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冲了个冷水澡。回来的时候,虞倦埋在周辉月的枕头里,躺在周辉月的床上,盖着周辉月的被子,像是置身于一个只属于周辉月的世界。
他已经睡着了。
周辉月俯下身,把虞倦抱起来,怕他被枕头闷到。
洗澡的水温不高,周辉月的手指有点冷,虞倦睡着了也有所察觉,很娇气地皱眉。但大约是感觉到很熟悉的气息,也没坏脾气地将人推开,睡得很安稳。
周辉月也躺在了床上,怀里拥着虞倦。
这是一个平静至极的时刻,但怀里的虞倦却令周辉月的心微微颤抖。就像是年幼时,周辉月失去记忆,在一无所知的远方醒来,别人问他的来历,而除了名字和翡翠吊坠,周辉月一无所有。
五岁的周辉月拥有翡翠吊坠,而现在的周辉月抱着佩戴翡翠吊坠的虞倦,拥有全世界。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白家每天都有好消息传出来,似乎离最后的完成已经近在咫尺。
而周恒则越来越焦虑暴躁,他最近连海外都很少去, 待在白城,亲自监督项目进展。
他数次质问周辉月,想要发脾气,都被压下去了, 周辉月给了他对方进度的合理推测,但周恒总是因为白家的消息而动摇。
今天又见了一次面, 要求周辉月给出最后期限。
周辉月简单报告了情况,但不像往常那样结束, 而是继续说:“白家还未完成, 消息就已经穿的满城皆知, 想要和白家合作, 抢占先机的人不计其数。”
周恒烦躁地说:“我知道, 但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周辉月不动声色地说:“白家是在造势。”
白屹这么做,看似不把周家放在眼里,实则依仗的事这么多年以来, 白家在白城打下的根基。
那些人相信白家永远不会垮塌, 从依附白家中捞到好处。
周恒没那么蠢, 他知道周辉月的意思。这些日子,他日思夜想, 非常后悔没再亲子鉴定的结果出来后立刻找上周辉月,接手他的公司,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意外。
周辉月用一种平淡的口吻引诱着周恒:“白家可以这么做, 难道周家不行吗?他的算法是从我的公司拿的,这件事不是秘密, 多让外人知道就行了。如果周家能开出更为优厚的条件,硬件设备更加完善,一定会有人把赌注压在周家这边。”
人会因为贪婪而入笼。周恒忍受不了在即将超越白家的时刻功亏一篑,他要做到前人做不到的事,将白家取而代之。
他迟疑地看向周辉月,因为过度紧张,喉咙发痒,咳嗽了两声。
“那你能在白家之前完成吗?”
周辉月坐在沙发上,双手随意地交叉在一起,这是一个表露出野心的姿势:“我的身体好了,也能兼任一些别的工作。如果我能自己挑人,再认识一些有用的人,进度应该会加快。”
周恒终于明白。
周辉月不是没有野心,而是他的野心太大了,所以必须要在这个紧要关头换个好价格。否则他就会像之前那样,对结果毫不在意。因为他们之间没有共同利益,一两句口头上的话什么都不是。
他的这个儿子可不是康勉,会无条件为自己付出。
想到这里,周恒下定决心:“辉月,你是我的儿子,周家的东西就是你的。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给你一部分股份,咱们父子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周辉月点了下头,露出一个笑来。
那天过后,周辉月开始出现在公开的社交场合,在某种程度上代表周家。
而今晚有一场工作上的聚会,参加的大多是外地来的商人,寻求未来项目的合作。
周辉月一进去,周围人的视线几乎都落在他的身上,
毕竟周恒才亲自向外人介绍了周辉月的身份,他可能是周家未来的继承人,又手握重要的项目,想要和他结交的人不计其数。
周辉月熟练地打发这些人,旁人有递烟的,他没碰,而且也会远离抽烟的人。
有眼色的人都看出来了。
一旁的人奉承道:“抽烟是不大健康,难怪您不喜欢。”
周辉月饮了口酒:“未婚夫很讨厌。”
这句话一出,周围安静了一瞬。他们不是白城本地人,事先打听到周辉月的身世已经算消息灵通的了,至于未婚夫的事,更是一无所知,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周辉月只是觉得无聊。
如果不是这场聚会,现在他应该去接考完试的虞倦,再陪着虞倦,和他的舍友们吃今年的散伙饭。
聚餐上可能会聊点周辉月没见过的,在宿舍里的虞倦。
虞倦有很多讨厌的食物,也不知道今晚能吃多少。
晚上回去得给他加个餐。
周辉月想,所以在这里真的很浪费时间。
觥筹交错间,有人凑了过来,殷勤地和周辉月打招呼,他想要拉近关系,又说:“周先生,我们好像有点缘分,来了后才知道,今天身边这个助理,是你的初中同学呢!他叫陈简。”
一旁的人抬起头,他的模样清秀,脸上浮现出一丝久别重逢的欢喜。
周辉月置若罔闻:“是吗?我记不清了。”
那位王总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他信奉有人好办事的一套。陈简拿出了和周辉月的初中毕业合作,自己踩临时雇佣他来这里的。
聚会持续了三个小时,周辉月喝了酒,临走前叫了司机。
司机还没到,他打算去车上吹会风,和虞倦打个电话。
有人站在车库,是王总身边的助理陈简,他在这里等人。
陈简拦在周辉月面前,义正词严地说:“你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是找到了亲生父母,就不想承认自己的过去了吗?”
也许是这句话太生硬,他企图打感情牌:“他们经常会回到福利院聚会,大家……大家都很想念你。”
他们的确是初中同学。但陈简不是孤儿,而是福利院院长的孩子。对于福利院的孤儿来说,他和所有孩子都不同,他是更高一等的人。陈简的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能给福利院的孩子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陈简还记得十几天前,一位贵太太找上了自己,聊了周辉月的现状。陈简才知道周辉月是富豪之子,已经被认入豪门。那位贵太太还暗示了自己很有钱,如果自己能做到她要求的事,便能提供很多钱。
那是陈简可望不可即的东西。
于是,陈简欺骗了那位贵太太,说在那间福利院长大的孩子对自己都抱有好感,贵太太似乎对他多了些兴趣,愿意给他尝试的机会了。
所以他才能被推荐到这个王总身边。
周辉月不为所动。
陈简毫无办法。那位贵太太对他的要求是,不顾一切,无论用什么办法,吸引周辉月的注意,无论是好是坏,让他分心就够了。
陈简只好放手一搏说:“你不问是谁找我来的吗?”
这也是那位贵太太教会自己的,有些时候,必须要用这些孤注一掷的办法让周辉月对他产生兴趣,他可以以此为诱饵,换取周辉月的信任。得不到也没关系,建立联系是最重要的。
周辉月终于停下脚步,但他的回答是:“没兴趣。”
这种不入流的手段,重生之前有人也用过,找来的人也是陈简,当时没必要知道是谁,现在也没必要。
这句话刺痛了陈简的心,让他想起小时候的事。福利院里的大多数孩子都捧着他,有几个是不敢靠近,怕得罪自己,而周辉月则对自己视若无睹。他对此很不爽,曾经暗自挑拨了几个人,和周辉月打了几次,甚至最后想让母亲教训周辉月。但周辉月很快就跳级到了初三,十三岁离开了福利院,且因为是全市中考状元而拿到了全额奖学金助学金,以后再也没有回来。
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周辉月没有丝毫改变,他像是一个不配被看到的人。
陈简恼羞成怒:“周辉月,像你这种冷酷无情,眼高于顶的人,即使天赋再出众,家世再优越,这辈子都无法理解别人,得到普通人的感情。”
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借由周辉月这个人得到任何东西,更加恶毒的诅咒:“你从小是个孤儿,到老了都会形单影只。”
重生之前,陈简也曾这么诅咒过。
周辉月活到三十五岁,没有谈过恋爱,没有喜欢的人,似乎也应验了这个人的预兆。但他不在意有没有陪伴或爱,那时并不在意。
而周辉月的命运改变了。
周辉月抬起眼,他没生气,竟然笑了笑:“你说得对。”
又说:“但我不会孤身一人。现在不会了。”
陈简愣住了,似乎没想过会得到回应。
周辉月的电话响了。
“喂。我考完试了。”虞倦的嗓音冷冽,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甜,在周辉月的耳畔响起。
“周辉月,你放假了吗?我想去一个有春天的地方玩。”
虞倦是毫无阴霾的,永远澄澈的人。像是在这个冬夜里突兀出现的夏日,炎热,晴朗,随之而来的日光亮到会刺痛人的眼睛。
周辉月说:“放了,你想去哪?”
挂断电话后,周辉月瞥了一眼面前的人。
重生前的复仇名单中,并没有陈简的名字。因为太不值一提了,如果每一个试图阻碍他,对他口出恶言的人都要追究,那需要报复的人也太多了。
周辉月不在乎这点小事。
但现在不同了。
周辉月想到虞倦这样丝毫不在意外界言论的人,都会为了论坛的帖子生气,忽然觉得有些事可能还是要追究的。
虞倦会不高兴。
比如现在。
周辉月说:“陈简。”
陈简听到他方才和另一个人的对话,周辉月好像变了一个人,一个截然相反,完全不同的人。
或许这个人是有感情的,但是太少了,只能给一个人。
陈简的母亲是后来换来的院长,第一任院长为人清正廉洁,陈简的母亲则不同。她很喜欢做表面工作,经常邀请企业家同孤儿门拍照,在报纸上刊登合照,借此展示他们的善良。实际上那些钱都被她拿走了。
周辉月十一二岁时,就意识到了这件事。
他说:“你母亲当年挪用了多少钱,还记得清吗?”
司机很快到了, 周辉月也懒得和陈简多话,上了车,又一次拨通了虞倦的电话。
虞倦从租住的房子出发, 打的车正好到了。
他说:“你直接去机场。我帮你拿了几件衣服。”
周辉月说好。
机场的人很多,虞倦一个人站在角落,面前摆了一个大箱子,里面装了两个人的行李。
想到要和周辉月一起出门, 虞倦感觉自己好像轻飘飘的,以前他不在意等待出行前的那段时间, 但也这一次很关心起飞的倒计时。
大约是很期待吧。
虞倦等了二十多分钟,忽然感觉有人走了过来。
抬起头, 周辉月西装革履地站在自己面前。
模样有点冷淡, 又英俊至极, 好像对周围的一切都满不在乎, 但下一秒就对自己露出笑意。
虞倦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你喝酒了?”
周辉月点头:“参加一个宴会。”
虞倦对这些没兴趣, 没多问,直到周辉月从他手中接过箱子,一同往里走去, 才不客气地说:“除了西装, 你都没什么衣服, 不适合出门玩。”
顿了一下,继续说:“所以我多拿了几件自己的。”
虞倦的个头不算矮, 喜欢穿oversize,虽然对比周辉月的身材,肯定不能算是宽松款, 但也不是不能穿。
又瞥了周辉月一眼,是问他有没有意见。
周辉月握住他的手, 笑了笑:“没有,你的衣服都很好看。”
飞机落地已经是深夜。他们在酒店住了一晚,准备第二天再出门。
考试周开始后,虞倦就在琢磨这件事。他的行动能力一贯很强,找了一圈,最后定的是四季如春的金台。
可能是冬天太冷了,虞倦不喜欢冷,而来到这个世界后,他和周辉月在一起度过了完整的夏天,秋天,还有半个冬天。
所以想要追逐春天。
至于具体的计划,虞倦也没想太多。
第二天早晨,虞倦迷迷糊糊地醒来,有点晕,还以为是在家里,但感觉不太一样。
……枕头太硬了。
他偏过头,周辉月半靠在床头,手机屏幕亮着,单手打字。
似乎是察觉到身边人的动静,周辉月的手臂稍一用力,就将虞倦整个人搂了起来,轻声问:“想不想去山里的房子,那里种了一片山茶,花开了,听说很好看。”
虞倦含混地“嗯”了一声,感觉自己脸颊边的碎发被人拨弄开,沿着脸颊一点一点往下碰,最后又按了下嘴唇。
真把自己当成玩偶了么?虞倦有点不高兴,又没那么不高兴地想,大概是很困,又不太想动弹,所以很乖地当了半个小时的小鱼玩偶,任人蹂.躏。
进山的车将虞倦和周辉月留在山脚下,载着他们的行李,和接下来几天要用的物资,从大路离开。
登山赏景走的是另一条小路。
虞倦戴着遮阳帽和墨镜,看了一眼身旁的周辉月。
对方穿的是自己的衣服,不是很合身,但他模样英俊,身材高大,所以穿什么都好看。
这座山不算高,也不陡峭,小路蜿蜒崎岖,高树丛生,看不清前路,不知道要去往何方,但身边有人陪着,往前走的每一步,虞倦都没有犹豫。
虞倦一步一步往上走,他稍稍推了下墨镜,一只蝴蝶扇动着翠绿的翅膀,蜻蜓点水一般从他的身边翩跹而过。
一瞬间,他想到在那个未知的、等待死亡的时刻,他躺在床上,看到那只困在房间里,跌跌撞撞的飞蛾。
但现在的蝴蝶是自由的。
虞倦的脚步慢了下来,他有一点喘,看着周辉月的侧脸,莫名想说从前的事。
过去会因此而难过,不愿意提起的事,现在也可以和周辉月分享了。
他说:“在这个世界,我去过的地方很少。”
周辉月似乎并不惊讶,他说:“没来过金台,北宁,不愚山和白城是你唯一去过的地方,是吗。”
应该是疑问,但周辉月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虞倦停了下来,反应了好一会儿。但周辉月牵着他的手,两人还是继续往上走。
他可能还是低估了这个人的观察力,在那个夜晚,在泳池边,虞倦以为周辉月说出了知道的一切,但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周辉月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起了在不愚山的夏天。
电影,城市,学校,家常的品牌,白城里的琐事,都是不经心时问的,虞倦随口回答。
他自认算得上谨慎,但当周辉月梳理了一遍当时发生的事,虞倦才发现自己的破绽很多。
他皱着眉,听这个人说:“后来猜到更多,很多细节都表明你好像不是生活在这个地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不说出来会更好,但周辉月还是说了。
周辉月似乎没有发现虞倦的异样,他的手很紧地攥着对方的手腕,另一只手拨开伸展在路中央的枝条。
“虞倦,你是不是太不小心了。”不是嘲笑的语气,而像是费尽心力,发现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所以想说给对方听,“你是从哪个星球来的,不怕被抓走吗?”
虞倦要被气笑了,他从地球来的,又没有外星人的异能,当然不会被抓走。
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周辉月又继续说起别的了。
因为周辉月对虞倦吐露这些不是为了探究虞倦的来历。
无论他来自什么地方,周辉月对他的喜欢不会有丝毫变化。
每一天都比昨天更喜欢。
周辉月从周一开始,复述了虞倦一整个学期的课程表。
虞倦:“?”
才开学的时候,他们还没有恋爱,虞倦甚至还没意识自己喜欢对方,他也不喜欢向别人报备自己的行程,所以不可能把自己的课表发给周辉月。
所以有点不解地问:“你找我舍友要的课表?”
周辉月摇了下头,日光照着那双漆黑色的眼眸,他漫不经心地说:“猜猜看。”
虞倦让这个人复述了一遍,这次听得很仔细,面无表情地说:“错了一节。周三上午不是数据结构,和周四下午第一节的课反了。”
周辉月笑了一下:“我没记错。你抱怨过那一节课的作业很多,是老师调换过吗?”
虞倦的呼吸一滞,意识到周辉月完全是在平时的聊天中,推测出自己的课表的。
周辉月在同一所学校读过相同的专业,他的记性很好,记得学校的课程安排,虽然教学目标有所变化,但大致相同。虞倦的课程表就像一块很难的拼图,周辉月从每天和虞倦的只言片语中发现线索,一点一点将对方的生活拼凑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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