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是思维严谨的科学家,他能从复杂无序的数据中找出暗含的规律和法则,就像在森林中行走时总能轻易摸索最快最安全的捷径通往目的地。而此刻,面对着一条条资料剪报,爱德脑海中的逻辑也走得比感情更快。寂静无人的房间里,他推敲着罗伊行动的方案、处事的原则,摸索着了他思索人心、待人接物的大致方式。某一刻他甚至可以清楚地想象出过去的实践中,罗伊坐在自己身边静静聆听自己的倾吐,脑海中却在冷静地算计着接下来怎么走那一步。爱德华变成了过去的看客,翻阅着文件的同时也走在自己过去的几个月时间里,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当时同自己温柔交谈的罗伊和神魂颠倒的自己。
他以为自己得知真相后会愤怒地撕文件、掀桌子,至少也会后悔地大叫,气冲冲地奔到那个混圌蛋的家门口,踹开他的狗窝门,提起他的领子就是一顿暴揍。他本以为肯定会是如此。
然而当他细细读罢,爱德发现自己脑海中所思所想的却并不是自己感到有多恼火、有多恶心、有多自怜自艾:他在想着当时的罗伊。那个时候的罗伊.马斯坦古,究竟在想些什么?
所谓“当时”并没有一个明确的限定。爱德放下文件,抱着一边的膝盖默默回望着晦暗的窗外,眼睁睁地看着暗淡的天色竭力盛住那无精打采的细雪,却还是无可挽回地渐渐飘零。他想到更久之前,在孤儿院时孤僻乖戾的罗伊、少年时代怀揣着复杂的想法暗自忍耐的罗伊、想过自我放弃但始终没能那么做的罗伊。那个时候的他和自己现在年龄相当,却下定决心甘愿被不怀好意的人利用、去做显然毫无益处只会伤害无辜的人和他自己的事情。他为什么要那么做?那么做是出于怎样的心情和怎样的原因?他的亲人、他的朋友,这些年来有除了他和同谋者之外的人知情吗?
没有吧,爱德想。也许他从来都没有和别人提过,他什么都做得完美无缺,他所关心在乎的人根本不会察觉。可既然心里有牵挂着的人,又是为了什么将自己的性命赌在这种地方?因为刺圌激?因为叛逆?因为报复?因为钱?爱德华理解中的罗伊根本就不是会看重这些事物的人。
可少年现在眼中的观点根本没有现实意义。
他自己也深陷骗局之中,和所有被罗伊.马斯坦古轻描淡写伤害过的人没什么两样。既然如此,他又如何来客观地判断眼前的正确性呢?
“正面问他吧。”阿尔说。
“我才没有。”爱德别过脑袋,涨红着脸对着窗户龇牙咧嘴。罗伊一脸无辜无害的表情,眼神却写满了兴风作浪的恶意。
“怎么可能?”马斯坦古乘胜追击,“不论怎么说爱德华你也是有才华、有颜值,就算除去那些特别在意身高的人和特别看重内涵的人,那总也有些颜狗和变圌态会喜欢你啊。”
“你特么脑子是不是有屎,说出来的话怎么就没一句让人听着顺耳的!”爱德咬牙切齿,“要是把你勒死在这里,我等会下缆车时会不会很麻烦?”
“相当麻烦。”罗伊作死地说,“快说啊,初恋情人是谁啊?你弟?”
“你真的很变圌态,真的!!”爱德尖叫道,“这是你第三次暗示骨科了!”
对方居然还一副很有道理的样子,“你膜你弟的痴圌汉样子误导了我。”
爱德气蔫,“那是因为阿尔真的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人!世界第一聪明,会滑雪、会打架,个子又高,得体又礼貌,脑袋正常的人都会喜欢他的!”
闻言,马斯坦古不但完全没有被说服,甚至还可恨地啧了一声,“听你的口气,你难不成是在情史方面被弟弟远远落在了后面?”
空气突然沉默。
“哇你看那里有只鸟。”爱德说。
“看来是真的。”罗伊意味深长地说。
爱德一把将面前的病患推了一个后倒,罗伊赶紧抓圌住扶手坐稳了。
“你少自以为是,有人喜欢过我啊!”爱德七窍生烟,“虽然比不上阿尔,但我也是有过被告白、被喜欢的经历的啊!”
“快说。”马斯坦古一脸得意洋洋,看得爱德越发火大了。
“我读研究生班的时候,”爱德气鼓鼓地抱起胳膊,“当时同组的一个同学,每次都负责在实验后收拾设备、帮忙下楼拿外卖的那个。”
“什么?”罗伊笑出了声,爱德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其实我们组里是没有谁来干这种事的规定的,但不知怎么的,大概是被误导的吧……”爱德尴尬地看向窗外,“总之我一直以为他是负责做这些事的,所以从来就是推给他做,不但每次都让他帮我收拾实验器材、叫外卖拿外卖,还让他帮忙写过实验报告和泡泡面……然后他也从来没有抱怨或告诉过我这回事。”
罗伊笑着扶住了自己的额头,笑弯的眼睛盯着爱德目不转睛。
“后来你怎么知道的?”罗伊说。
“别的同学告诉我的呗!还能怎么样啊!”爱德看着马斯坦古拼命忍笑的样子气得咬牙切齿,“我当时觉得连跟他道歉都十分尴尬,只好装作不知道,然后就不再让他去拿快递了。”
“你还让他帮你拿快递?”
“反正,”爱德索性抬头盯住头顶的车厢天花板,粗着嗓子说道,“他不知怎么就感觉到了我态度的变化,私下就问我怎么回事。天知道我有多尴尬啊啊啊!?难道要我说‘对,前几个月都是我在毫无理由地把你当傻圌逼在奴役’这种话吗!?然后我正想着怎么开口道歉把这件事打哈哈过了,谁知道他突然特么就跟我说‘很喜欢你’、‘可否跟我交往’之类的话了!!卧圌槽!”
马斯坦古愣了愣,脸上浮现了怜悯的神情,“你们书呆圌子真是告白火葬场。然后呢?你答应了吗?”
“傻圌逼!!我当时根本懵逼了,哪里想得到那么多!”爱德磨着牙竭力压低自己不断上调的音量,“我就看着他,根本不知道这个自虐狂到底是脑子哪根筋搭错了,才会突然说出这种话啊!然后……然后他……”
“然后?”
他顿时停住了。少年尴尬地扭过头,“然后他凑过来,好像想亲我吧?”
果不其然,罗伊当即发出了大笑声,连说话的声音都夹杂在满满的笑声里。爱德涨红了脸,怒目着对方抱着肚子笑到伤口作痛才努力停下来。
“言情小说的交往模式原来比我想象中盛行啊。”
“当然是比不上你们官能小说啦!”爱德气得牙痒痒,回过头就把愤恨的眼神往对方的方向掷去,也几乎就在同时,他意外地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居然在离自己十分近的地方。
搞不好只是瞭望远阔山景之后的反差产生的心理作用。爱德斜过眼,之间马斯坦古坐在自己跟前,距离比自己刚才意识到的都要近,膝盖能碰到自己的膝盖,随意垂下的手腕几乎就在自己漫不经心就能触摸圌到的地方。头顶无限清澈的阳光散落下来,映着蓝天白雪松林。而罗伊看着自己,盈满笑意的眉眼闪闪发亮,虹膜在阳光下映着睫毛的倒影、透出漂亮的灰色,手指却不知何时落在少年的脸庞上,爱德一时间甚至没有办法辨认那温度究竟是冰冷还是烫热,只是不由咬紧嘴唇,忍受着酥圌麻的热流在身体里一层一层地翻滚。
“我觉得言情小说其实也不错。”
罗伊说着,倾过身凑近。
除了每周固定的faсеtime,阿尔冯斯实则鲜少打电话给爱德:一来是他俩自己的工作生活本来就十分忙碌,二来其实爱德也不是一个健谈的说话对象。相较之下,他倾向于通过whaxxapp或个人博客给哥哥发些家中猫咪近照和旅游风景照的方式来和自己的哥哥沟通感情,而爱德会把实验室里的骷髅形状烟雾照片发给他——这样一来,阿尔昨晚的来电也就显得分外刻意,以至于要是爱德有那个心思多去反思一下就会轻易猜出对方早有预谋。
阿尔大概是也通过某种途径知道了这件事。也许是别人给了他一个模糊的事件轮廓,他就敏锐地了解了十之八圌九。爱德不记得自己断断续续和弟弟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对方全程是怎样回答自己的,但电话那头阿尔冯斯淡浅温柔的呼吸声和偶尔的轻咳让少年不由自主地松懈了起来。阿尔和爱德血脉相连,他甚至比爱德华更了解他自己,爱德倚靠在椅背上盯视着头顶悬挂的孤灯,他说我该怎么办是好?
“什么怎么办?”阿尔轻声说。
爱德闭了闭眼,“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阿尔,我真的不知道……我甚至觉得很难强迫自己去思考这件事情,想起来我就……觉得难以忍受。真的难以忍受。”
沉默。少年蜷起身,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过了许久才听到电话那头熟悉的声音。
“究竟是否是他,目前还没有定论。”阿尔说。
“那么多巧合都发生在他一个人身上?那么多黑历史还不足以说明问题?”
“不足以,”短发少年冷静地问答,“至少对你来说还不足。”
爱德倒抽了一口冷气,一股酸涩的热流仿佛一下子从身体里流灌了下去。他拼命才忍住不要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