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了这么久还没出来,有可能是在浴室睡着了,智能浴缸会保持水温不变,但是睡在浴缸里容易着凉生病。尤其是阿尧这样弱的身体,着凉当夜就会发起烧来,马虎不得。
卢从景至今都不敢仔细回忆他推开门的那一幕,触目鲜红,一池的水尽数染成红色。那血色比想象中大量出血的样子相比要淡得多,像是掺了血丝的颜料在水中晕开了。浴缸里的水很多,大量的泡沫浮在水面,散发出清新的橙花香气。那香气和淡淡的血气纠缠在一起,时而让那股血腥味变得浓重到吓人的程度,时而又像是完美的掩饰。
卢心尧就安静地躺在那里,眼睛半阖着,身体漂浮在水面上。皓白的手腕搭在浴缸的大理石边缘,鲜血从划得斑驳的伤口里一缕一缕滑进水里。他的面容恬静,唇角弯弯,像是做了一场美梦。
卢从景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放松的他了,他的戒备,他的攻击性,都叫他近日来神经高度紧张,如同困兽之争。
卢从景记得他自己的声音抖得厉害,他说:“医生!医生!”后来听佣人的回忆,他们都被这场景吓坏了,听见卢从景反复重复着医生两个字,像是不会说别的话了。
好在他发现的及时,在失血过多之前把人送进了医院,叫医生给救了回来。卢心尧再回到卢家的时候,内部装潢出现很明显的变动,所有使用易碎材料的装饰品以及生活用品都被换掉了,换成了卢从景一向不喜的塑料、硅胶等材质。在这样厚重而华丽的宅院里,这样轻飘飘而没有质感的用具,显得十分不合时宜。
对此,卢从景保持缄默,卢心尧亦是如此。
因为卢心尧状态不稳定,卢从景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都耗费在他身上。如果醒来的是那个十七岁懵懂的少年,他总是温和地一遍遍解释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倘若是那个浑身是刺、满身伤痕的卢心尧,他提防着可能失去他的可能性,恨不得随时查看他在做什么,是不是还有呼吸。
这件事原本卢心尧是不知道的,但有一天夜里他猛然惊醒,睁开眼睛却发现卢从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的房间,跪在他床沿,小心翼翼地摸他的脉搏。见他醒来,便要离开,生怕他不悦,却在起身的时候显出动作上的不便。
卢心尧不难发现,他在自己床头跪了比他想象得到还久的时间,才会一时脚麻,站不起来。
卢从景也有些尴尬,解释道:“脚麻了,等好了我就走。”
这样一来,组织上的事情他便没有那么强的管控力,无法实时了解情况。但是这么庞大且人员复杂的大型组织,是无法在缺少管理层的情况下正常运转的,卢宗铭开始接手Sea的所有业务,尤其是北美地区。过去卢从景不肯轻易放权的事情,如今却是全都交到卢宗铭手上了。
卢宗铭的成长基本上遵循了卢从景的意见,他们二人在管理风格上也颇为相似,只是卢宗铭年纪轻,有时候的决策会有些激进。总的来说,大体风格区别不大。
毕竟卢宗铭还年轻,处理问题不够老道,对于组织架构也不能完全清晰地掌握。他再次开始频繁定期出现在卢家老宅,同卢从景商量管理上的事宜。
没过多久,卢心尧手腕上那条可怖的伤口完全愈合,留下了交错狰狞的印记。他无意遮掩,所有人都能清楚地看到那条伤疤,透过伤疤看到少年一心求死的决意。
难得卢从景不在,卢宗铭回来有事。正好在走廊上撞见了只穿着宽大T恤的卢心尧,他侧颈能看到非常清晰的吻痕。卢宗铭浑身绷紧了一瞬,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他遇到的应该是记忆还停留在十七岁的卢心尧,对他来说,自己就只是个陌生人。
走廊上到处都做了保护的措施,看上去住的并不是成年人,而是个还没学会走路的小孩子。所有易碎尖锐的物体都消失不见,拐角都用防撞条包好。
他赤脚走在长廊的地毯上,眼神天真懵懂,走到一旁就在墙上胡乱地敲了几下,几声急促,几声又间隔很长。佣人听到声响,急忙赶过来,如同对待娇惯的精神病人一般,温言哄他回房休息,他乖乖地点头。
卢宗铭默默地注视着他,察觉到了他笑容的僵硬,却不戳穿他的谎言。
十五分钟后。
他果然看到了早已等候他许久的清瘦少年,他坐在钢琴旁,如同玩闹一样胡乱地摁下几个琴键。听到人走过来的脚步声,也没有抬头,仿佛是在和空气对话,“我给你弹琴好不好?”
说完,他便自顾自地弹起来,还是那首英文的老歌《Rose》,是卢心尧在基地时给1号唱的那首歌。
卢宗铭说:“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卢心尧表情不变,甚至稍稍歪着头看了看他,眼神像极了他养的那只猫。
卢宗铭沉声说:“我已经掐掉了这里的监控,父亲回来也不会看出来端倪,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些设备了。”
这时,卢心尧才稍稍有了点变化,那个单纯而懵懂的眼神消失不见,彻底沉了下来,面无表情,唇角平直,眼神积蓄着足以填平山海的沉郁。他还是慢慢地弹完了这首歌,琴声温柔。
“我只能赌一把,不过我赌的是你喜欢我,”卢心尧看上去格外平静,甚至有些木然,“如果不是,就当我自作多情,你大可以告诉卢从景。”
卢宗铭有些失望,但在同卢心尧的关系中,他很少不失望,所以坦然地接受了这一点。他只是随手弹了一首曲子,就如同他当年只是随便唱了一首歌,只是他一个人记了这么多年。
“那你想要什么?”
卢宗铭定定地看向他的眼睛,试图拼凑还原起来某些令他怀念不已的神情,他却丝毫都找不到那种令他怦然心动的纯真和干净。他心中苦笑,也是,要他对杀父弑母仇人的儿子有什么温情呢?甚至他现在拿走的都是本该属于卢心尧的东西。
他欠他的。
这时卢心尧却笑了,同他十五岁的笑容一模一样,唯一不像的就是眼神,他难得放软了语气,温柔地说:“你也看到了,卢从景太怕我死掉,但是我一想到要留在这里,要日复一日地面对他,我就毫无求生的意志。我既没有本事把他杀了,也没有本事自杀,我是不是很无能?所以我来求你……能不能让我走?要不把我杀了也行。”
他请求卢宗铭杀了自己的时候语气竟是那样地无所谓,仿佛在讨论的是别人的性命。
“我要的不多,但是也没能得到。以前太想要了,现在反倒成了怨恨。拜托你是很冒犯的请求,我知道的,不用太麻烦,你把我送去一个他二十四小时找不到的地方,我自己就可以做到。”他说起这个的时候难得浮现了非常甜蜜的笑容,看得人胆战心惊。
卢宗铭沉默了片刻,久到卢心尧都把这当成了默认的拒绝,他失望地垂下头,开解自己:“没关系的。是我太过分了。”
“我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卢心尧起身时撞到了琴键,突兀地发出一声悠长的乐音,“什么事?”
“——好好活着。”
明明想说的不是这句话,但是说出口的却变成了这句话。他大可以以自由作为要挟,把金丝雀从父亲身边抢走,豢养在自己的笼中。然后呢?卢心尧之前爱卢从景,才心甘情愿被关起来,而他要用什么不让金丝雀死去?
他是只向往自由的飞鸟,笼子不该是他的归宿,卢家带给他除了枷锁,别无其他。
你曾经说你想要个兄弟,你愿意把所有东西同他分享……他喊过198号,喊过卢心尧,唯独没有喊过哥哥。旁人都以为他是不喜欢卢心尧才如此,其实不然,一旦喊了哥哥,他们就当真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他才拒绝喊卢心尧哥哥。
但是这一次告别,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相见。
卢宗铭轻轻地抱了一下卢心尧,贴在他耳边说:“哥哥,这一次,你自由了。”
“卢先生……卢先生!”耳边的呼喊声越来越清晰,卢从景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大口大口地喘气,眼前仍旧是火光蔓延的画面,额头上一片冷汗。
床边站着的佣人一脸忧色,关切地说:“您又做噩梦了。”
卢从景一时失神,如果……如果那一天他没有把他独自留在那里,又或是说他和他都一起留在那个房间,就好了。
距离那一场爆炸,已经过了整整八年了,卢从景始终不能释怀。
清醒的时间已然可以接受卢心尧“死去”的事实,但梦里总是会回到那一天,回到那一场令人痛彻心扉的爆炸。
他正走在走廊里,突然听到房间传来一声巨响,他陡然变色,疯狂向那里跑去,接连不断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像是要把这占尽了百年兴衰荣辱的老宅子一并带去一样轰轰烈烈。卢从景意识到卢心尧在里面后,几乎是不管不顾要冲进去,不顾还在爆炸。但却被忠心耿耿的下属和家仆拦了下来,他们都喊着:“太危险了!卢先生不能进啊!!!会有人把小公子带出来的!!!”
卢从景本可以斥退他们,但他没有,他装作自己无力挽回这不可救药的局面,放卢心尧走了。
打开房门后,留给他的只剩下了一些残缺的肢体和一块炸得黑漆漆、表带断裂的腕表。那是卢从景送给卢心尧的十七岁礼物,从瑞士带回来的,白贝母的表盘上缀以深蓝的月相,卢心尧一直很喜欢,没有换过,还偷偷担心过如果多年过去某些零件不再生产,他不能再继续使用。
那场爆炸确实发生过,上演过偷梁换柱的一场好戏。
他偶尔也会做起美梦,梦见他们一起去巴黎,梦见在某个不知名的街区的拐角,卢心尧偷偷亲他唇角。八年过去,记忆的界限已然模糊,有时候他不记得是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海岛,亦或者卢心尧十七岁那年阴雨连绵的冬季,他承认他爱上了他的侄子。
第九十九章 一贫如洗
尽管这已经是卢心尧在美国生活的第八年了,但他仍旧不太适应这边人过分的热情,就连只是来加油站的便利店买东西都会开始一段闲聊,仿佛是多年未见的好友般相谈甚欢,就连家里的狗狗喜欢在哪个公园散步都搞得一清二楚。这样的坦诚与亲密,始终是卢心尧不太适应的当地文化。
他想,可能是他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对待,所以无法良好地适应。
“怀特太太,您是要去国家公园春季徒步吗?”他向走进来的妇人打招呼,她穿着一身户外的衣服,冲锋衣搭在手腕上,她笑着说:“Yao,早上好,这正是徒步的好时节。我准备驱车两千公里去一个之前没去过的地质公园,听朋友说,那边有雪山。正好现在雪山的雪还没融化,我还特地带了防水的雪裤!”
“那祝您享受一个完美的自然之旅。”卢心尧回应道,又留意到另一个顾客进来,他立马转成法语同他打招呼:“杜比先生,今天您要买点什么?”
“这见鬼的天气,才六月就热到河水都蒸干了,我来买只雪糕。”
卢心尧体贴地点点头,表示理解。
等到客人都走了,他完全放松下来,轻轻倚着收银台休息。这里的工作都是如此,尼克也不会管他是不是时刻仪态端正,他自己脾气爆起来会和顾客吵起来,卢心尧会说法语,又情绪稳定,这才叫他雇佣了连个身份证明都没有的卢心尧做收银员。
尼克正是这家加油店的经理,是个身高超过一米九的大个子,一身肌肉魁梧,拿起油枪来像是拿着个威力十足的武器。他倒不是有什么过人的管理经验,才成了这家店的经理,他祖上都是白人,体型又压得住场子,敢开枪,所以幸运地在这个州运营着一家加油站。
卢心尧至今都记得他请求尼克收留他那天的情景。
其实他本不该生活如此窘迫,因为爆炸事发突然,并非有心安排,但却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千载难逢。卢心尧那时并不在那个房间,卢宗铭匆忙找到他,死死钳着他的胳膊把他往外带,避开卢从景的眼线,当然也在脸上做了些手脚。情况实在是紧急,卢宗铭塞给他一个文件袋,里面有一张支票和一个证件。
在急促的呼吸间,卢心尧听到卢宗铭说:“跑!上外面的车,会送你去机场,里面准备好了美国的身份,别回头,你就自由了。”
卢心尧当真没有回头,跑着上了那辆不起眼的黑车,全程伏下身子,不叫摄像头拍到他,在过海关的时候,他看着证件上陌生的名字,和那张60万美元的不记名支票,忽然感觉到一阵颤栗。
他突然想要追问卢宗铭一些事,但他不能回头了。
飞机降落在美国境内,海关检查了卢心尧的证件,他又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卢心尧的脸,同证件上的照片进行比对。卢心尧有些紧张,手心出了汗,最后还是让他过了。
他第一次一个人出行,没什么经验,支票也只是胡乱地塞在牛仔裤里。可能正是他穿得朴素,不张扬,也没被偷,一路带着那张巨额的支票到了目的地。他很茫然,一开始去一家熟悉的酒店开了个房间,前台说:“先生,一晚的费用是800刀,您预计在这里住多久?”
卢心尧嗓子有些干,他也不知道他会在这里停留多久,他也不知道800刀是一个怎样高昂的价格,他犹豫了一下:“一个星期吧。”
前台说:“好的,先生,您是选择现金支付还是刷卡支付?”
“现金。”
卢心尧把最后一点从卢家带出来的东西低价变卖了,刚好足够支付这七日的房费。那张支票他还要去银行取钱,初来乍到,他还没有当地银行的银行卡,用起来不方便。
前台把钞票塞到验钞机里过了一圈,确认无误,便把房卡递给他,微笑道:“您支付的房费含早餐的费用,早餐的用餐时间是从早上八点开始到十一点结束,如果您需要把餐点送到房间,请给前台拨打电话,这是一项二十四小时都可以提供的服务。”
卢心尧心不在焉地回道:“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他接过房卡上电梯,房卡在感应器前一扫,绿灯一闪,对应的楼层亮起。
顾不上已经一天多没有洗澡,卢心尧瘫在沙发上,从这个视角俯瞰这个城市。高楼林立,像港城,但又不是港城。卢心尧不喜欢这里,他想要搬到别的城市去。
因为担心卢从景找到他,他每天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梦里都是被抓回那个大宅子的场景。有时候,卢从景很卑微,求他不要离开;有时候,他又暴怒得像头狮子,要用铁链子把卢心尧锁起来,叫他再也不能出去。
一个星期过去了,他没有见到任何可疑的人或者事。于是,渐渐地放松了,也没有那么紧绷了。就在他要离开这个城市的当晚,却发起高热来,没给他求救的机会,就昏厥过去了。
查房的酒店员工看到他这个样子,叫也叫不醒,把他送到了医院。到了医院,仪器显示的结果则没有那么简单,不仅仅是纯粹的发热,更多的是免疫系统的崩溃。因为是急救,他们也顾不上要卢心尧的证件了,费用高昂的精密仪器日夜不停地运转着。
其实对于卢心尧来说,他只是得到了一个机会好好睡一觉。他感觉身体很温暖,内部的脏器很温暖,他躺在一张很温暖的床上。
但在他醒来以后,一切都变了。医院开了巨额的账单,卢心尧没有保险,也不知道账单可以赊欠,尤其是急诊,脑袋晕晕地把支票交给他们。剩下的就只剩900刀了,刚好是之前他住的酒店的一晚上房费。
这时候他意识到,他没有钱再住那么好的酒店了。买了一张便宜的廉航机票,飞到了德州,一个他短暂地住过几个月,还比较熟悉的城市。
在下定决心要住在这里后,他折断了身份证的卡片,丢进了垃圾桶。他不想再和卢家、卢家的任何人有什么干系了。
他意识不到自己花钱大手大脚,察觉不出超市的袋装吐司和面包店的现烤面包的分别,两个星期就把900刀都给花完了。他即将成为无家可归、没食物可吃的流浪汉,他意识到他得找个工作,赚点钱。
可他会什么呢?他会说很多欧洲的语言,但是与其相关的工作,都要求提供身份证件,他拿不出来;他还会弹钢琴、拉小提琴,可他现在都没有琴,也没有相关证件,这条路也不可行。最后尼克看他太可怜,叫他暂时先留在这里做收银员,这一来就在这里做了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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