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击中我呢?”傅闻安能感受到搭上板机的指尖传来微凉感觉,顺着血液延伸的冷意逐渐侵入骨骼,风中沙尘如云间气雾般翻涌,他的目光逐渐凝定,如同不可撼动的重峦叠嶂。
银没有回答,他沉默地保持着一击必杀的态势,看上去无动于衷,但这对傅闻安来说极为有利。
对方在迟疑,又或者说,双方对不能出口的原因都心知肚明——银并未下定决心。
他可能只是没有接到命令,像没有收到指令的机器停止运行,也可能是私心不许。
傅闻安倾向于后者。
这世上不存在绝对的忠诚,利益与威逼永远是维持平衡的核心。
“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银。”傅闻安深吸一口气,将枪口远离银的躯干,保持在一个稍微偏上的位置,借着盯人时的余光,他能观察到那个无人机程序化周转飞行的轨迹。
紧跟研发全程的执政官对成品的所有参数牢记于心,二维平面的轨道融入三维世界,在砂石飞扬的空间里逐渐清晰。
“真是充满诱惑又苍白无力的承诺,你也是用如此天真的言辞来驯养下属的吗?”银的下颌紧绷,突兀的颈线割开尘霾,他习惯性地偏头,像是从上而下打量人。
“你的思维定势令人感到担忧,是“殉道者”的福利待遇不好吗?”傅闻安呛声道:“还是他们也驯养过你?”
“你的说话方式令我很不愉快。”银说道。
“曾经也有人如此评价过我。”傅闻安眯起眼睛:“他和你一样,是个优秀的特工。”
银轻轻垂下头,唇角紧绷的弧度有所缓和,傅闻安没能放过这一丝细节。
一种诡异的违和感令他顿了话语。
“我曾在昨晚见过他,你说的没错,他是个优秀的特工,但优秀不意味着全能,至少现在,他对你我之间的事无能为力。”银的语调掠过一抹轻微的恶嘲。
“我并不这么认为,我总觉得他在某处看着我,隐藏在常人无法想象的角落,透过吊诡虚假的面具打量我的所作所为。”傅闻安轻轻摇头,唇齿间滑出刻薄评语,借着抬头的动作,扫过无人机飞行的路径。
近了,很近了。
“你给他极高的赞誉,可我不喜欢我的雇主怀有二心。”银的声音透着股疯劲。
所以银屠了研究所,令“驯养员”一脉再无分支。他是个毫无训*可能的刽子手,所有行动都无法用理性来衡量,他只允许自己牵着颈绳,任何权限都不许他人沾手。
他唱衰从一而终的伟大,却又极端渴望磐石般千年不移的忠诚。
就像两种作用力在体内撕扯、拉锯,冥顽不灵的执念在现实的倾轧中逐渐泛起血的泡沫,营造出疯癫闭塞的假象。但那双掩埋在兜帽阴影下的眼睛,又会是怎样一副浑浊又仇慨的姿态呢?
傅闻安平静地想着,他迅速地瞥了一眼无人机,而后说道:“你会如愿得到你所渴望的一切尊崇与倾慕,世人不会吝啬对强者的美言,而在你下定决心之前,我会为你扫平你忌惮的一切……”
“你觉得你对我很了解?”银不悦地打断他的话。
“了解谈不上,只是略微知道一些小事……我从不敢自诩了解某人。”傅闻安道。
“就算是你欣赏的那位?”银阴阳怪气地问了一句。
“当然。”傅闻安的眉峰微蹙,“不过,我还以为你不愿意提到他。”
“我并非对他没有兴趣。”银轻飘飘地道。
“呵。”傅闻安冷笑一声,眼瞳一暗,后面的话压在喉头,声音小到风一吹便无影无踪。“言归正传,我讨厌谈判时话题偏移。”
“我想我们没有在谈判,这只是你拖延的策略,不是吗?”银突然道。
如同电光贯穿天空般一闪而逝的色调,沙粒在眨眼间飞过疮痍遍地的低矮矿区。傅闻安的瞳孔骤缩,他看见银扬起的衣角后,一枚亮着蓝灯的炸弹发信器藏在视觉盲区中。
“看来你的无人机没能在我的炸弹计时结束前到达既定轨道。”
砰——!
银低哑的遗憾发言瞬间被掩埋在爆炸声中。
比先前更加密集的爆破如水花般绕着中央矿区炸开,气浪的余波掀翻倒塌的移动设施与废旧矿车,连带着遇难者的残肢一同冲向天空。快要落下的浮土再次席卷感官,剥夺视线的同时带来更狂躁的气流声。
微妙的是,可能是前一轮爆炸炸毁了地形,导致后一轮爆破的炸弹埋藏点发生移位,傅闻安轻易找到了没有被波及的区域,但银的强悍进攻成了他必然要面对的险恶难关。
对方在体术上的造诣根本不像一个狙击手,他继承了敏锐的洞察力与先人一步的精准预判,如猛兽般的矫健与凌厉杀招将人步步紧逼。银的兜帽在爆炸中掀起,露出来的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但他脸颊上人皮面具的豁口太过明显,没有半点说服力。
据说除了三众臣,没人见过银的真实长相。傅闻安躲过银的拳风,思维晃了一下。
“走神是对对手的不敬,执政官。”银的声音全然是凶狠,他一个扫腿被傅闻安挡住,借力扭身腾空跃起,瞬间用双腿绞上了对方的脖子,整个人骑着他的肩,手枪抵在傅闻安的肩头,扣下扳机。
察觉危机,傅闻安一手卡在对方膝窝,另一手掌心向外,虎口如烙铁般卡在枪口上,枪声在他耳边炸响,子弹贴耳飞出。
“说闲话也是,银。”傅闻安用力将身上人向身侧的巨大钢架撞去,银猝不及防被狠狠砸出,肩胛被钢筋的直角用力刺入,骨骼开裂的嘎嘣声响尤为清晰。
傅闻安再次撞去,只见银迅速规避,被暗算的剧痛令他怒意横生,屈肘猛击对方头部。傅闻安以格挡姿势防了两下,突兀的爆炸在他们脚边轰鸣而起,两人躲闪不及,同时被冲击力抛出几米之外。
银先落地,翻滚一周就地起身,枪在指尖勾着。他刚要抬平,只见阴影当头而下,迎面而来的alpha一脚碾在银的手上,腕骨向后猛折,枪脱手而出,被应声踢飞。
男人头上满是鲜血,爆炸带飞的碎片在他额前嵌入,延伸出一条一指长的巨大伤痕,正汩汩向外流血。血垂落在睫毛上,衬得笼罩在森然冷意中的男人如修罗般无情可怖。
银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毫不停顿地躬身前冲,猛地扑上傅闻安的腰。
银视死如归全力一搏的爆发力令傅闻安完全站不住,两人猛地扭打在一起,双双滚落至通往更深坑洞的边缘。山洞状的矿洞内漆黑一片,不知是谁撞在了地面机器的开关上,器械运作的嗡鸣声霎时笼罩了半封闭的区域。
不知从何而来的锤机本就摇摇欲坠,在先前的爆炸中受了冲击,绳线一断,轰然从洞顶落下。
两人同时向后撤,傅闻安落在洞外,午后昏黄的光线根本照不进断电的洞穴,他躲开要命的巨物,抬头一看,银已然歪斜在运送矿石用的轨道小车上,他挑了下眉,用手指了指傅闻安,脸上露出愉悦的神情。
他嘴唇嗡动,凭借唇语,傅闻安读出了对方的话:“改天见。”
傅闻安欲追,但已经启动的矿车飞速冲下轨道,银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矿洞尽头,如同游乐园离探险的过山车一般消失在视野中央。与此同时,矿洞上方的岩石因爆炸变得松弛,砂石碎块如雨般降下,埋了傅闻安一身。
他只能看着银从他眼前溜走。
傅闻安攥紧双拳,深不见底的矿洞四通八达,不曾间断的地震摧毁倾塌的岩层,让本就如蚂蚁洞穴般的矿区陷入沉降的危险。他的眸子掠过暴虐的焦躁,在几次深呼吸后,才逐渐平复。
“可惜。”
傅闻安低声呢喃。
可惜没能杀掉银。
第45章
颠簸矿车沿轨道向下俯冲,漆黑矿洞弥漫着干冷的矿渣气味,齿轮发出咔哒声响。只见蹲坐在小车内的身影向右一跃,如夜色下矫健的猫轻盈落地,翻滚一周,藏入洞窟内分叉的路口。
谢敏在奔跑中脱掉身上的斗篷,撕下破损的易容面具,顺手藏入事先挖好的坑中,沿着记忆中的近道狂奔。
他清了清嗓,将声线调整回青年该有的状态,再把外套反穿,抓了抓头发,拐出矿洞的出口。
来到矿区外的小径,繁茂树林后藏着一辆摩托,谢敏迅速钻入、启动,扬长而去。
微风在脸上刮擦,谢敏抬手揉掉落在发间的沙砾,牵扯肩胛肌肉,后知后觉感受到疼痛。
谢敏脸色微微一变,吃痛般扯着嘴角,心里郁闷。
无论是作为银还是谢敏,每次与傅闻安交锋都不会让他全身而退,而且从先前的碰撞来看,对方对银的杀心可谓坚决不移。
老道的政治家总能用犀利眼光观察棋局,精准定位棋盘中最有力棋子并将其抹除的能力在博弈中至关重要,傅闻安显然得心应手。最可怕的是其本人可以不借他人之手达到目的,这意味着即便他屡次将自己置入险境,只要全身而退就能尽收成果。
高风险高回报,他很擅长进行等价交换。
无可否认身为领袖的傅闻安绝对有资格获得众人的追随,安斯图尔突飞猛进的发展势头可以证明,他的旗帜可以永远指向明路,人们无需对此抱有怀疑。
但这种一劳永逸的诱惑对谢敏来说行不通——他绝不会对某人俯首帖耳,这也意味着谢敏与傅闻安之间永远寻不到相安无事的出路。
他们必将相争到死亡尽头。
谢敏舒缓肌肉,让自己从挫伤中解放出来,他单手从贴身衣物里捞出邮标项链,确认自己贴在上面的信号改造极贴没有出问题,而后低头检查通讯器。
被改造的、属于谢敏的信号正在两个街区外的一家养生会馆泡温泉,休憩中的特工将通讯器设置为免打扰模式,只要有人拨通号码就会听到一只扁嘴的鸭子用嘎嘎的声调说“用户在忙”,谢敏很喜欢这个铃声,用了将近三年。
当然,也并非所有人都会被拦截,作为执政官,傅闻安的通讯可以通过鸭子警卫的阻拦来到谢敏面前……就像现在一样。
通讯器的屏幕上跳起傅闻安的名字,谢敏眉间晃过一缕阴云,背上隐痛还提醒着几分钟前对方用手枪试图爆头的狠辣行径。特工一边用通讯器内的屏蔽软件将通讯的背景音改为寂静环境,一边掏出衣袋里一个发信器。
那是最后一处定时炸弹的引爆器,由于在刚刚的打斗中位置始终离他太近,没来得及引爆。
“您好,休假中的员工只留给您十秒钟的时间,现在开始倒数,十,九……”
谢敏学着自动接听小鸭子的嗓音道,一边按下发信器。
通讯里传来爆炸的轰隆声,傅闻安没能第一时间说话,这让谢敏感到计谋得逞的愉快。
他低笑一声,抬手一扬,将已经没用的发信器扔进路旁的湖中。
摩托在狭窄的乡道上疾驰,呼啸风声被软件过滤,营造温馨宁静的假象。特工的声线被微妙地处理过,全然不见剧烈运动后的浮躁波动,语气平稳,令人听不出端倪。
“你似乎遇到了麻烦事?”谢敏逗弄道。
他已经想象到傅闻安因为没抓到罪魁祸首的隐怒神态,不怒自威的面容被情绪牵动,让人不敢直视其锋。对方可能正抖落衣裳里的浮土,拾掇精致主义者向来重视的华丽羽毛,像只刚从土堆里爬出来的孔雀。
不久之后,执政官又会变得凌厉而耀眼。
“你的幸灾乐祸已经透过话筒扑到我面前来了,谢敏。”果不其然,傅闻安听起来正咬牙切齿。
“过分被害妄想会降低生活质量,你得有一个良好的生活态度,平静接受造化弄人。”谢敏扬起调子:“不然你先回去睡一觉,第二天起来又是阳光丰沛的早晨。”
“你的建议很有道理,希望你的套房里有舒适的床位。”傅闻安冷笑一声,淡淡道。
谢敏的表情凝固了一瞬,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你能再重复一遍你的话吗?我怀疑我的财产正在被某些恬不知耻的人觊觎。”
“安斯图尔财政的假期拨款可不是被用来点五星套房和观赏泳装omega玩水的,特工。”傅闻安冷哼一声:“更何况拨款不是你的财产。”
“怎么办呢,我刚点了一个屁股特别翘的小妞,完全不想管你。”谢敏额头青筋暴跳,手臂肌肉紧缩,油门被他一踩到底。
他最近一定是水逆,不然怎么会多次在生死时速中横跳。
“我不介意三个人一起。”傅闻安无所谓地道。
“我介意!”谢敏眼睛瞪得超大,震惊铺满了他深邃的瞳孔,“你这个疯子。”
“那就在我来之前收拾掉你手上的烂摊子,特工,这是命令,不是请求。”傅闻安说完便挂了通讯。
谢敏一时气结,恨不得给傅闻安一拳。
他们之间果然没有共处一说。
矿区内发生的一切犹如导火线,点燃泥沼中滋养的一切邪恶与污垢,将其暴晒在阳光下接受世人审判。传导至终端的视频被黑枭整理完成后给傅闻安检查。
矿区废墟在萧瑟风声中埋藏遇难者的尸体,闻讯赶来的救援队沉默地进行打扫,矿头山的代表姗姗来迟坐立不安,所有人脸上都透着天塌般的灰败。
车上受伤的代表没有受到爆炸的波及,虽是受到极大惊吓,但好在没有生命威胁。但封控区的尚代表被飞溅的窗户玻璃不巧划到动脉,车停后不久就流血过多身亡,尸体已经被训练有素的医务人员妥善处理了。
众人无暇顾及同代表的死,他们惶恐不安地看向在远处的执政官,无人私语。
傅闻安有条不紊地回收无人机,监督自家后勤队员将价值连城的仪器回收。他的视线逐渐延伸出去,被战火掠过的废墟中,被炸弹熏黑的钢架下,一把手枪埋在灰土中。
傅闻安走过去,弯下腰,瘦长指节一曲,拾起手枪,仔细打量。
黑市内流通最广的制式手枪,漆黑枪身泛着纯粹的冷色光泽,沾染尘土也不显肮脏。傅闻安将弹夹拆下,拿出里面剩余的两枚子弹揣进衣兜,手指轻抵弹夹底部、回推,动作行云流水。
他将手枪握在掌心,拨通通讯器:“矿区内有一辆银使用过的废旧越野车,型号为拓展者S80Z2,我已经命令后勤组将残骸拖回分拣室,后续检查你来接手。另外矿区里应该有银布置陷阱留下的痕迹,尽可能搜集。”
“是。”黑枭立刻应下,“长官,矿头山那边……?”
“暂时晾着,他们比我们更急,先把部分照片撰文发到民用网络上,找几个报社制造舆论,看看反应。”傅闻安一边走一边说。
高耸的吊机残骸在阴冷天幕下孤悬,细长的阴影落在傅闻安的必经之路上,隔断身后的纷乱喧嚣。他有条不紊地布置后续的工作,在打斗中受尽委屈的风衣破了一角,不显得他狼狈,反倒衬出些许孤拔气质。
傅闻安说着说着,突然抬头,望向银最开始出现的山头。
那里是俯瞰整片矿区视野最好的地方,是最适合被狙击手占领的制高点。
银在那里蛰伏了多久?银为什么笃定他一定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处?看银的准备,他的信息来源一定非常可靠,而这个结论令他忧心——那意味着他身侧不再安全。
银一如既往地没有杀他,他如愿得利了,那么银行为的动机是什么?
是试探吗?
不见得,银在昨晚与他交过手,银是个优秀的暗杀者,仅凭短暂交锋就能判断局势。
是刺杀吗?
可狙击手的第一枪是最为出其不意的死神镰刀,在无人防备的时刻选择警告,本身就不符合暗杀的作风。
如果排除银自身找乐子的无聊性格,愿意以命相博寻求刺激,可能性只有一种。
银在推波。
暗杀者在以一个巧妙的姿态斡旋于两方势力之间,凭借自身对战局分寸的拿捏,移动棋盘上的棋子,加快博弈节奏,引导事情向自己喜欢的方向发展。
理性告诉傅闻安,此种可能性出现的概率极大,是最契合时局的选项。
但感性令他不悦,但凡掌控者都不愿放弃主导地位,任由他人凌驾。
“公开时抹除一切关于银身份的消息,将爆炸指控为矿头山和封控区对我的暗杀和警告,明白吗?”傅闻安眉心微蹙,沉声道。
“是。”黑枭回应:“那您现在要回来吗?”
“谢敏的定位动过吗?”傅闻安没回答,反倒问。
黑枭:“没,这次检查过了,没有信号叠层,他一直很安分,没有伪装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