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芒(静深)

病床上那紧闭着的干枯眼皮，在一阵痛苦而扭曲的挣扎后掀开，露出早已浑浊的眼球。
谢乾看见周芒，垂在床边的手指扭动几下，他似乎想要抬起手去摸摸他，但长时间的病痛让他连说话都变得吃力，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做别的事。
“嘛……嘛……”
如同破损机器一般沙哑而机械的音节从他苍白的嘴唇间泄出，周芒仔细分辨后才听出他说的大概是“芒”。
面对这样形如枯槁的人，不管是谁都会心生怜悯，周芒半蹲下来，让谢乾可以碰到自己。
“好……”
一抹清泪顺着谢乾沟壑纵横的蜡黄皮肤滑落，他张着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却怎么都发不出声。
周芒淡然看着谢乾，过往的很多事一点一点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闭上眼，将手抽回，“其实我这次来不是想来看你，只是想问问覃老师的事，但现在我觉得我没必要问了。不管他当初到底是为什么才救的我，在我心里，他都是我唯一的父亲。”
“不……”
谢乾的话还没说完，周芒便转身离开病房，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留给他。
医院住院部的外墙上种着一大片爬山虎，碧绿的藤蔓几乎要把整片墙壁都占据，周芒从上面摘下一片叶子，坐在草坪前的长椅上把玩。
江遇野找过来的时他正在研究叶子的纹路，八月的弥南依旧闷热，江遇野从大厅的小超市里买来两根绿豆雪糕。
周芒刚一抬头，带着绿豆香味的冰糕就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口咬下去，冰得牙齿发颤。
江遇野笑着坐到他的旁边，把手搭到他的肩上，”心情好点了吗？“
“嗯。”周芒靠到他肩头，“见到他的那一刻，我突然想明白了。其实覃老师当初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确帮了我，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父亲。”
听到周芒这样说，江遇野悬着的心彻底放下，他的视线落在前方散步的绿道上，有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正互相搀扶着在梧桐下散步。
江遇野的嘴角微微上扬，他笑着凑到周芒耳边轻声说，“你说，我们以后是不是也会和他们一样？”
周芒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可不太容易，就我俩这身体条件，到七八十岁还真不一定能有人家那么精神。”
“可以锻炼嘛。”江遇野说，“多锻炼，多注意，身体慢慢就好了。”
“锻炼可以。”周芒话锋一转，“但比起锻炼，我觉得你还是更需要节制一点。”
江遇野的笑意僵在脸上，他故作委屈，“怎么，我平时的表现，你不满意吗？”
周芒呵呵一声，冷漠回答，“不是不满意，是你太能干，我接受不来。”
江遇野悲痛道，“可是你昨天晚上明明就很喜……啊……”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周芒摸上他的大腿，然后掐了一下。
江遇野正想报复回去，周芒已经站起来朝着医院门口快步走去，江遇野没好气地追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等回去再弄你。”
周芒笑盈盈瞪他一眼，“窝里横。”
对于这个评价，江遇野很是无所谓，“能横就行。”
离开医院以后江遇野陪着周芒去看了覃文，等回庄园时，天色已经暗下来。
邵岚前段时间因为挑婚礼地点忙得不可开交，结果最后选来选去还是选在自己家里办，他准备请的宾客不多，在自家办比较省事也不容易出岔子。
周芒和江遇野进门的时候，他正拉着白桑榆挑选婚礼当天要用的红酒。
只见客厅中央那张长桌上摆着几十来种产自不同国家酒庄的名贵红酒，空旷的房间里到处都弥漫着酒香。
“诶，你们回来了，快来帮我挑一下，后天用哪种酒最合适。”
邵岚一边说，一边把杯子递给周芒，领着他走到白桑榆旁边，指着被单独列出来的几个瓶子说，“这都是我和桑榆挑出来的，来阿芒你尝尝，我们最后只要两种。”
周芒的视线扫过站在旁边的白桑榆，他的脸已经开始泛红，眼神也迷迷糊糊的，应该是有些醉了，周芒随便挑了一种，度数不是很高，酒香浓厚，还带着一种自然的清香味道。
他又试了一下其他的几种都没有第一杯给人的感觉更独特，周芒找到那个瓶子，指给邵岚看，“我喜欢这个。”
邵岚点点头让人记下来，然后要他再尝几种，周芒担心自己会喝醉，摇头道，“诶，我就不喝了，喝多了难受，你让遇野试试？”
邵岚略显嫌弃地扫过站在一直在旁边没动的江遇野，“他的信息素会让我的葡萄酒串味。”
江遇野无奈摆手，朝着二楼走去，“行行行，我走，不打扰你们了。”
见江遇野已经上楼，邵岚轻声对周芒说，“我试了一下你之前说的办法，管用是管用，就是起效的方向有点怪。”
周芒的眉梢一挑，”他没明白你的意思？“
邵岚还想说什么，原本晕乎乎的白桑榆突然走过来，问他们，“你们两说什么呢？”
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没什么。”
白桑榆的意识不是很清醒，嘀嘀咕咕念叨几句后，仰头倒在沙发上然后沉沉睡过去。
邵岚让阿姨给他弄来一个毯子，准备等一会再送他回房间。
见客厅没了其他人，邵岚这才放下心，他随手拿起一杯红酒，靠在桌边同周芒将这两天发生的事。
邵岚是个很懂得享受的纵欲主义者，自打他分化以后，身边的莺莺燕燕就没断过，他在某些方面也颇有些造诣，直到他遇到了季长风。
在很多人眼中季长风温文尔雅，成熟稳重，但他其实很会玩，邵岚原本想着调戏他这样的呆瓜一调戏一个准，结果把瓜套回家以后才发现，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正经呆瓜，肚子里装得全是坏水。
邵岚很生气，但他也挺喜欢的，就是有时候他实在理解不了季长风那些很古怪的想法，毕竟正常人常有，而变态不常有。
终于有一天邵岚没法再忍受，于是他在沉默中爆发了，他也开始变态。他的本意是想让季长风知道太变态不好，但季长风似乎也挺喜欢这样的……
“所以，他根本就没意识到他之前的一些做法太过吧？”周芒皱起眉头，“他以为你是在和他玩情趣？”
邵岚点头，“嗯。”
“那你还是和他直说吧。”
“可是这样岂不是显得我玩不起？”
“……”
周芒觉得他果然不应该带着滤镜去看任何人，“那你喜欢现在这样的相处模式吗？”
邵岚撑着头，仔细思索一番，“好像还不错。”
周芒无声笑起来，”那你的问题不是已经解决了。“
邵岚“嘶‘地一声后恍然回答，”对哦，我真的是我最近忙婚礼的事，脑子都不正常了。说起来，小草你和遇野准备办婚礼吗？“

婚礼……
周芒的视线落在高脚杯里摇晃的红酒上，他和江遇野领证领得太突然，甚至连一场像样的求婚都没有……
“没想好呢，等以后再说吧。”
邵岚闻言，凑上前，低声问他，“你们两现在相处得应该还不错吧？”
周芒眯起眼睛，笑得很是狡黠，“那要看你说的是哪方面的不错了？”
“就是遇野他平时应该不会像之前那样凶你吧？”
周芒很快反应过来他的意思，“那当然不会，他现在对我百依百顺呢。”
邵岚轻舒一口气，把手搭到周芒的肩上，“那要不我让人在我的婚礼上给你们再安排一个位置，直接一起结掉，多省事。”
周芒很是无语，“结婚这种事是可以图省事的吗？”
邵岚笑得直不起腰来，“我就开玩笑嘛，不过你还没给我结婚礼物呢，遇野的他之前就给我了。”
周芒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问道，“你确定你想现在知道我要送什么？”
邵岚心中生出些不太好的预感，“你不会准备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等你洞房的时候就知道了。”
邵岚嘴上说着不希望婚礼办得太繁琐，但真到婚礼当天，他还是得一大早就起来忙活。
婚礼的流程和现场的布局是按照西式婚礼来准备的，但邵岚挑了一款十分华丽的中式婚服，单是那顶纯金打造的凤冠就有两三斤重，还不算一些小的配饰。
起初邵岚是不打算戴冠的，是Hedy听说他费很大劲找裁缝定制了一件镶金的婚服特意为他准备的结婚礼物，据说是仿造古代文物一比一还原的，十分贵重。邵岚不好辜负她的心意，就算心里觉得麻烦也不得不戴上。
邵岚的婚礼全程会有人录像，结束的时候还有拍照的环节，他为了保证照片效果，还特意提前找人领着周芒和江遇野去看了当天要穿的礼服，甚至有专门的妆造师一大早就把他们喊起来做造型。
妆化到一半，周芒的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响，他昨天晚上本来就没吃多少东西，一大早又被叫起来，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来。
他用余光扫过一脸严肃的化妆师，默默把先吃东西再化妆的话咽回喉咙里，正耷拉着手准备熬过去，原本闭着的门被人轻快推开。
刚上完妆的江遇野抓着一把巧克力，笑眯眯地走到他旁边，“饿不饿，给你剥颗糖吃，我刚从邵岚那拿的。”
化妆师正在给他上眼影，周芒不能看他，只轻声回答，“吃。”
江遇野很快剥开糖纸，趁着化妆师换刷子的空隙喂到周芒嘴里。
巧克力甜滋滋的味道让周芒的心情好了不少，他问江遇野，“你怎么这么快就弄好了？”
江遇野得意道，“我底子好，随便弄弄就行。”
周芒斜他一眼，“早知道该让阿岚给你也弄个复杂点的造型。”
“哎呀，就别折腾我了。”江遇野笑着又给他剥了一颗糖，“我看你这应该也快了，不过邵岚那边还得花不少时间，等你弄完，先吃点东西，然后可以过去笑话他。”
“那你呢？”
江遇野眉眼一挑，“他给我安排了别的事，我得去处理。”
周芒调侃他，“你还挺忙。”
江遇野拉着他的手，在上面重重亲了一下，然后笑着离开化妆间。
“你们两感情真好。”
一直没说话的化妆师突然打趣他。
周芒的耳根有些发烫，尴尬回答，“嗯，毕竟在一起挺久了。”
等化妆师帮他把妆造都弄完，已经是早上八点，周芒去厨房问熟悉的阿姨要了一碗芝麻小汤圆，简单填饱肚子以后才按江遇野说的去找邵岚。
他到的时候邵岚的妆容已经做完，正在整理头饰，好几个造型师围在邵岚周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各种镶嵌着珠宝的金银首饰在他们手中起起落落。
而邵岚本人正面无表情地指使邵钰剥葡萄给自己吃，实在听得烦了，才发表几句自己的建议。
周芒走上前，细细打量邵岚一番，不由笑着和他开玩笑，“你今天弄这么好看，我都想抢婚了。”
邵岚挑起眼帘，含笑回答，“那你得往后排一下，桑榆已经预定了候补新郎一号位，你现在是新郎候补二号。”
“那要不我直接把准新郎的位置让给他们，你一天娶两个怎么样？”
季长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邵岚眉眼抽动一起，盈盈笑道，“好啊，那你可得给我做小，我要扶桑榆做东夫人，扶小草做西夫人。”
“那也得人家同意。”季长风把围在邵岚身边的造型师都请走，轻轻搭上邵岚的肩，把他头发上冗杂的配饰都去掉，只搭上几根简洁漂亮的凤钗。
“阿芒，钰儿，你们看这样是不是比之前要好一些。”
邵岚微微转过头向他们展示季长风给他配的发饰。
邵钰的眼睛很亮，“好看，还是长风哥搭的最好看。”
周芒伸手帮邵岚把婚服的领子理好，“嗯。”
邵岚听到满意的答案，这才松了口气，“那就这样吧，再在这坐下去我腰都要断了。”
周芒不忍心打扰他们小夫妻腻歪，随便找了个借口溜出去。
他在花园里转过几圈都没发现江遇野的踪影，索性便不再继续找他。
邵岚一开始并没有打算请很多人，但他身份特殊，这婚宴的消息不知从哪流了出去，还没到宴会开始的点，门口便多了不少不请自来的“客人”。
周芒在这方面帮不上忙却乐得看戏，不过一杯茶的功夫，季长风便已经解决了三位试图混进来谈生意的老总。
季长风严肃起来很有压迫感，哪怕他身上穿着的是正红色的婚服也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有了那三个人做示范，其他人不管有没有歪心思也不敢再有什么多余的举动。
周芒在花园的长廊边站了一会，正想起身回房间休息，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漂亮男孩叫住了他。
这小哥大概是某位宾客的弟弟或者是儿子，看起来像是还在读书的青涩高中生。
“那个，你好，我可以要你的联系方式吗？”
周芒本不想搭理他，但这孩子的眼睛是淡棕色的，在阳光照耀下，亮晶晶的和江遇野的眼睛有几分像。
“我是3A级的Omega哦。”周芒笑着提醒年轻男孩，“而且我已经三十岁了。”
男孩愣在原地，那双漂亮的眼睛眨了眨，像是在思考什么让人为难的事，过了本分钟后，他一脸坚定地对周芒说，“没关系的，我是很厉害的Alpha，我会对你好，保护好你，不让你受伤。”
周芒看着他这副认真的样子，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他有意逗他，“可是我们之间差很多岁呢。”
“妈妈说年龄不是问题，她就比爸爸大六岁。
“这样啊。”周芒拉长尾音，“但是我已经结婚了啊。”
年轻男孩的眼神顿时黯淡下去，他颇有些委屈地问周芒，“你老公很厉害吗？”
“反正比你厉害多了。”
周芒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被人一把抱入怀中，江遇野搂着他冷声对那小孩说，“小孩你毛长得了吗，就出来撩O，我待会就和你爸妈说，让他们给你报十个补习班。”
那孩子一听，脸涨得通红，狠狠瞪了江遇野一眼后气鼓鼓地离开。
周芒把江遇野放在自己胸前的手拍开，“你和小孩子怄什么气，都多大的人了。”
江遇野不死心，一把揽过周芒的肩，“人小鬼大，小孩子就是要从小就开始教育。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可是满心满眼都是学习，哪会往谈恋爱那方面的事想，他现在就敢想，以后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周芒知道他满嘴跑火车，不搭理他的这些话，反问道，“你刚刚到底干什么去了？我转好几圈都没找到你，还以为你丢了呢。”
江遇野的眼神有些恍惚，他眨眨眼，拉着周芒往屋里走，“你还饿不饿，我们去厨房偷点东西吃好不好？”
周芒轻哼一声，“我不饿。”
“那我们去找白桑榆……”
“江金凤同志。”周芒假装严肃，“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要是不乐意说，我可就找刚才那小帅哥去了。”
“那不行。”
“所以你……”
周芒话音未落便被江遇野吻上，他吻得很深入，旁边又有不少来往的人，周芒的脸不由发烫。
等这个吻结束，江遇野才低声对他说，“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周芒被他吻得有些迷糊，“什么东西？”
“待会你就知道了。”江遇野牵起他的手往屋里走，“反正典礼要待会才开始，先带你去看个好玩的东西。”
周芒跟着他穿过来往的侍者，顺着大厅中心的旋转楼梯一路向上来到三楼。
这一层的面积相较下面两层要小一些，主要的几个房间都有专门的用途。
江遇野熟练地推开倒数第二扇房门，里面是一间私人放映室，面积并不算大，只有一张软沙发可以供人休息。
沙发对面放着一台老式放映机，还有各种周芒喊不出名字的机器，大概也都是放映用的。
江遇野让他先在沙发上坐一会，自己去鼓弄那些大大小小的机器。
周芒觉得有些无聊，回过头才发现，沙发后面的那面墙上挂着不少相框，他走上前从最里面的那张一 一看过去。
照片拍摄的跨度有些大，最早的一张黑白照拍摄于1921年，而最新的一张是去年拍的，出现在里面的大多都是邵家的人。
但在一张二十年前的照片上，周芒发现了江遇野的身影，那是几个孩子的合照，背景是一栋他没去过的别墅。
照片里的江遇野看着不过八九岁的样子，脸上挂着天真活泼的笑容，那双漂亮的金色眼睛在阳光下闪着宝石一般灿烂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