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天下权力的归处,权力之上是他的心上人。
而他处于其下,是云泥之别。
他自然想过篡权。
想将那个皎皎如日月的帝王囚于一隅,何必顾什么家国,大桓人才济济,从来不缺一个顾峤。
何况小七皇子本就不想待在宫墙之中。
他不会让人被圈禁在一处,他愿意带着人去游山玩水——只要在他身边就好。
阴暗的心思总在夜里生根,次日却总被御书房的檀香落成一片平和。
他终究是舍不得。
小皇帝因着他那一跪,几日都没理他。
下了朝还是一如既往地将他叫到御书房去,却从不开口,偏偏这几日朝中除了封相再无大事,商琅想要寻个理由同人搭话都无可奈何。
还是倒春寒的时候一病不起,两人这才化了冰。
违背祖制封相,此后大桓清明,商琅必然能成为青史留名的千古贤相。
只是史书或许会如此,放在如今,等着他的却是数不尽的弹劾。
朝臣说他媚上惑主,说他以色侍君,也有亲近于他的臣子觉着顾峤此举是要将他捧杀。
商琅倒还真希望是如此。
才学为人称道,在顾峤面前,他却更庆幸自己生得如此好颜色,不然那个集千娇百宠于一身的中宫嫡子,当年怎么会多瞧他那一眼。
可惜少年帝王面对这些折子,只有愤慨——
“先生分明计谋过人,他们倒好,舍本逐末。”
商琅温声安抚,心中却鼓噪着,冲动地想要问一句:若他当真以色侍君,顾峤愿不愿意应?
可他不敢。
那句话从未说出口,他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所有君臣之外的心思,做帝王最恭顺的臣子。
绮梦仍旧是一场接着一场。
少年快要及冠,眉眼便也彻底长开,比幼时凌厉不少。
这几年为帝也丝毫没有磨平顾峤的棱角,只是比起一开始的冷硬,少年的脸上多了笑。
笑意盈盈,字字诛心,甚至于乖戾。
将世家千百人押送到午门斩杀的时候,商琅完完全全意识到,他们原来是一类人。
顾峤娇生惯养,骨子里的狠意却半点也不曾少过,甚至愈烈。
商琅也是在那个时候,动了试探的心思。
世家一直都是靠着他联系,原本两人也就只是打算循序渐进,那一次他却是自顾自地改了主意,在帝王的生辰,给他送上了那样的一份大礼。
世家的反扑自然是极其剧烈的。
但是顾峤半点不知道。
他小心翼翼地瞒住了帝王,装出一副无事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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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要来试探顾峤对他的态度, 商琅却不敢表现得太过于明显,只能寻着机会一点点地去寻找少年帝王的底线。
顾峤大概是极其信任他的。
商琅私底下不知道做过了多少事情,也有不少被傅小侯爷还有子桑瑶给有意无意地捅了出来, 帝王每一次同他算账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只是说几句气话,真要到罚他的时候却是半点也舍不得的。
商琅乐见其成,仗着帝王对他的纵容, 剥了那层绵软无害的外壳, 将内里那些阴谋算计, 慢慢地展现在顾峤的面前。
只不过, 即使如此,顾峤也还是迟钝的。
他像是从来都没有意识到他相处多年的、温良谦恭的丞相大人有什么变化一般,还是那般地信任他,还是那般,将他看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文臣。
只有在商琅当真做了什么事情被他发现之后,才会短暂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并不是什么无辜的白兔子,而是一条伺在暗处的蛇。
不过很快又毫无防备地,朝着这条蛇露出自己脆弱的脖颈来。
总像是诱着商琅去咬上一口。
他也的确是咬了上去。
少年在他面前总是放松的,也时常会因为疲于政事而在他身侧沉睡过去。
明明他身上用的安神香并不算多。
这样的事情时常会有, 只是一开始商琅并不敢轻举妄动,后来发觉小皇帝睡过去之后是当真无知无觉, 这才敢用指腹轻轻擦过少年的下颌与脖颈,
随后的是亲吻。
到最后,已经不满足于这般——毒蛇终于露出了獠牙,垂首叼着那一小片的皮肤碾磨, 留下的痕迹并不深, 少年醒过来后不久就会消散掉, 但是那一小会儿的留存已经足够商琅欢欣。
马车对于商琅来说,一直都象征着亲近。
哪怕顾峤并不是每一次都会睡过去,但那悠悠的车轮声与马蹄声也总是最容易哄人睡过去的。
荆州一行,两人在马车当中的时间,延长到了一整日,更方便了他同心上人相处,也更容易被人发现心思。
商琅没有刻意地隐藏,只是温和地、亲昵地,同帝王相处。
却不知道是因为两人认识多日,顾峤总习惯了同他亲近,所以半点也没有往那男女之情上面想,还是说小七皇子就是天生缺了一根有关风月的筋,商琅快要连人脖颈上有几条血管、在什么位置给看清了,也没见顾峤意识到什么。
若说伪装吧,皇帝陛下对他甚至连个试探都不曾有。
他也就只能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止不住叹气。
他已经能算得上是在有意无意地大打破两个人之间一直保持着的距离,但从一开始顾峤就对他太亲近了,若是人对他没有半分心思,自然也就察觉不出来异样。若是再直白——顾峤也不是个傻的,多少能瞧出来他对他有些大逆不道的心思,那个时候若是帝王对他半点兴致也无,反而因为这样的情感而逃避的话,要想挽回可比如今的难。
顾峤屡屡承诺过不会罢他的官或是如何,商琅自然也愿意相信帝王的承诺。两人还有五十年,用这般温吞的方法蚕食,他等得起。
一直到遇见天灾。
京都太安宁,十数年来,连他最畏惧的狂风暴雪都少见。
可荆州的地动告诫他,帝王不可能一生留守在京都当中。
就像顾峤亲口同他说的,他要微服私访,他要走遍大桓。
人祸可免,天灾难逃。
眼睁睁瞧着顾峤被激扬的尘埃与倾颓的酒楼吞没的时候,商琅在想——若是死,便算是一对亡命鸳鸯;若是幸得活路,那不如及时行乐。
原先的数十年好像一下子变成了朝夕之间,商琅哪里敢再等那么长的时间,恨不得争分夺秒。
喧哗声过后,他重见天日。
举目望去,天地间就只剩下了人群与废墟。
他寻不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就只能去质问傅翎。
这世上,有憾的生者是最痛苦的。
不过好在,他得到的不是顾峤的死讯。
他对自己的身子清清楚楚,被掩在地下这么长时间,更是雪上加霜,他留在这根本没有什么意义。
但不能干等着。
帝王生死未卜,他必须做些什么。
譬如,到赣州去。
昔日体弱仍赴风雪,如今他身子比十多年前赴京的时候要好上不少,这一路上也没有什么艰难险阻的,自然义不容辞。
所以他没有在意傅翎的劝阻。
至于顾峤知道他以身涉险会如何——商琅巴不得见到皇帝陛下骂他。
总比如今不知生死的情况要好。
他自幼长在荆州,早就习惯了此地的崎岖,行路除了疲惫些,倒也没有太多的负担。
心上的煎熬却是一阵一阵。
梦里梦外全都是顾峤的身影。
江南四州都多雨水,荆赣两州交界的地方也多密林,商琅一路策马在其中穿梭着,心里却在想,顾峤一定会喜欢这样的地方。
华盖蔽日,树荫创造出一片幽静桃源,其中还时不时能瞧见几处泉水清潭,若非此地多山,商琅这一路上没能寻到什么合适的平坦地方,或许他就要动个带着顾峤来此地隐居的心思了。
虽然身为帝相,“隐居”这样的事情对他们两个人来说根本遥遥无期。
林中还有野兽。
这里人迹罕至,商琅也庆幸自己运气还算好,没遇上什么太过于凶猛的野兽,大部分都是无害且怕人的,让他安安稳稳地穿了过去。
只是在最后被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小蛇咬了一口。
那小蛇并非剧毒,商琅又喝了这二十多年的药,除了觉得疼痛,身上并没有其他的异样。
只不过那齿印难愈,商琅瞧着自己滚了不少血珠的手腕,小心地藏进了衣袖中——希望等他赶回荆州的时候,这伤口已经痊愈了。
叫顾峤看见了可不好。
商琅在赣州停留了许久,等到手上那齿印痊愈得差不多了之后,才敢动身回去。
荆州那边的消息一直都瞒得很死,地动之后是什么情况都难以打听,更何况一个人的生死。
好在,好在,商琅日夜兼程回到遂安府的时候,听到的是顾峤性命无忧的消息。
云暝先瞧见了他,在人去通知的空当,他仔仔细细地整理了一番自己。
他一路朝着帝王的帐子那边去,也没在意周遭略显嘈杂的声音,立在了院子当中,越过那些喧闹,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帐中悉悉索索的声响,随后门帘一动,他抬眸,撞上顾峤的目光。
昏沉的月光也掩不住少年眸底的火。
若是放到平日里,见到帝王动怒,商琅自然是要惶惶恐恐地寻来对策,然后靠着这张脸和帝王对他的纵容,用三寸不烂之舌给人哄过去。但如今,他根本顾不上去想那么多。
顾峤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充满着活力,甚至还有力气来同他动气。
商琅心底只剩下了庆幸,便也涌上来一阵冲动,身体比大脑动得还要快——他走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帝王。
帝王愣在那,也给了商琅喘息的机会,重新将人哄住。
不过天不遂人愿,见到安稳的顾峤,让商琅一下子松了心神,以至于在离开的时候,多日的疲惫一下子重新涌上来,没能防住涌出来的那一口血。
更没料到会被人给瞧见。
帝王来他帐中质问的时候,商琅本想故作无事地瞒过去,最后还是舍不得放弃这个好机会,到嘴的话就成了那冠冕堂皇的“死而后已”。
顾峤也的确是吃他这一招。
少年掌心很烫,商琅眸底深深,汲取着他身上的温度,表面上却不忘了摆出一副温顺样子,看着人心疼到跳脚,看着人对他又气又不忍——
他想,或许还可以再放肆一点。
只要有足够的痕迹,顾峤就能慢慢地,知晓他对他的心思。
只是商琅没有想到,提早在相府灌了那么多的酒,最后在夜宴上,这杯宫廷御酒还是误了事。
从一片狼藉的榻上醒来,还不见帝王的时候,商琅是惶恐的。
他设计好了一切:何时表明心意,何时行那周公之礼,却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
也没想到顾峤对他,本就带着那样的心思。
若非如此,有这么一遭,他们两人之间恐怕要完个彻底——即使顾及十多年的情谊顾峤不会直接杀了他,恐怕也不会留他在京都当中。
幸好,幸好。
帝王去了朝会,他让人收拾了床榻之后,呆坐在那里,一点点回想。
从数年前到现在。
两人真是当局者迷。
因为亲密太过,所以不敢相信彼此生了那男女之情。
商琅轻叹一声。
无论如何,也是误打误撞地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只是还差上一点。
于是在帝王下朝回来的时候,他做了最后的试探。
他跪了下去,听见小皇帝语气当中怒火,却忍不住地想笑。
然后他握住了顾峤的手。
作者有话说:
卡死我了卡死我了卡死我了,心理剖析怎么这么难写呜呜呜呜。
下一章开始写梦境if
【番外3】“那在下,便谢过陛下厚待了。”
顾峤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在御书房的书案上睡过去的, 只知道再醒过来的时候,入目就是一本摊开的、荒谬的奏折。
御书房当中檀香悠悠,不见商琅的身影, 顾峤垂眼, 瞧着眼前那本奏折上面的“南疆亲王”四个字。
是礼部尚书上奏,说南疆的亲王不日便要到京都来,问的是顾峤要用怎样的规格来迎。
奏折没有批, 顾峤对这几行字也没什么印象, 只随手拿起旁边沾了朱砂的笔, 末端在脸上一戳一戳, 他在自己的记忆当中寻了一圈,也没寻到什么跟“南疆亲王”有关的记忆。
南疆不是只有子桑琼一个国主,还有子桑瑶一个长公主么?
哪来的什么亲王?还是哪个犄角旮旯出来的旁系?
商琅不在,顾峤想要问一问也无法。
从他和商琅那一次去南疆走了一圈之后,虽然子桑琼不怎么待见他,但作为一个君主,也不至于被这些私情误了大事,两国往来甚好,每一次南疆要来使臣, 一般也都是子桑瑶和傅翎夫妻两个亲至,一来给傅小侯爷回京见他的机会, 二来也是表示南疆对两国往来的重视。
所以这南疆亲王, 到底是自哪来的,能比子桑瑶在南疆的地位高么?
顾峤蹙着眉批了折子,让人按着寻常接待使臣的规制来, 随后就放下了笔。
两人这几年越发地腻歪, 几乎是时时刻刻待在一处, 顾峤也不明白怎么他睡一觉的功夫人就不见了,或许是去给他准备什么点心,也或许是别的事——但无论如何,都让他不安。
就像这本奏折一样,处处透着古怪。
于是他起身走出御书房,见到守在门口的宫侍,问了一句:“丞相去了何处?”
宫侍愣了一愣,没回答。
顾峤心中不安更甚,蹙着眉,颇有些不耐:“商琅人呢?”
那宫侍是前阵子刚被调到此地的,还没见过帝王几面,更别提被问话,听出顾峤语气不好,立刻腿一软就跪下了,颤颤巍巍地磕头:“奴婢、奴婢不知。”
顾峤以为自己是问得太过,努力地缓了声音,换了个说法:“他何时离开御书房的?”
却没想到,他这话一出,那宫侍伏得更低,赶在顾峤动怒之前开口:“奴婢……没瞧见有人。”
怎么可能?商琅不是一直——
顾峤想起来那本奏折。
不对,不对。
没再管那宫人,他转身回了御书房中,尝试着从这个他最熟悉的地方寻出点蛛丝马迹来。
方才醒过来的时候迷迷糊糊,顾峤这才觉得书房当中的味道有些不对。
明明他很早之前就将御书房的香换成了沉香。
顾峤重新绕到桌前,收了那些奏折,仔细寻过也没见到先前商琅送他的那块笔搁。
心中的不安在御书房内室当中寻不到半点商琅的痕迹的时候,达到了顶峰,帝王眼底墨色浓郁,转头看向那个立在角落的起居令史。
历代帝王都要经历此事,顾峤早就学会了忽视掉这个跟尾巴一样时刻跟着他的官员,却没想到能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
方才已经有些冲动,顾峤心有疑问却又不能直接问询,也就只能另辟蹊径了。
比如——起居注。
顾峤目光落在起居令史身上,后者这么多年头一次被帝王关注到,抬眸看过来,神色有些茫然。
甚至还带着点警惕。
“起居注给朕看一眼。”顾峤毫不客气,直言。
起居令史那一瞬间大概是想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了,手上护着册子,连行礼都有些顾不上:“陛下,依循祖制,此册您不可查阅。”
“朕违背的祖制还少?”顾峤不以为然。
随后就瞧着人“啪”一下干脆利落地跪下了,显然是要抗旨到底。
顾峤一阵头疼,又不想真的强人所难:“你读,朕听着。”
起居令史还是犹豫。
他负责如实记录帝王一言一行,可若是帝王对其中有所不满,修改则违制,抗旨就是丢命,是而从一开始就有了帝王不可查阅的规矩,无论是亲自看还是读,都……
“怎么,还要朕直接送你一道恕罪的圣旨才肯?”顾峤坐回到椅子上,见他那踌躇的模样,不耐烦敲了敲桌面,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这倒是不必。
顾峤是个明君,这点起居令史是最清楚的。
所以在听见帝王这一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松了一口气。
祖制是祖制,皇命是皇命。
起居令史也不至于那么死板,说到底,他求的就是帝王那一句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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