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沉默半晌后, 他开口说。
师钰看着他, 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这一刻,师钰看着面前踟蹰不前的荀玄徽。
师钰似乎明白了在这一刻,他那些想说却未能说出口的话。
师钰思索了一会儿。
这个时候大概荀玄徽已经知道荀氏对自己的计划了。
所以在送别那日,他才会那样看着他。
这么多年,其实师钰有时候也会想,在发生那件事的时候, 荀玄徽是怎么想的?
他默认了荀氏对自己的计划。
他没有阻止, 默认了自己将会很快迎来死亡。
……他会悔恨么?
若是悔恨,当初他又为何不告知自己?
……为何能真的同荀氏一起杀死自己?
荀氏所做,师钰并非没有怨过。
只是太多年过去了, 他以为自己或许已经不太在意这个人的想法了。
但当重回到临近别离的这日,他在这幻境中, 再一次看到荀玄徽出现在门口,看到年少的荀玄徽微微别过泛红的双眼, 强忍着不去看他, 甚至在他门口踟蹰不敢进来。
师钰发觉,他当初在漫长的时光中思索了那么久的问题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原来, 他其实依旧在意这个人的看法。
毕竟他们曾是那么多年的对手,又是那么多年的同伴,知己。
他早该想到,记忆中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又岂会真的被什么威胁被迫向友人下手,也自然不会因为所谓的荀家的权势或是地位背叛他。
师钰知道,荀玄徽虽然看着任性,但是他心中的正义之道,却比谁都坚韧挺拔。
若要让他这样的人亲眼看着自己被杀死……大概,他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
大概真的有什么不得不为之的缘由……
师钰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自己内心深处想要知道、看到的东西。
这个幻境确实精进了不少。
师钰看着站在院外的少年,他的肩头已经落下了薄薄一层飞雪,师钰问:“不进来吗?”
说着,他微微侧身,露出了身后屋内昏黄的灯光。
荀氏给弟子分配的房间一向十分简朴,并不奢华,荀玄钰自从幼时得了这个院落之后也没有再整修过,他对这些一向并不很在意,由是,他如今屋内用着的还是最简单的油灯,一律的陈设,不过是最简单不过的了。
荀玄徽从前对他这屋子一向瞧不上眼,每每进来都要嘲笑一番。
这次师钰发出邀请后,荀玄徽只是看了他好一会儿,最终他还是轻轻俯身从有些低矮的房门进入了屋内。
房间很暖和。
正是冬日里,屋子里烧着暖烘烘的炉火。
人一进来便好似将整个冬日都抛在了脑后。
并非第一次进来师钰的房间,只不过这一次,荀玄徽进来之后却格外安静。
他很认真地看着房间内的摆设,柜子上燃了一半的烛火,书桌上还放着师钰画了一半没有画完的符咒,桌前放着的书籍有些涉及剑法、炼气、丹药等等,师钰总是涉猎很广,什么都会看一点。
还有桌子上用来喝水的茶壶茶杯,这个是荀玄徽送给师钰的。
师钰用茶壶倒了一杯水递到荀玄徽面前。
荀玄徽握着温热的茶杯,静静看着杯中氤氲而升的热气。
师钰瞧了他一会儿,问他:“不喜欢这个茶么?”
“没有。”
荀玄徽紧紧握着茶杯:“之前一直都没有对你说……”
“你泡的茶,很好喝。”
荀玄徽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是我喝过最好喝的。”
师钰微微诧异。
从前荀玄徽总是嘲笑师钰泡茶技术不行,但是实际上师钰无论做什么都学的很快,无论什么茶他都能泡出茶最本身的清香甘洌,荀玄徽其实很喜欢。
他看上去大大咧咧,无惧无畏,但其实从来羞于表露自己的喜欢。
就好像这么多年,他从没说过他很喜欢师钰的茶。
他也从没对师钰说过一句,他其实早已将他当作了知己。
他从来没有真的讨厌过他。
其实在荀玄徽看到师钰的第一眼,当时小小的荀玄钰在台上展示先生新教的剑法,他年纪虽小,但是剑势不俗,荀玄徽脑子里的念头从来不是嫉妒、不甘。
年幼的他看着荀玄钰的第一想法是,他好厉害,长得也漂亮,我要和他做朋友!
只是这些的话,他从来说不出口。
他会的只有挑衅、故意的敌对。
荀玄徽就算曾经看上去再狂妄张扬,但实际上他是个一个颇为内敛的人,他不喜欢剖析自己,也不喜欢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与旁人看。
与人互诉衷肠这种戏码,在他看来只会让他感到难堪。
就算现在他,就算他对着的一个幻影,他也依旧很难说出那些话。
要剖析自己,他依旧感到难堪。
就在这时,对面的“荀玄钰”却忽而开了口。
“你还记得吧,有一次,我们一起去万妖窟猎杀一只修行了千年的巫妖,那巫妖竟是在石头后面藏了一个自己的分身。”
“我们好容易杀死了他的本体,正要离开妖窟的时候,那巫妖的分身突然出现了,那次我们打得可真狼狈啊。”
荀玄徽看着面前的荀玄钰,他熟悉的神情,让他微微放松了下来。
“那次,确实很惨。”想起往事,荀玄徽微微弯了弯唇。
面前的“荀玄钰”说:“你非要用剑去砍巫妖的脑袋,那巫妖乃石头成精,脑袋最硬,你的剑最后被巫妖的脑袋崩断了。”
“荀玄钰”嘴角也勾起了一点笑意,带了些罕见的挪揄与活泼。
当时的荀玄徽确实行事狂妄,荀玄钰提醒了他,那巫妖全身都硬,脑袋最硬,荀玄徽偏说不可能,他坚定地认为自己的剑乃是一众长老们用多少世间罕见的材料炼制了多少多少年才炼成的,不可能有他的剑砍不下来的东西。
那股子倔劲,当时的荀玄钰硬是没拉住。
到底年少轻狂。
最后结局就是荀玄徽那柄他无比心爱剑,睡觉都要放在床边和他一同入睡的长剑,在那次被巫妖给崩断了。
回来以后,荀玄徽自然受了好一通骂。
这件事堪称荀玄徽最不愿提起的黑历史之一。
最后几位长老修了许久才将断剑重新接上,只是打底不如当初了。
而那次他们也因为荀玄徽一时之间失去了武器,除妖的经历变得十分凶险,两人差点就要陷在那里。
“你原先瞧不上我炼的剑,那次不还是用了。”“荀玄钰”说。
“你说绝不用我炼制的丹药,那次不也用了。”荀玄徽说。
两人说着,忍不住相视一笑。
荀玄徽忽而感到心中一松。
他看着面前的荀玄钰,他想,或许他是明白他的。
无需他解释什么,他其实也明白。
否则,他们如何在战场之上那样多次,互相交付后背。
他们其实早就是可以交付后背的好友。
于是想了想,荀玄徽说:“那次,多谢你去山崖之下找到了我。”
否则,他定要陷落于此。
后来回去之后,荀氏长老之所以那样狠狠骂了他一顿,也是因为那一次实在是他有史以来最为凶险的一次。他确实为他的狂妄自大付出了代价。
“那也多谢你为了替我挡住巫妖的致命一击,若非你生生受了它一掌,你也不会被打下山崖。”
荀玄徽在失去了长剑之后,确实攻击力大减,压力都压在了荀玄钰这一边,巫妖看出他们不敌,最后趁他们不注意,一掌欲直攻荀玄钰的命门,荀玄徽用剑去挡,最后被巫妖打下了山崖。
那悬崖实在深不见底,此地方又处在妖气浓郁的边界,崖底不知藏匿着多少大妖。
掉下悬崖之后,荀玄徽本以为这次定会命丧于此。
但他其实并不后悔,当他为荀玄钰挡住那一击的时候,他便做好了必死的决心,掉下山崖前,他也给了巫妖致命一击。
最起码荀玄钰能够活下来。
只是他没想到荀玄钰竟真的敢不顾一起下来救他。
为了隐匿二人的气息,他们在崖底的那几天不得不将污秽的泥土裹在身上,不让大妖发现他们。
向来有洁癖的荀玄钰在很久之后荀玄徽同他提起在崖底的事情的时候还会下意识地黑脸。
想起这些事,二人都微微笑了。
荀玄徽感到一阵从灵魂深处冒出来的慰籍。
他想了想,没忍住,问:“如果……如果我之后做了一件很错的事,你会……你会……”
荀玄徽发觉自己竟说不出原谅这两个字。
他如何能说得出口。
在被他害死的友人面前,向他询求原谅。
他不该……他不该……这样的卑劣。
荀玄徽以为面前的荀玄钰在听到这句话后,或许会询问他做了什么错事,又或许会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问。
屋内一时之余烛火燃烧的声响。
过了很久,荀玄钰回答了他话:“如果你要做的事情,虽然是一件错事,但是它符合你心中的道义,那你就去做罢。”
“如果你认为它是对的,就算我一时不理解,但未来总有一天我会理解的。”
荀玄徽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样的一番话。
他看着面前的荀玄钰,他面容恬静,似乎根本不知道在今夜过后,未来的他会面临怎样的背叛。
荀玄徽再度别过头。
“别看。”他压着沙哑的声音对荀玄钰说。
他本想要忍住眼中的泪,但眼泪却根本无法抑制地流出眼眶。
他只能有些狼狈地擦着眼泪,挡着自己脸。
他虽然哭的狼狈,但这些年的忍耐、压抑、悲苦好似都在这一刻被渐渐释怀。
有诗人曾说,人生有一知己,足以慰风尘。
孟惜娆施展的幻境竟无一能困住他们。
只是这次孟惜娆针对这二人弄出来的幻境却并非那么容易堪破的,二人皆以为对方是假,幻境中无一真实, 但是实际上这幻境却正是要让人寻真,才可堪破。
荀玄徽正疑惑为何这幻境还未结束。
他看向对面的荀玄钰, 红烛泪干,他眼前一花, 忽而只见对面的荀玄钰穿着一身红嫁衣, 盖着大红盖头, 坐在床头。
荀玄徽只觉得头晕目眩。
他一时之间有些未能反应过来。
“玄钰……你……”
周遭一片鲜红, 高堂之上偌大的一个喜字直直映入他的眼帘。
荀玄徽下意识明白这是幻境弄出来的古怪,但是他却不明白幻境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荀玄徽看着荀玄钰,他盖着红色的盖头,红色盖头下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柔顺的黑色长发披在肩上,看上去堪称有几分乖巧。
这堪称有些荒谬的场景让荀玄徽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在幻境之中。
他上前几步, 掀起了面前人的盖头。
荀玄钰低着头, 一张脸似染了胭脂似的,带着淡淡的红晕,他垂着眼眸, 睫毛轻颤,宛如受惊的蝴蝶。
荀玄徽还从未见到荀玄钰这般模样, 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轻眯了眯眼。
这一刻, 让他恍惚想起年幼时的一段记忆。
荀玄钰其实就生的很漂亮, 从前他们二人斗嘴,他经常会故意嘲讽他像个小姑娘, 没有一点男子气概。
他大概也曾幻想过荀玄钰像个小姑娘似的穿着嫁衣作新娘子打扮,当时他就觉得这场面一定滑稽极了,心中便觉得畅快。
少时的幻想竟成了真。
如此具象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他长大至此,还是头一次这样认真地去看荀玄钰的模样。
这场面依旧让他觉得荒谬,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同款红喜服。
他努力回想了下年少时他那个荒谬的幻想。
原来,在他想象中,荀玄钰要嫁的人是他么?
纵使荀玄徽此前心中多少还有些郁郁,此刻见到这样的场面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大概忆起了年少时候他的想法。
从来冷冷冰冰的,对他不屑一顾的荀玄钰,某一天穿着新娘子的衣服被强着嫁给他,作了他家的媳妇,他想怎么处置他就能怎么处置他!
定要让他看看他的厉害。
那时候年少的他满脑子都是要胜过荀玄钰,要让荀玄钰瞧瞧他的厉害,连让荀玄钰嫁给他作小媳妇这种念头也是少年时候争强好胜念头下的一种另类的幻相。
荀玄徽微微扶额。
荀玄钰这样的人,怎么可能……
他看着面前假人似的,只顾低头羞赧的荀玄钰,他心中又是荒谬又是好笑。
大概幻境也无法想像出荀玄钰嫁人的模样,所以只能一味让人保持羞赧的神色,远不如之前那个幻境中的灵动。
他坐到了床边,没再在意这个荀玄钰,他理了理思绪,思索着这个幻境到底要如何破解。
就在这时,他却忽而感到自己的衣角被轻拉了拉。
荀玄徽低头,只见荀玄钰朝他这边轻轻看了一眼。
“玄徽……”他低头着头,似乎害羞不敢看他。
荀玄徽见他这模样,许是因为在这无人的幻境中,他不必再一直维持着荀氏嫡子的威严气度,荀玄徽也难得露出了几分年少时候的跳脱性子。
于是他嘴角微微一瞥,竟忍不住想逗弄这个幻影,他故意问:“你叫我什么?”
“玄徽?”荀玄钰看着他,似乎有些不解。
荀玄钰指了指厅堂上偌大的一个喜字,又看了看他身上的红色嫁衣,然后故意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只把面前这个荀玄钰看的一张脸艳若朝霞。
秀色可餐。
荀玄钰果然生的好相貌。
虽然修为高的修士很难有谁相貌丑陋的,修真界更是向来美人如云,不过在荀玄徽眼中,荀玄钰一直都比旁人好看。
穿上女子嫁衣,亦别有趣味。
荀玄徽正如此想着,就见荀玄钰那番一张脸羞的不行,最后还是轻轻喊了他一声:“……夫君。”
荀玄徽一怔,不知为何他一时没能应答。
荀玄钰这时抬眼直直看着他,脸上红霞未褪,一双眼睛宛如秋水,却又亮若星辰。
面前的荀玄钰看着他时,满心的欢喜和爱意全都凝在那一双羞怯的眼睛里。
荀玄钰又轻轻喊了一声:“夫君。”
荀玄徽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我二人自小一同长大,如今合契结为道侣,我愿嫁与你,只是如今虽已合契……我却仍不知你心意……”荀玄钰说。
“你可心悦我?”穿着红嫁衣的荀玄钰问。
师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幻境内的这具荀玄钰的身体说出一些并非他本意的话。
他竟无法控制这具躯体。
师钰尝试了几下之后,见自己真的无法控制,他索性不管荀玄钰和眼前的荀玄徽到底说了些什么了。
他屏蔽五感,免得自己因眼前的事扰乱思绪,他在暗处静静思索了一会儿,这个幻境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心中分明并未被幻境所迷惑,为何幻境却还是没有解除。
这就非常奇怪。
师钰正在暗中思索着,忽而只觉一阵天地颤动,这幻境竟就这般破碎了。
他又重新回到了那个一望无际的白色迷雾内,只不过迷雾内似乎还有一人。
师钰上前几步,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迷雾中。
那人面色有些苍白,神色间不知在想些什么。
师钰下意识思索他是否还在幻境之中,否则他怎么会又看见荀玄徽了。
长大后的荀玄徽再极难瞧见一点年少时候的恶劣性子,他看上去威严而矜持,颇具荀氏嫡子的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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