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降梯再次向下,来到开阔的地下检修区,高度不一的空旷场地在脚下铺开,极高的地面支撑结构如生长的巨树,钢铁枝叶密密麻麻铺在天花板上,结实又安全。
通往地下通道的门开着,溪崖心里一松,刚要长舒一口气,突然感到头顶一震,仿佛有什么东西跳了下来,落在了升降梯的上面。
溪崖不可控制地颤抖着,仰头死死盯着上面,掏出口袋里的手枪,上膛,冷汗如瀑。
几乎下一秒,头顶的铁板和纸一样脆弱,弹雨极其轻易地在上面腐蚀出一个个白色的孔洞,在阵阵枪声中落在溪崖脚边。
溪崖心里一惊,他猛地靠在升降梯角落,四面镂空的立方体骨架构造使得他随时都可能向下跌落,他刚抬起枪向上反击,只觉劲风从他背后袭来,黑影当头落下,重重踏在他后背上。
谢敏抓着被枪打瘪的栏杆当空一荡,从后背将溪崖直接踹飞出去,升降梯距离地面还有二十几米,这么摔下去必死无疑。
溪崖仓皇间抓住一道横杆,整个身体全腾在空中,他手臂青筋暴起,严重的脱力感令他心生绝望,谁知谢敏竟拉了他一把,反手劈开溪崖的枪,将人拖回升降梯内。
溪崖背部垫地,生生被掼地吐了口血出来,然而他疯了一般抱住谢敏踩来的腿,竟拖着谢敏跳下了升降梯。
他们从二十几米的高空中跌下,两道漆黑的人影纠缠在一起,情况一时岌岌可危。
谢敏啧了一声,他往腰间按了一下,一个抓勾拖着长长的伸缩绳精准抓住最近的栏杆,锁住,两人在空中荡了一下,缓冲力道。
谢敏像空中翻腾的鸟,身姿矫健灵活,他勾起腿,膝盖大力顶进溪崖的胸腹,在听见对方剧痛下闷哼的一声后,他反手拔出匕首,一刀扎进溪崖右手臂的肌肉中。
伤口不深,血是缓缓地往外流,他角度把控精准,在不伤及筋脉的情况下让溪崖无法再用力。
他屈起膝盖,一脚将受伤的溪崖踹了下去。
砰——!
下落四五米,溪崖猛摔在一个空旷的大平台上,各种修理战机时使用的废弃零件到处都是。他咳出几口鲜血,被震得整个人意识恍惚,奋力捂住右手出血的位置,还没等起来,就听咚的一声,谢敏在他之后跳了下来。
对方毫发无伤。
溪崖向后蹭了几步,血在安静的台子上拖出一道湿漉漉的痕迹,扭曲又狼狈,他的面部因紧张与恐惧扭曲着,每一块紧绷的肌肉都藏着绝望的气息。
几乎同时,逐渐向下运行的升降梯轰然爆炸,绳索都被烧开了花,镂空框架向下砸去,摔在地上,巨响回荡在空旷的厂区内。
银在向他射击时就安装了爆破弹,银根本没想让他活着出去!
明白了这点,溪崖心一横,他仰头盯着谢敏的一举一动,手掌利用错位差摸向身后的匕首,一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冷静平稳,道:“银,你这是什么意思?”
“比起银,我还是更希望你叫我谢敏。”
谢敏俯视着他,一步步带着莫大的压迫感,碾着溪崖的心,他把玩着手中的手枪,眼中冷意闪烁。
溪崖震惊地望着他,自然明白对方这话是什么意思。
银亲口承认了自己叛变的事实。
“至于做什么,我表达的还不够明显吗,当然是杀你。”
谢敏露出一个邪性至极的笑,他抬平手枪,枪口下压,一枪击中溪崖在背后紧握匕首的左手。
血花迸溅出来。
溪崖痛得瞳孔一缩,牙关紧咬,领口到下颌的线条铺上痛苦的痕迹,他在地上扭曲着,血迹像一朵朵花,开在他身旁各处。
“你让我度过了一段非常有趣的时光,我怎么能不来感谢你呢?”
谢敏歪头,给手枪压了一颗新子弹,击中在溪崖身上,没见血,但寒冷的冻伤感从伤口处蔓延开,紧随其后的是麻木感。
“你杀了我吧。”
溪崖感受到身体力量的流失和逐渐麻痹的感官,一切侥幸的希望都化为灰烬,他看着谢敏那张在逆光下不算清晰的脸,一切惊涛骇浪般复杂的情绪被压下,反而变得平静。
他早就预见了这一天。
“不,死亡是解脱,我不希望你有如此美好的结局。”谢敏微微一笑,取出匕首,掌心贴着冰冷的刃一划,说道。
溪崖努力地呼吸着,视线甚至不敢落在那冷锐的光芒上。
“毕竟他可是因为你差点连命都没了,你这点伤又算什么。”
谢敏道,他观察着溪崖的表情,对方的眸光闪烁了一下,很细微,面部弧度未变,若不是他眼睛毒,根本看不出那点细微的改变。
“没弄死他是我的失误。”溪崖恨恨道。
“真的吗?可我怎么觉得你很关心他,我似乎听见了某人在雪崩时喊了一句话,是什么来着?”谢敏走近,一刀捅进溪崖的右腿,在对方本能抽搐时向前一俯身,很轻地道。
“‘谁让你开枪的?’,我记得对吗?”
话音如游丝,却狠狠扎进溪崖心里,他甚至连疼痛都忘记了,面容僵硬,只能感到内心莫大的危机感。
“说啊,该不会连话都说不出了吧?”
谢敏蹙眉,捅进对方大腿的匕首轻轻一转,溪崖疼得出汗,挤出痛苦的闷哼声。
“怎么办,不愿意说话,我该怎么才能撬开你的嘴,你又不怕死。”谢敏自顾自道,他语气轻飘飘的,内容却恶毒到了极点,连眼珠都泛着冷光。
“不然我把你的脑袋提到执政官面前吧,只要你死了,你关心谁都跟我没关系了。”
谢敏站起身,他踹了脚溪崖汩汩流血的腿,在他腰侧蹲下,用沾着血的匕首拍了拍溪崖的脸。
“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谢敏把匕首上的血液尽数抹在溪崖的脸上,一下一下,那锋锐的夺命之刃反复摩擦对方发紧的皮肤,像是在为最后的饮血做准备。
“执政官可能在殉道者内部也有一个卧底。”他抬起眼,道。
他话音落下后,溪崖浑身陷入一种微妙的紧张感中,仿佛被按下暂停键,连呼吸都消失了。
“你看起来很紧张,溪崖,放松,我不是在说你。”
谢敏小声安抚道,他控制着匕首的尖儿不断向下,离对方的皮肤只差半厘米,停顿一秒后,逐渐向下,沿着对方的下颌到了脆弱的颈线。
他像小孩子学简笔画一样,用匕首描着溪崖脖子上青森的血管纹路,认真又专注。
“我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我怎么也想不通,被我在曼德城扔掉的刻有邮差惯用暗码的消音器为什么会被执政官破译。我不怀疑邮差对封控区的忠诚,那么只可能是我们之中混入了坏人。”
“一个与邮差打交道、熟知暗码又不会令他起疑心的坏人,破坏了我们的关系,偷走了我们的情报,令我们沦落到今日这副面对战争的被动局面。”
“请问,那个居心叵测的坏人是你吗?”
谢敏用匕首抵住溪崖的脖子,低声问道。
溪崖张了张嘴,从先前近乎死寂般的平静中走出,他笑了一下,满脸凌乱血痕令他看起来狼狈又疯狂。
“这是你为我找的死因?你以为子爵会信吗?他已经断定你叛变,就算杀了我,你也再无翻身的余地。”
“还是说你认为那个被称为暴君的执政官会主动接纳你?你我不过是任人弃之敝履的棋子,一辈子都是,你觉得执政官杀了子爵后会怎么对你,我断定,你会比我死的更惨。”
溪崖的神色变得歇斯底里,他用力把身体挺起来,但在麻痹的情况下无法做到,只有头颅能努力向前伸。
“他的父辈能杀了你的父辈,他能杀了你,你逃不掉,你永远都逃不掉!”
谢敏冷漠地俯视着他,用手一下将溪崖的下颌卸了,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你错了,我不会重蹈覆辙,我不需要攀附任何人而活,我将拥有他。如果他敢背叛我,我就让他后悔招惹了我,就算是死,我也会带着他一起死。”
“毕竟我们关系匪浅。”
谢敏说完,将匕首抵在了溪崖脖颈上,眼中凶光毕现。
“至于你,死了才是最好的。”
血从皮肤中漫出来,死亡的威胁在一瞬间达到极致,溪崖浑身无法动,他几乎是一秒秒感受着匕首刺入他的喉咙。
生命在消失。
即将触及血脉时,有人当空鸣枪,紧接着是滑索的声音,劲风呼啸而来。
谢敏说不清自己听到那声音时是什么感受,他只觉得浑身血液细胞都因过分的情绪而颤动,甚至拿不住匕首,推到极致的、带着狂意的了然与愉悦涌入心头。
他猛地退离,躲开对方向他袭来的一击,距离拉开五米,他盯着眼前将溪崖护在身后的傅闻安,突然笑了。
他晃了一下,脸上笑意越来越浓,越来越骇人。他手指插进头发里,捋起半边的遮挡,眼中是熊熊燃烧着的令人脊背发寒的情绪。
“谢敏,别杀他。”
傅闻安瞥了眼将死的溪崖,在见到对方颈上那不足以致命、但看起来触目惊心的血痕后,心沉了一下。
对方有意试探他,可他不得不来。
他不能让溪崖死在这里,这是他一定要跟过来的原因,谢敏过分敏锐,他已经瞒不下去了。
谢敏微微一笑,笑意里藏着噬骨冰寒。
“可你护着他,我会生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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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节有个番外但有点长,等完结了再写
“你想怎么样?”傅闻安问道。
“你了解我,我喜欢有仇报仇。”谢敏扬了扬手中的匕首,刀尖滴下宝石般的血,溅在他脚边。
“唯独这个不行,他现在不能死。”傅闻安一脸凝重,他看得出谢敏动了杀心,也能感受到对方逐渐迁怒于他的情绪。
“好吧,我们没得谈了。”谢敏将散开的发丝拢在耳后,持着匕首冲向傅闻安。
他的速度极快,重踏时地面似乎在轻颤,匕首冷光一闪,直冲傅闻安胸膛而去。
杀意如一柄勇往直前锋锐坚定的利剑,藏在谢敏血意沸腾的眼中。
傅闻安侧身躲开,背后的溪崖便暴露在谢敏的攻击范围内,他挥拳直击,逼谢敏转变冲势对抗,拳头砸在谢敏的左手臂上,但也只是短暂遏制了谢敏的动作。
电光石火间,特工反握匕首,压低重心,从下向上挑起,目的是傅闻安的咽喉。傅闻安后退一步避开刀锋拉出的弧线,又见谢敏一记高鞭腿在带起的劲风下扫来,他双手一抵,手掌紧扣,竟在半空中抓住了谢敏的脚踝。
傅闻安手指收力,隔着军靴捏了下去,谢敏当即感到脚腕处传来巨大压力,刺痛感从脚心向上一窜,心头怒意横生。
他突然借着傅闻安手臂的力道往上翻,转眼就骑在对方脖子上,身影快到看不清,四肢做缴械状,手肘卡着傅闻安的脖子,用力向后一甩,两人双双倒在地上。
几番姿势颠倒,谢敏占据优势,他骑在傅闻安腰间向下持续压着匕首,又被对方不甘示弱地抵着,光滑的刀尖在空中颤抖,愣生生无法再向下探。
“当真没得谈了?”僵持中,傅闻安突然开口。
谢敏下了十成十的力,但凡傅闻安有一点放松就会被匕首划开脖子,他颈侧和手臂的青筋像是要从衣料下突出来,背后肩胛受伤的位置隐隐作痛,他甚至闻见了血味,不知道是匕首上的还是他自己身上的。
“你说呢?”谢敏鬓角的发丝垂落,细碎柔软,却仍不能软化他凌厉亢奋的神情。
刀尖一点点往下压,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最后只剩十几厘米。
地面传来炮轰的震动,整片地下厂区吊顶的灯光都在巨震,光芒闪了又闪。
傅闻安能看见对方眼里细碎的闪光和映出的、属于他自己的脸。
“我可以向你坦白一切,他是我几年前安插在殉道者内部的卧底,我花了大力气培养保护他,为的就是现在,所以我不能向你妥协。
他是重要的棋子,但我愿意为他对你的构陷和伤害负责,到我们彼此都满意的程度为止。”
傅闻安用掌根抵着谢敏的手,在全然暴力的拉锯中语气稳如磐石。
谢敏嘲讽地一勾唇,他再次逼近,距离骤然缩短,细软的发丝扫在傅闻安的脸上。
“你真敢抵着心脏向我发誓自己坦白了一切吗?”
傅闻安盯着不断下压的刀尖,转而又凝视谢敏的脸。
“傅闻安,你不敢。”谢敏低声道,语气笃定:
“我时常回忆你到封控区后所做的一切,我以为你会用更强硬的方式与我斗争到底,但你没有。你只是不断用纵容和退让营造我占据上风的假象,说实话我对此着迷,但这点甜头不足以使我向你倾斜,所以你选择了更简单粗暴的方式。”
“你把殉道者的真面目撕给我看,对吗?”
谢敏一字一顿,他手腕突然下压,挑了个极其刁钻的角度蹭过傅闻安的手掌,在对方始料未及的的瞬间叮一声掼在地上,而后向左右滑动,锋刃贴近。
傅闻安被完全牵制住,他高高仰起头,平静警惕的眼神一动,毫无屈居人下的弱势。
“我总不明白溪崖为何与我为敌,以前可以定义为权力斗争或忠心作祟,现在想来无非是你的授意。你利用了溪崖在卧底期间积攒的话语权、子爵本身的阴暗多疑和对我一贯的敌意,使我陷入信任危机。你中枪时溪崖违和的表现固然令我起疑心,但你屡次表现也十分值得推敲。”
“你故意引我带人在驻扎地附近‘抓获’黑枭,并与你合演一出‘我们仍关系暧昧’的戏码给所有人,为的就是让我在殉道者中更难做,但溪崖对黑枭的维护令我怀疑。至于第二天我找借口提前将黑枭转移,溪崖却失去了一贯的谨慎小心,自始至终未去检查隔音笼。”
“只要他去看一眼,就会发现隔音笼里空空如也,但从来对我持怀疑态度的溪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也心知肚明,隔音笼里没有人。”
谢敏微微蹙眉。
“进入山道,有了子爵的伏击在后,你的出现和提醒便顺理成章。你设计中枪将自己置于险境,溪崖报告了你中枪的事实,因为只有你失去战斗能力子爵才会派人来围剿你,从而试探我会不会为救你真正与殉道者反目成仇。”
“你总是如此敏锐。”傅闻安无视只轻轻一动就能划开动脉的刀,语气镇定,感叹道。
“不,但凡我再聪明一点,就能在当时意识到我要救的人临死时候都在算计我。”谢敏牙根痒痒,他单手攥着傅闻安的脖子,面色不虞。
“那是意外。”傅闻安垂了下眼,道。
“意外?”谢敏怒意丛生,他用刀背抵着傅闻安的下颌往上,恶狠狠道:“你打算怎么解释这两个字?溪崖是你的人,你敢说你中枪没有他的配合?还是说空袭与你无关?”
“中枪前的一切我无可辩驳,但中枪非我本意。”傅闻安道:“至于空袭,他只是将消息如实转述给子爵,剩下的一切皆由子爵定夺。”
“你想说这一切与你没关系?”谢敏蹙眉。
“我从不替人做选择。”傅闻安道。
“但你已经把他逼上了这条路,你见过他派出军机空袭平民的决策,你只是恰好在离纳文一号基地不远的地方出事……不,可能一开始你诱导他把雪崩地点选在基地附近也说不定,为了掌握更具压倒性的优势。”谢敏道。
“我,诱导他?”傅闻安挑了下眉。
“如果溪崖提出建议,子爵多半会采纳。”谢敏回答。
“是啊,子爵会采纳,因为他性格如此。”傅闻安眼里带着近乎傲慢的笃定。
谢敏盯着傅闻安,透过这一抹近乎无法看清的笑意窥见对方背后那近乎深渊般深沉又洞悉一切的灵魂。
“你知道那群流民会恰巧经过吗?”谢敏问道。
傅闻安摇了摇头:“在见到前不知道。”
“你知道他们会死吗?”谢敏又问,此刻眼底藏了几分复杂和痛苦。
“那取决于子爵的做法。”傅闻安说。
谢敏沉默了。
子爵选择了会置他们于死地的做法。
“你又算计了我一次。”谢敏用匕首轻轻描着傅闻安锁骨的轮廓,慢慢地说着,语气不咸不淡。
“你也用性命要挟过我,我们扯平了。”傅闻安道。
“我不喜欢平局,我当时以为你要死了,你是真的该死。”谢敏喃喃着,眼睛微微一眯。
他怎么会相信傅闻安是真的毫无反抗之力呢?他明知傅闻安不是善茬。
一种荒谬的挫败感席卷了谢敏,他对于自己被彻头彻尾的算计是愤怒的,但另一种早已窥见的无奈又压住了这份浓烈的情感,掀开许久的麻痹与封闭,他对封控区毫无前途的事实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