿,钟先生与那位大人多喝了几杯,耽误了些时辰。
说罢,他伸出一只手,把腰牌递了出去。
门口的守卫接过,凑近火把查看了一眼,又双手递了回去,恭声道:卢大人有劳,今夜风大,怕是要下雨了,大人还请多加小心。
卢生道:知道了,你们也小心当差。
说罢,守卫便打开了门放行。
当卢生又听到辘辘的车轮声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眼下便只剩下最后一道关隘——清和宫的正东门。
可马车刚行驶不久,却忽然被拦住了,他心口一紧,还来不及开口,便听得一个浑厚的声音从车外透了进来:敢问座驾是卢生卢大人么?
说话之人竟然是咸阳城禁军统领李晟。
他吓得心脏都要跳到了嗓子眼,额头瞬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冷汗,他颤抖着,那些冷汗便汇聚成了一颗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滴落,啪的一声,落在了手背上。
他吞咽了一口口水,嗫嚅道:李……将军,怎么了?
李晟道:无意冒犯卢大人,只是这日子特殊,正逢大王寿诞,全城戒严,大人此时出宫,实属不便。
卢生立马反驳道:有……有什么不便的!我出入这清和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李晟沉声道:若大人执意出宫,还请和钟先生一起下车,在下派兵护送你们进城。
卢生听罢,惊慌失措地看了车内之人一眼,却见他轻微地摇了摇头,将食指放在了唇边,做出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他点点头,安静了下来。
李晟见车内蓦地没了声音,不免也紧张了起来,只好接着恳求道:还请……先生下车。
他低着头等着车内的回应,可车门依旧紧闭着,没有要打开的模样,夜色很静,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此情此景,车内的人是谁,他早就猜了出来,他不知此刻究竟是要叹气还是庆幸。他做了个手势,瞬间上百个火把点亮,一时间,黑夜亮如白昼。
烈焰灼灼,透进了车内,借着火光,卢生又看了车中人一眼,却见他依旧一脸平静的模样,只好硬生生压下了想说的话。
许久的沉静之后,车外骤然一阵响动,卢生反应不及,便听到了李晟亮如洪钟的声音:恕卑职无理!
他竟要动手开门!
卢生吓得魂飞魄散:大胆!
李晟的手瞬间止住了,卢生哆哆嗦嗦接着道:你可知道……座驾何人!若是……若是惊扰了先生!谁也担不起那个责任!
李晟听着,转念一想,确实如此,便收了手,正色道:恕晟失礼,还请先生……不要让下官难做。
他等待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见车内没有任何回应,只好再开口道:还请先生念在大王……
正在这时,远方忽然传来了阵阵脚步声,或轻或重,或急或缓,齐齐整整,如夜风般呼啸而来,铁剑金戈,凛凛作响,俨然是夜行军。
李晟大骇,他多年行军的经验看来,这阵势,绝不会低于三千人。
而此刻东门的守军不过千人,无论如何也敌不过这三千精兵。
他没有想到此时此刻,竟然还有人敢于秦军作对,他低声骂了一声,咬咬牙,立刻吩咐禁军放出信号,将其余三处地方的禁军调来。
听到了信号声,车中之人才渐渐展颜,他握住了卢生的手,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卢大人,再等等。
卢生收紧了掌心,用力点了点头。
车外一阵兵乱之声,李晟喊道:来人!将马车围起来,请先生下车。
卢生道:李将军好大的胆子!外面风这么大,若是吹坏了先生,大王也饶不了你!
李晟道:下官的胆子再大也不敢与卢大人相比,竟敢勾结敌国!
卢生被堵得无话,正在这时,车内的人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李将军……
在一片兵乱之中,他的声音如清泉流水一般悦耳动听,霎时间,夜色又静了下来。
李晟嘴角露出了一抹苦涩:韩……先生,请回宫吧,不瞒先生,大王调派了五千精兵守卫清和宫,十里之内,还有精锐三万余名,王翦的大军也在城外,先生是如何……如何都逃不出的。
车内无声,他接着苦苦哀求:大王有令,只要先生肯回宫,陛下……一切既往不咎。
到最后,那劝阻之声竟变成了一声叹息,他摇了摇头,重重地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