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微身形修长,背在身后的手握紧成拳,却闭上眼。
积弊至此。
景朝纵然重开大统,若在景明帝一朝无法解决此事,往后帝王没有他平定天下的功劳,就是积重难返。
当初他选择向楚明瑱求相印,斗的就是他少年时百般欺凌他的长安世家。
但是,哪怕他背后是帝王护佑,一人与这些通过联姻与血缘勾连起来的家族相斗,还是太势单力薄。
何况,他极厌憎的燕家子弟仍然在朝,其存在,就是在无时无刻提醒着他:你流着长安燕家的血。
燕知微的眼底蒙着一层阴翳,极为狠戾冰冷的情绪流淌着,那股滚烫的斗志,又奔流在他的骨髓中,他攥紧了拳。
他明着张扬,办除夕宫宴,实则冷静地思考:他应该如何活用手中权势,狠狠地为自己打一场翻身仗……
“至于,那些戕害燕相,妄图折断你的人……”楚明瑱说到此,看向身侧的紫衣卿相幽暗难明的神情,笑了。
“朕迟早,替你报复回去。”
燕知从猝然抬头,亦是错愕望向他,目似水波盈秋。
帝王弯起薄唇,与他四目相对。
他看似温和,一旦涉及他家燕相,却是凛然肃厉,一字一杀。
“想要戕害朕的人,问过朕的刀了吗?”
行宫人烟稀少,树木参天,比宫里似乎冷一些。但是温泉宫室里引来活水,灌入宽敞池中,暖洋洋的,正适合享受。
他们用了晚膳之后,为了消食,手拉手在行宫里逛了一圈。
此次帝王出行只带了贵妃,余下皆是宫人与御林军,皆不会来打扰帝妃的清净日子。
燕知微少年时急功近利,勾引燕王殿下,沾了天子的身,早就有这辈子仅他一个的觉悟。
他却没想过,本该是从娈宠到弄臣的升职路线,有朝一日还能转正,有如此接近宴尔新昏的时日。
“这朵花好看,适合小燕。”
楚明瑱在枝头挑了一支开的最好的梅,折下,为他簪花。
他甚至还感慨:“可惜知微未依靠科举入仕。倘若朕在金銮殿上,见知微入殿策对,如此濯濯如青莲,皎皎如明月的姿容,定要把知微点为探花,看你锦衣簪花,走马长安道……”
燕知微摸向鬓边簪花,抬眸,柔和却倔强地道:“状元。”
楚明瑱只是随口一言,却没想,小燕会这么认真与他掰扯名次。
他也笑了:“状元,这么执着?”
燕知微旋身,紫衣上鹤纹清丽,好似振翅欲飞。
“臣若能有金殿策对的机遇,自然是经历了寒窗苦读。这般一生只有一次的窗口,臣希望君王看见臣的才能,而非姿容。”
他说罢,自傲地抬抬头,道:“以臣的才学,如何能因为貌美屈居探花?当是状元,才配得上燕知微。”
他执着的眸,好似燃烧着什么,很快又熄灭了。因为那压根不可能了。
楚明瑱敛了笑容,似乎是明白他那不言的骄傲,又似乎因此如饮冰雪,肺腑皆痛。
燕知微也明白,这只是君臣的闲谈玩笑,他不该认真。
但他也曾无数次去想,他若是不急功近利,而是正经入仕求官,教后来登基为帝的楚明瑱欣赏他的才华,逐步走到他身侧……
虽然走得慢,但是不是局面会好些,名声会强一点,他也不必如此被动仰望天恩,进退也更加从容自若。
但是,他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
那条路,对他是关闭的。
“如果你有金殿策对的机遇,是想要朕,不碰你。”他慢条斯理,语气却低沉下来。
楚明瑱拂袖,冷笑道:“不肯以色侍人,想要仅凭才华与履历拜相,从而证明自己吗?好了不起的知微,朕的宠爱,反倒是你名声的负累了。”
燕知微看向他,眼波只是迷蒙片刻,就不再有动摇,道:“是臣自己选的通天之路,从未后悔过,陛下的假设并不成立。”
“通天之路。”楚明瑱笑了,虽然意料之中,但还是别有萧索之意。
“朕于你而言,原是一条,通天之路。”
一旦涉及心上人,帝王再矜贵自持,也会反复无常,患得患失。
楚明瑱止不住去想,当年他若是心灰意冷,早早离京,错失了那个夜奔的少年,如今他该是身处何地,是何种模样?
没有知微反复的鼓励认可,没有小燕不离不弃的辅佐。
他会相信,自己能东山再起吗?
恐怕,他只会无甚大志,没有目标,只在燕地做一名被架空的闲散王爷;或是死在未来的战乱中,何来如今的天下共主之位?
他兀自将燕知微视如珍宝,当他是陪自己走过落魄与动荡的糟糠之妻,从未生出离弃之意。
却不料,燕知微却一心攀龙附凤,辅佐他,陪伴他,甚至勾引他,只是因为他天潢贵胄的身份,是为了一步登天。
楚明瑱神色冷然,薄怒之下,还欲再说什么,却被小燕撞进怀里。
砰的一声,他倒退两步,勉强稳住身形,接住扑在他怀中的燕知微,又自家丞相很霸道骄纵地环住脖子。
紧接着,他得到了一个温热的吻。
唇与唇,温柔的相接。
哪怕并未深入,这样的相触,就涌动着无边的情思。这也足以让帝王幽暗动荡的情绪平静下来。
“……臣和陛下约定过,吵架之前,先吻一下对方。”
燕知微与他唇分时,朱唇湿润,眼眸盈盈,声音也有些哑。他轻声道:“您还要继续吗?”
“……不吵了。”楚明瑱定定地看着他。
良久,他才迟疑道,“朕方才的表情,很可怕?”
小燕怕他,一半是皇权,一半,怕是他自作自受。
楚明瑱觉得,他做的事情明明都有道理,都是为他好。
可为什么,每一件都像是错了?
“陛下别难过啊。”
燕知微端详着他的神情,惊奇地发现,往昔看似温和幽邃,实则自持自傲的君王,也会显露这样不确定的神情。
“臣与您,都是没有错的,您不必自责。”
燕知微扶着鬓边的花,笑意粲然,眸子盈盈如春山远黛。
“燕知微从来没有后悔过,当年遇上的是燕王殿下。”
紫衣卿相倒退两步,衣袂飘扬,整个人好似融入风雪里;又似鹏程万里,双翼破开云层,飞向太阳。
不多时,他回身,抱住楚明瑱的腰。
好似小鸟飞倦了,看够了景色,又恋起了旧林。于是收敛翅膀,轻盈地落回他栖身的枝头,轻轻啄着他纤长的指尖。
“十六岁的燕知微,只有遇上您的那一刻……”
燕知微埋首在君王的怀中,阖目,轻声道,“他才真正活过来了。”
“知微。”楚明瑱怔了片刻,把窝在怀中的漂亮小燕环住,教他的身躯停止颤抖。
燕知微有时候会想,活着,何为活着呢?
倘若是以生命征兆的出现来算,给予燕知微第一次生命的,是他籍籍无名,埋骨于燕家深宅荒草的娘亲。
他少年失恃,孤弱飘零,几乎一无所有。他只凭借今日之仇,来日必将报偿的信念,翻出了那面高墙,追上了即将出京的燕王。
如此想来,那是一场功利心极重,又几乎押上了他人生的赌博。
他赌赢了,盘活了自己的人生,因为他遇上的是燕王楚明瑱。今日,他才能与他走在行宫,看这皑皑白雪,怒放梅花。
倘若他遇上的不是燕王殿下呢?
如今他想起这个可能,就会从骨髓里发寒,充满了抗拒。
燕知微早已被养熟了,教乖了,认了饲主,从身体到灵魂都刻着楚明瑱的名讳。他接受不了另外的命运,效忠不了旁人,更不可能接受旁人吻他,抱他,碰他的身子。
倘若陛下厌弃了他,他们会如何呢?
难道,都这般荒唐了,他们还做的回君臣,能得一个善终吗?
“知微,走神了。”
在燕知微兀自冷凝着,不知思维发散到哪里时,却被牵扯着他灵魂的君王唤回,才怔怔然抬头,乖巧地凝望他。
“知微,你当年遇上的是朕,其中没有如果。”
楚明瑱看他恍惚脆弱的模样,忍不住轻轻托住他苍白的面颊,触碰着,满是温柔怜惜。
君王阖眸,却又睁开,似是放下了什么心结,他道:“所以,朕也不会再去假设,如果当年未曾相遇,未来会在某时某刻,遇上何种模样的知微了。”
“朕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没有一条路,会比今日更好。”
燕知微紫衣锦袍,本是依在他肩头,此时抬起眼眸,盈盈如春水,凝视着他。
“因为,不会有人比朕待你更好,更珍惜;也不会有人比朕厉害,走的更高,更远。”
“旁人给的了的,朕能给你;给不了的,朕依然能给你。”
君王意气骄。
楚明瑱抵着他的额头,语气虽淡,却有着傲视群雄、睥睨天下的自信从容。
第27章 温泉殿,暗相钩
景明帝本人离了长安, 他对城中的掌控却一直没有撤去。哪怕是到了行宫,也时不时有急件送来,供他参阅。
楚明瑱不主动说, 燕知微也不问, 虚掩殿门, 留他继续加班。
殿门外,禁军大统领钟成身披甲胄, 夤夜等在那里。看样子, 并不是来找陛下的。
这位年轻有为的禁军大统领先看了看边上的御林军,再转向他, 道:“燕相,借一步说话。”
他此来, 怕是代表当年北地同僚。
燕知微蒙难时曾去拜访过他,结果钟成这家伙, 平时与他关系不错, 真到用到他时, 他却推说练剑时摔断了腿, 硬是闭门不见, 实在不讲义气。
“钟大统领, 怎么想起来找在下了?”燕知微侧头,也不直视他, 淡淡道。
“燕相莫怪。”钟成自然是来道歉的。
这位英挺伟岸的将领,此时看着贵妃冷笑, 只觉脊背一阵恶寒,忙讪讪道:“先前对燕相避而不见, 实在是某与诸多同僚,皆受到了敲打……”
“哦?”燕知微转向他, 正视一眼。
“至于是什么……不能说。”钟成虚虚指了指上方,歉然道。
“不过想来,那一位软硬兼施,大费周章,逼您去见他,自然不会伤及燕相性命。”钟成道,“所以,我等思量过后,都没有插手,免得显得您在军中一呼百应,真的招来祸事。”
燕知微也料到了。
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那些平时与他关系不错的燕地旧臣,居然同一时间闭门不见。若非是陛下指使,谁管的动他们。
他们的担忧也是合乎情理。他本就身负叛乱疑点,再在陛下旧部中一呼百应,陛下就算本不欲杀他,看到这一幕,怕是也会动杀心的。
“不必再叫在下燕相。”
燕知微静了片刻,知晓怪不得他们,却也难掩萧索,道,“陛下已经夺了我的名字,‘燕知微’已经死了。”
钟成看着正掌灯的温泉殿,与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被陛下养的气色极好的燕相,欲言又止。
他要不要告诉燕相,朝中虽然都知晓他去做贵妃,但是“燕相”的身份,确实是还没有盖棺定论的。
如今朝堂相位空悬,燕相告病,暂时罢相。陛下还赐燕相在京郊别业养病呢。
虽然这些都是睁眼说瞎话,但是陛下要指鹿为马,他们顶多背地里小声逼逼,谁还能当面违背不成?
燕相既然不知道,就说明陛下暂时不想让他知道,他可不敢去触陛下的霉头。
钟成是聪明人,跟着景明帝南征北战的这群将领,基本上都是人中龙凤。他笑了,语焉不详道:“喊燕相都习惯了,既然燕相不愿,下回一定注意,某绝不冒犯贵妃娘娘。”
他这话里多少带点艺术,什么都没说明白,又带了些疑点。
毕竟,已经盖棺定论的人,怎么叫做“燕相不愿”呢?
燕知微心里记挂楚明瑱,又对当时送到他面前的匣中人头印象深刻,也没听出什么异常来。
他看着挠头的年轻将领,叹了口气,道:“不必道歉,在下不怪你们。陛下的命令,你们还能拒绝不成?”
燕知微眼眸流转,却在套旁的话,道:“不过,陛下为何来行宫,今日长安城里,会发生什么事情?”
钟成摸了下鼻子,笑意加深,道:“如无意外的话,贵妃娘娘在准备除夕宫宴时,得撤几个名字了。”
燕知微眼神一凛,转身,立即要回殿中寻君王。
钟成还在后面很八卦地问:“娘娘别走哇,喂,燕知微,看你这小日子越过越滋润,哥们几个都听见你那‘妖妃’名声了。哎,说句话,咱们陛下是不是挺行的啊?”
燕知微抿着唇,抄起一颗石头就往身后砸,冷笑道:“闭嘴吧,钟老三,不叫没人当你是哑巴。”
当年在燕王潜邸的旧臣,和他关系都不错。
毕竟,当年的燕知微才华横溢,世事练达,通透世故,无论是经济、管账还是军中后勤是一把好手。
在战事最危急的时候,但凡是从他手中过手的物资、军械、军粮,从没掉过链子。
在他们眼里,燕知微与燕王妃的差别,除了是个男人,不能给燕王殿下生孩子,其他都是完美胜任。
见王爷无意立妃时,他们几个年轻将领在私底下,还真的叫过他燕王妃。
一开始燕知微还反驳,到最后都懒得解释了,随他们叫。
毕竟,连燕王殿下听到,都是一笑而过,没有刻意否认。
钟成看着紫衣的美人贵妃离开的纤长背影,还没等再嘴贱几句,却见燕知微回头,冷冷地笑道:“钟大统领,与陛下的嫔妃私下约见,这瓜田李下的,该当何罪?就你长了嘴是吧,回头和陛下解释去。”
“有本事,你自己当面去问,陛下行不行。”
钟成:“……”送命题!
燕相果真阴险,原来在这等着呢。
夜色已深,燕知微再返回宫殿中,听宫人说,帝王处理完公务后,就去殿后辟出的温泉寻他,没见着。听说他出门了,正是心情不佳时。
通往殿后的温泉池边,立满了挂满琉璃灯的桐木灯檠,各色彩绘,无数山水花鸟立屏沿途立着,投下深深浅浅的灯影,映着雪后的竹林,辉煌华彩。
竹林间的小路是汉白玉铺就,扫尽了积雪后,显得光洁平整,触感温凉,又垫了一层柔软的丝绸,避免足心冰冷,着了寒凉。
燕知微脱下丝履,赤着雪白秀致的足踝,踩在铺在地面上的丝绸,向前走去。
他见前方水雾氤氲,还心机地轻解外袍,衣袂松散如流云,宽袍紫衣从肩上滑落,步履款款地走到温泉水池边。
他摆明了是要勾搭君王,都不兴得掩饰。
果不其然,他走到小路尽头,凝眸望去,见到绛色中衣入水,墨发披散,脊背慵懒地倚靠在岸边,沐浴香草兰汤的君王。
他的身躯在水雾里隐隐绰绰,却是肌理分明,线条流畅,如雕如琢。
“舍得回来了?”
楚明瑱听见衣料摩擦声,似醉非醉,扬颈,饮尽杯中美酒。
燕知微垂首低眸,盈盈跪坐在岸边,却恰好看见未尽的透明酒液自他修长的颈线滑落,勾勒出君王优美的下颌。
楚明瑱说罢,又执着白玉杯把玩,指尖匀净,道,“和钟成那小子,有那么多话要讲?”
行宫处处都是他的人,密不透风的,燕知微当然不指望瞒过他。
楚明瑱没有派人阻止,而是在温泉耐心等他,便是不怕他与钟成有私下联系。
当然,醋还是要吃的。
“爱妃如此这般不避着朕,难道是觉得朕不会多想?”
楚明瑱指尖敲敲杯子,叮咚碎玉声,他掀起眼帘,似笑非笑:“和朕来行宫闲游,还要抽空去见别的男人……”
燕知微见他漫不经心的眉眼,举手投足都是优雅尊贵,没有那日在御书房那般破防模样,就知晓他压根没生气,只是在促狭。
“陛下是担心妃子与外臣私相授受,还是担心燕相和禁军大统领有所勾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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