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周辉月的性格而言,很难放任虞倦离开自己的视线。
但虞倦坚持。
周辉月偏头看了虞倦一小会儿,还是说:“我去弄饺子馅。”
说完便走进去,关上了门。
路水城很明显想要周辉月在场,她想要打动虞倦,是为了让虞倦说服周辉月。
但现在这样的状况,虞倦这么排斥,只能徐徐图之。
虞倦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路水城:“不是有事要和我谈吗?说吧。”
路水城只好收回多余的想法,将心思放在眼前的人上:“家里的事,想你也知道,乱成一团,实在顾不上你。今天是除夕,你不回家,我没办法,才出来找你。”
外面接近零度,这里没窗户,算是室内,还是很冷。
虞倦没说话,似乎是听进去了,让路水城信心大增。
她苦口婆心地说:“你和周辉月的婚约,说起来还是你们……你们母亲定下的,当时那样小,周辉月又走丢了,你们没在一起长大,说不上有多少情分,感情肯定是淡薄的。现在周辉月回来了,又要继承周家,多少人盯着他,数之不尽的人想诱惑他。我听人说,白家人还想挑个人和他结婚,这样白周两家成了亲家,再多隔阂也都烟消云散了。”
虞倦靠在墙边,一言不发地听了,很感兴趣似的“哦”了一声。
路水城将这套逻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说给虞倦听,内心盼望他能明白自己的苦心,帮忙捞出虞钊不仅是为了虞家,更是为了他自己。
于是说出自己的目的:“你是我们虞家的孩子,我和你叔叔自然是心疼你,要帮你的。但他现在身陷囹圄,无计可施,等他出来,有虞家的支持,周辉月也不敢太过分。”
虞倦点了下头,随意地问:“你是想要周辉月帮忙?”
路水城的心中涌出一阵无法压抑的喜悦,她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虞倦还是虞倦,他很懂事,识时务,知道什么是好是坏……
然后,她就听虞倦说:“虞钊杀了人,杀人偿命,难道你要替他还吗?”
路水城猛地抬头,满脸不敢置信。
虞倦轻飘飘地说:“虞钊大概也很愿意,路女士,你愿意替他认罪吗?”
路水城听到这句话时浑身一冷,如坠冰窟,她干巴巴地否认:“你在说什么呢,怎么可能代人受过……”
虞倦说:“的确不可能。我开玩笑的。”
路水城愣在原地,她意识到自己说的话虞倦一个字都没信,就像他说的只是一个玩笑。
怪不得虞淮怎么也不愿意来,他可能先一步发现虞倦早已改变,根本不能用先前的办法对待了。
路水城咬了咬牙,感情牌打不动,就要换一种了。
“我是为了你好,你不相信,我也无能为力。但如果你的叔叔能安然无恙,等你结婚,虞家的股份和几处房产,也会交到你的手中,作为结婚贺礼。”
“虞倦,我从前便说过很多次,别人的东西再好,也不如自己手里的。到时候,这些全都放在你的名下。如果你不信,我们现在就可以签订协议。”
虞倦听她说着这些,不着调地想,路水城果然和虞淮是母子,连这些想法都差不多。
听到这里,虞倦也知道路水城再没有别的手段了,她没和白周两家扯上关系。
这样就行了。
虞倦懒得再敷衍下去,他问:“你知道虞钊杀的人是谁吗?”
路水城往后退了一步,本能提醒她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会是她想知道的:“不是一个在国外投资的商人吗?”
虞倦略低下头,直视着对方,他的眼睛与一般人不同,颜色很浅,在路水城这样心怀不轨的人看起来显得诡谲可怕。
虞倦说:“这是其中之一。他原来是虞鑫的家庭医生。案中案中还牵扯到两个死者,你说会是谁?”
久违地听到这个名字,路水城几乎喘不上气。
虞鑫死后,她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件事和虞钊有关。但虞钊是自己的丈夫,他们夫妻一体,自己又会成为虞家真正的女主人,这样没什么不好的。
她渐渐忘掉这些。
虞倦随意地说出让路水城心惊肉跳的话:“之前说过,让你们不要再来烦我,为什么不信?”
“如果非要说我有什么愿望的话,那只能是你们越过越差了。”
路水城一阵毛骨悚然。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虞倦与从前判若两人。
她想起去年夏天的六月,虞倦的高考结束,她从国外回来,让虞倦想办法自己解除婚约。
现在想来,从那时开始,到之后虞倦在不愚山多次和自己通话的诸多抱怨全是演戏。或许他已经和周辉月暗度陈仓,达成秘密协定。
时至如今,她只有后悔。但为时已晚,一切都没有办法了。
忽然,背后传来一阵敲门声,是周辉月从房门里敲的。
他说:“饺子馅拌好了,不是说要包饺子吗?”
虞倦不知道具体谈了多长时间,但也觉得没必要再纠缠下去,最后说了一句:“也别找周辉月了,杀人犯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路水城模模糊糊的意识到,或许真的像虞淮说的那样,整件事背后是由周辉月推动,原因是虞倦。
但……查那么久远的事,需要多少精力,多少时间,周辉月又怎么是抽出功夫的呢?
他们之间真的存在爱情吗?从不愚山开始,所以周辉月才会这么做,他们就像一对深爱彼此的小情侣,虞倦说的最后一句是别来找周辉月了。
门开合的瞬间,路水城能感觉到屋内吹来的一阵暖意。
但路水城这样的人,只能相信金钱,无法相信感情,所以也只承认是败给了利益。
回到房间后, 温度骤然升高,虞倦脱掉外套,往客厅看去。
饺子馅摆在桌上, 调料也在一边,才和了一半。
而周辉月一向会把所有东西准备妥当。
虞倦说:“这么着急,不是说弄好了?”
周辉月看了他一眼,镇定自若地说:“一半就够了。”
顿了顿, 又说:“和她有什么好聊的。”
不怎么耐烦的样子。其实两个人在外面顶多聊了十分钟,周辉月的耐心从没有这么不足过。
虞倦忍不住笑了。
他去洗了个手, 回来后盯着饺子皮研究了一会儿,看向周辉月, 准备让这个人教自己怎么弄, 对方也没动静。
虞倦愣了一下, 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你也不会?”
周辉月点了下头, 打开一个视频, 里面传来一个慈祥和蔼的老奶奶的声音。
“今天,张奶奶教大家怎么包出好看又好吃的饺子……”
于是除夕的下午,两个人开始学包饺子。
虽然都是从零开始, 但进程也大不相同。
周辉月从小生活在福利院, 做过的乱七八糟的事比虞倦多得多, 又会做饭,在包饺子这件事上, 明显要比虞倦容易上手的多。
但虞倦不是那类会轻易认输的人。
在十数个失败的成果后,虞倦终于包出一个完美无缺的饺子,他展示着自己的成果, 得意地对周辉月挑了下眉。
周辉月认真地说:“好厉害。”
饺子没包太多,够两个人吃的就行了。
冬天的白昼很短, 天色渐渐暗了,市区禁燃烟花,马路上车少人稀,反倒比平常更安静。
爷爷奶奶去世后,虞倦第一次和人一起过年,吃了周辉月做的年夜饭。有一道菜是才学的,火候没把握好,差点糊了,但味道还不错。
由于没什么过年的经验,吃完饭后,虞倦随手打开电视,准备看这个世界的春节联欢晚会。
好像家人在一起团聚都会看吧。
周辉月坐在虞倦身旁,一边剥橘子,一边投喂。
春晚开始了。里面出现的主持、演员和歌手,虞倦可能在无意间见过几次照片,但具体来说,还是一个人都不认识。
虞倦的话不多,处事不惊,不太会表露自己的情绪,所以在宿舍里住了半年,虽然对广为人知的明星演员,童年回忆都一概不知,也没被人发现。
此时他坐在沙发上,抱着膝盖,嘴里含着橘子,含含混混地问周辉月那些人是谁。
那些熟悉的老面孔,周辉月认识,至于年轻人,他也不太清楚。
春晚有点无聊,聊着聊着,很忽然的瞬间,一个对视,或者是吃橘子时虞倦的唇碰到了周辉月的指尖。
下一秒,他们很自然地吻在了一起。
橘子的味道很清爽,很甜,周辉月也尝到了。
虞倦被周辉月压在身下,他平躺在沙发上,仰着头,看到的是周辉月英俊的、熠熠生辉的脸。
又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临近故事的结局,周辉月的沉闷阴郁,嘲讽冷淡。
恍若隔世。
那时的虞倦不会想到,他会喜欢上周辉月,和这个人谈恋爱,许下与永远有关的承诺。
除夕很特别,是一年的结束,然后是新的开始。
虞倦的眼前闪过很多片段,最后伸手碰了下周辉月的薄唇,他有些恍惚:“你记不记得,在金台的时候,我说的事。”
周辉月捉住虞倦的手,没让他移开,一点一点地亲吻他的指腹:“记得。”
谈不上想好或不,这样的事,虞倦很难想到万无一失的决策,所以他只是想告诉周辉月而已,就像曾经承诺过的那样。
“我知道……我看的一切,和你有关的一切。”
他的用词很奇怪,一般人会说经历,或是了解。如果置身事外,用的是听说,但虞倦说的是“看到”。
就像是以旁观者的视角,观察着周辉月从前的一生。
周辉月是一个非常敏锐的人,他问:“什么是看到?”
虞倦慢慢眨了下眼,他的心好像也变得沉重,想过无数遍的话难以说出口,可能这辈子没有这么犹豫不决过。
在坦白和隐瞒中,他选择告知周辉月全部。
“因为我看了一本小说,”他的声音很轻,就像一朵花在夜晚开放,“这是一本书。”
说完这句天方夜谭后,虞倦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周辉月,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所以偏过了头。
周辉月沉默地凝视着虞倦,很久,他问:“那我是谁?小说的主角吗。”
他似乎已经猜到了。虞倦不是在开玩笑,而如果这是一本书,虞倦是读者,之前的种种难以解释的疑问都有了结果。
“嗯。”
虞倦的心沉甸甸的,他整个人都被周辉月的影子笼罩着,闭上了眼。
这是虞倦人生中鲜少的逃避时刻。
严格意义来说,虞倦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是观看了周辉月一生的人。
周辉月是一个内敛的人,擅长忍耐,他不会向任何人展示自己的经历,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去,每一个痛苦的瞬间。虞倦随意地翻看一本小说,以轻松的态度审视周辉月鲜血淋漓、饱经折磨的前半生。
当时只是打发时间,现在喜欢上周辉月,才会觉得残忍和不应该。
不知过了多久,虞倦听周辉月问:“虞倦,你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个世界的?”
虞倦一怔。在很多次模拟演习中,从未想过周辉月的第一个问题会是这个,这不符合常理。如果知道自己生活的世界是一个人创造出来的小说,他可能很难接受。
但在说出第一个字时,虞倦已经决定诚实回答周辉月的所有问题。
所以几秒钟后,他说:“高考结束,我出了一场车祸,醒过来就在那个房间了。”
周辉月的声音很低,但一字一句很清晰,传入虞倦的耳朵:“十八岁,好小。”
但和周辉月想的差不多。
虞倦的耳朵一热,明明他的年纪和这个世界的炮灰一样,周辉月又不是不知道。
他抬起手,推了下这个人的手臂:“我成年了。”
没使什么力气,所以也没用,周辉月问:“那个时候,我去见你,是什么样子的?”
“我看不太清你的脸,当时房间里很暗,你推开窗,”虞倦想了一小会儿,记忆犹新,“你说,等我死了,会有人为我伤心吗?”
周辉月也还记得,他问:“是不是恨我?”
虞倦点了下头:“当时很讨厌你。”
但也只是当时了。
因为讨厌,想要报复,所以才会来到不愚山。
虞倦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周辉月很快又抛出下一个问题:“你怎么认出来的?”
虞倦觉得他的问题很多,但没有一个是自己事先想过,莫名的情绪在胸口涌起,周辉月问得很急,一个接一个,他只有坦白:“你叫那个人的名字,和我一样,在那里待了很久,加上最后看到了你。”
周辉月替他补充了一句:“我的腿有问题。”
虞倦看的是书,当然不可能知道周辉月的长相,最突出的特征就是腿,行走间和平常人不一样。
虞倦很不愿意提周辉月曾有的缺憾,他依旧闭着眼,没有挣开,但抬起手,死死抓住了周辉月的肩膀。
周辉月任由他抓着,好一会儿,很轻地笑了:“书里的反派角色,和你一个名字,也看的下去吗?”
虞倦:“……”
周辉月提醒他:“怎么不说话?”
虞倦的喉咙很干:“有点奇怪,但他出现的次数又不多,还是在很后面,所以没怎么在意。”
周辉月低下.身,他靠近了些,手臂微微用力,搂住了虞倦的肩膀,将他稍稍抬起:“虞倦,运气好差。”
问了这么多,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虞倦的运气太差,和一个反派角色重名。
如果不是重生,十八岁的虞倦就那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了。
虞倦被周辉月手腕处的骨头硌着,不疼,但存在感很明显:“在原来的世界,我也出了车祸死掉了。”
周辉月的呼吸越来越近,喷在虞倦的耳侧,很热,他的问题无穷无尽:“看书的时候喜欢我吗?”
“还行。”
周辉月锲而不舍地追问:“还行是多少?”
“……我能对一个小说人物产生多少感情,都说了是打发时间看的。”
虞倦终于被问的不耐烦了,他觉得自己之前想的太过多余。周辉月这样的人脑回路和普通人根本不一样,第一次见面就知道自己和原来的那个不是一个人,还想留下来观察到底是怎么回事。
知道自己是一本小说的主角,关注点也都很奇怪。
那些复杂迷茫、难以消解的情绪不知在何时褪去,消失得无影无踪,虞倦不再逃避,也不必再担心任何事。他支着手肘,撑起上半身,他半垂着眼,五官过于精致,看起来很冷淡,但泛红的脸颊和耳垂暴露了那些隐藏于心,真实的想法。
虞倦仰躺在沙发上,眼睛睁得很大,看着周辉月的侧脸,这样的视角像是他当初生病不能起身的时间,但靠得没这么近。周辉月的眼眸深沉,下颌线绷着,显得锋利而嶙峋,和那些轻松的谈话根本不一样。
因为周辉月在听到虞倦说这是一本小说时,想到的第一件事虞倦的运气不好,在这本书的命运不佳,想要哄好虞倦。
虞倦很缓慢地抬起眼睑,睫毛轻颤,他的绿眼睛仿若透明,像是一眼便可望到底的湖泊,那般纯粹的美丽。
他说:“我爱你。”
“不是不幸,是奇迹。”
除夕的夜晚, 虞倦和周辉月相拥着入眠。
虞倦做了很多个梦,以前的世界,现在的世界, 那些记忆或场景像是夏日阳光下的泡沫,慢慢随风腾空,倒映在虞倦的眼眸中,是他人生的一部分。
在此之前, 周辉月很少问虞倦过去的事,大多是虞倦自己说。但说开之后, 周辉月毫无顾忌地表现出虞倦童年和少年生活的探究欲,问题很多。
虞倦不胜其烦, 在周辉月问他小时候爬的是什么品种的树后, 几乎要怀疑周辉月想复刻一个自己长大的地方出来。
开玩笑似的问出口, 周辉月没否认。
虞倦愣了几秒钟:“你认真的?”
周辉月看着他:“你很怀念, 不是吗?”
听起来太过天方夜谭, 但周辉月真这么想了。
虞倦抬起下巴,矜持地说:“住了十八年,已经腻了, 周辉月, 换个别的地方。”
周辉月笑了笑, 点了下头。
至于对这本书的原文,周辉月则兴致缺缺。
小说是作者写的, 但人生是周辉月自己的。他清楚自己做过的每一个决定,记得每一个片段,不会怀疑自我。
如果周辉月不是这样坚定的人, 虞倦大概也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他。
除夕过后,虞倦的假期还有半个月, 但周辉月的工作越发繁忙,只有晚上才有空回家。
虞倦不太出门,他早晨起的很晚,然后是打游戏或看书,没别的事做,所以到了中午,偶尔也会去周辉月的公司,和他共进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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