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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而已[重生](日暮为安)


祝卿梧一路走到御书房。
刚一走近,就见堂溪涧如今身边的总管太监海恩急步走了过来。
“祝公公。”海恩殷勤道,“陛下与几位大人正在议事,我为您通传一下?”
“不用了。”祝卿梧一听连忙说道,“我在这儿等着就好。”
“好,几位大人已经进去许久,想必很快就出来了。”
祝卿梧点了点头,正准备退到一旁,却突然隐隐听到了里面的声音。
“陛下,古语言赏罚严明,治之材也,您登基多日②,行皆依言,可谓世范,唯……”
“唯什么?”一道冷然的声音响起,像是霭霭的松云生了烟。
“唯……”那个开口的大臣声音突然一颤,“自潜邸便随时陛下八余年的亲宦未得任何封赏,且独居离桧宫中,这似乎并不合规矩,应当早日……”
大臣的话戛然而止,周围似乎突然静了下来,只留下有些难捱的空白。
祝卿梧知道自己根本不该听见里面的对话,现在就该离开。
然而双脚却仿佛被钉在原地,挪不开半点。
一旁的海恩似乎想要开口,但终究还是没敢。
因此祝卿梧得以明明白白听完了下面的话。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之后,突然自高处传来一声极轻的笑,这是上位者的笑,又冷又淡,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蔑然。
“没想到张大人对于我身边一个小小的太监都如此心牵。”
此话一出,便是“扑通扑通”一声接一声跪地的声音。
“张大人想为他讨得什么赏赐?”
“堆金积玉还是加官晋爵?”
“臣……”
“张大人……”堂溪涧开口打断了他,语气又轻又慢。
“封赏?”堂溪涧的声音听不出悲喜,只是带着几分嘲弄和不屑,仿佛所谈之事如同鞋底不小心沾染上的泥一样卑贱。
“你们是不是忘了?”
“你们所提之人。”
“不过是……一个宦官。”
作者有话说:
①刀儿匠,阉割处,
②汉·王符《潜夫论·实贡》:“赏罚严明,治之材也。”

祝卿梧是被冻醒的。
他努力睁开沉甸甸的眼皮,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就这么坐在屋内的灯挂椅上睡了过去。
屋子里的兽金炭烧的正旺,然而不知为何,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僵硬变得有些酸麻,血液滞涩迟缓,仿佛浸在冰里。
不远处的窗棂开着一道缝,外面一片漆黑,只能隐隐看见弯曲的枝条在墙壁上投下一道道暗影。
脑袋有些迟钝,因此祝卿梧想了很久才想起来窗外的花是结香。
结香枝条柔韧可以打结。
祝卿梧忘记是从哪里看来的话,将结香的枝条打结,便能夜夜安眠。
堂溪涧从前总做噩梦,因此离桧宫外的每一棵结香树上都有他打过的结。
头脑有些混沌,身上也是阵阵发冷。
这么多年生过太多次的病,因此哪怕没有太医诊断,祝卿梧也能猜出来,怕是今日外出时沾染了风寒。
若是玉珠知道定然要去请太医过来看看。
但此时宫内肯定已经下了钥,他也不想大张旗鼓,因此只喝了口紫砂壶内微凉的茶水,便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躺到了床上。
果然是病了。
暖阁的炭火烧得这么旺,可他哪怕盖着被子,却依旧觉得冷。
喉咙也生出几分痒意,这是风寒的前兆,但他还是强忍着想要咳嗽的欲望逼着自己睡去。
然而刚阖上眼,却听到一道极轻的脚步声。
身侧的床榻不知何时陷下去了一块,许久,一具带着暖意的身体从身后抱住了自己。
少年人的身体火热滚烫,哪怕隔着厚厚的冬衣,依旧绵绵不断地传递着缱绻的热意。
祝卿梧本想装睡,但他知道自己根本瞒不过堂溪涧,因此还是睁开了眼睛。
只是没有转身,任由堂溪涧在黑暗中静静地从身后抱住自己。
暖阁内是烧得正旺的炭火,身后是源源不断向他传递着暖意的人。
但不知为何,祝卿梧还是觉得冷,冷的整个人几乎要哆嗦起来。
有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夜。
那是和今年同样寒冷的一个冬天,下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
堂溪涧一大早就去南书房上课,然而直到亥时都没有回来。
祝卿梧在离桧宫等得忧心,最终还是没忍住提了灯想要去找他。
然而刚出宫门,就远远看见一道瘦小的身影艰难地向离桧宫走来。
彼时正是寒冬腊月,白日里才被扫过一遍的御道不知何时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而少年却浑身湿透,手里握着一沓纸已经快被揉烂的宣纸。
祝卿梧见此情景只觉得心口一窒,于是连忙跑了过去问道:“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堂溪涧抬起头来,少年的脸上一片青白,没有半分血色,嘴唇被冻得发紫。
唇瓣颤动许久,却只吐出了两个字,“无事。”
这样的情形哪里像无事,但祝卿梧也顾不上多问,连忙回了离桧宫,为他换了衣服,烧了热水,又熬了姜汤喂了下去,但终究还是没用。
堂溪涧不到半夜就发起了高烧,浑身烫得吓人。
祝卿梧想尽办法也无法使其退烧,只能偷偷溜出离桧宫,寻到当夜内值供奉的御医,想要求他们为堂溪涧治病。
可是他们一听是离桧宫来的人,相视一眼,语气怠慢而不屑。
“你没有诏书我们怎么去?”
“后宫这么多娘娘皇子,万一我们擅自离开,他们有个什么意外来请我们不在,伤了玉体,我们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可是六殿下也是皇子啊……”
御医闻言轻啧一声,谁也没有答他的话。
但祝卿梧还是明白了他们笑容中的意思。
皇子与皇子之间,也有地和天的区别。
祝卿梧见状自然知道叫他们去为堂溪涧治病是不可能的事。
因此只能话锋一转,求他们抓几副药来为他治病。
御医依旧有些不情愿,但堂溪涧毕竟还是皇子,若真出了什么事他们必然也不可能不受牵连。
因此最终还是信手抓了几副药递给了祝卿梧。
祝卿梧如获至宝地向他们道谢,然后连忙跑了回去将药煎好,喂到堂溪涧的嘴边。
可他已经烧得糊涂,连吞咽也忘了,药怎么也喂不进去。
祝卿梧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最后望着窗外苍茫的大雪,跑了出去,将自己冻得冰凉,再回屋抱住堂溪涧,希望这样可以将他身上的高热退下去。
祝卿梧其实也不知道这会不会有用,但这是当时的情况下他唯一能想出来的办法。
就这样反反复复,堂溪涧的高烧似乎终于退下去了一点。
彼时的堂溪涧不过十几岁,身量尚未长开,小小的一团缩在他的怀里,手里攥着一团湿漉漉的东西,似被什么魇住,满目痛苦。
祝卿梧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是突然想起院中的那几株结香树。
他想起儿时每次做了噩梦,母亲就会给结香树打上一个结。
然后哄着他重新入睡。
似乎因为那打了结的结香,真的能将噩梦驱赶。
其实祝卿梧受了十几年的唯物主义教育,并不相信这些,但当一个人走投无路之时,也只能信这些迷信之言。
于是他还是跑了出去,像儿时的母亲一样,给院里的每一株结香树都打上了结。
堂溪涧福大命大,终究还是熬过了那个夜晚。
但祝卿梧却紧接着倒了下去。
皇宫里没有给宫女太监治病的地方,因此他连一副药都求不来,只能凭着自己硬生生地熬了过来。
不过虽然熬了过来,但从那以后却落下了病根,怕冷畏寒。
冬日也成了他最难熬的季节。
祝卿梧也是很多年后才偶然知道为什么那天堂溪涧会浑身湿透。
光帝彼时正为黔贵两地的雪灾而头疼,一连数日都不曾展颜。
堂溪涧为此钻研多日,写了赈灾策疏,想要为父皇分忧。
然而那份策疏还未呈到光帝面前,便被同在南书房上课的其他几位皇子发现。
他们将那份策疏揉成一团,互相丢来丢去,引得堂溪涧去争夺。
最后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那份策疏被直接丢进了湖里。
谁也没想到堂溪涧竟会为了一份策疏跳进冰冷的湖水里。
那群刚才还在以此取乐的皇子瞬间鸟兽群散,只留堂溪涧一个人握着已经看不清字迹的策疏从冰冷的湖水里爬了出来。
或许从那时起,一切就已经开始朝着不一样的方向发展。
祝卿梧想得入神,差点忘了身后还有一个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今夜突然想起这些?
明明是很久以前的事,他都已经快忘了。
“阿梧。”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唤回了他的思绪。
祝卿梧回过神来。
然后就感觉到一双手自他腰间穿过,将他用力带进怀里。
接着,一道低哑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海恩说你今日来了御书房。”
“嗯。”
“带了我最爱吃的牛乳糕。”
“是。”
堂溪涧闻言沉默了片刻,突然将头埋进他的脖颈,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整个人像是卸了力一般放松了下来。
然后像是讨要糖果的孩子一般继续说道:“那我的牛乳糕呢?阿梧。”

屋内很静,只有堂溪涧的询问声回荡在房间。
祝卿梧没有回答,堂溪涧也不恼,只是不厌其烦地又问了一遍。
如今的堂溪涧贵为天子,想吃什么样的糕点没有,因此祝卿梧也不明白他为何非要如此执着于一盘牛乳糕。
但还是如实地回道:“已经凉了。”
他原以为这个话题会随之掀过去,然而下一秒却感觉到紧贴着他的身体坐了起来,离开了床榻。
接着,桌上的烛台亮起,瞬间驱散了房间内原本的昏暗。
祝卿梧有些不适应地合了一下眼,坐起身来。
然后就见堂溪涧已经走到了桌前,拿起一块已经凉透了的牛乳糕,慢慢吃了起来。
他吃得很慢,像是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一般。
烛火摇曳,让面前的一切变得有些恍然。
因此祝卿梧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于是连忙下了床问道:“还没用膳吗?我去让御膳房传膳。”
然而还没走几步手腕便突然被人扣住,接着被一阵大力拉了回来。
祝卿梧回过头,然后就见堂溪涧缓缓将最后一口牛乳糕咽下。
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腕,“不必,只是突然想吃牛乳糕了。”
这句话将他们的回忆一同拉回了从前。
祝卿梧在这个朝代醒来时,堂溪涧就已经被扔进了离桧宫。
这里偏僻又荒凉,平日里根本没人来,和冷宫无异。
因此祝卿梧一开始就明白,堂溪涧应当不受宠。
但后来日子久了才发现,堂溪涧何止是不受宠。
明明是被厌弃的存在。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内务府常常会忘了离桧宫的份例。
祝卿梧每次去讨,不仅讨不回来,反而还会被耻笑一番。
就算有时候善心大发,按时给了,也常常被克扣不剩什么。
一点点的东西根本支撑不了离桧宫里他们三人的生活。
面对这样的情况,祝卿梧只能想方设法弄一些吃的。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司苑局的李公公。
李公公掌管阖宫上下的时蔬瓜果,于是给了他一些种子。
祝卿梧在离桧宫翻了一块地,种了些菜,总算勉强解决了温饱的问题。
至于别的,他也无能为力。
只是有一日随堂溪涧去南书房受业,那日下课时,三皇子的生母颖妃来接三皇子,怕他腹中饥饿,于是亲手做了一盘牛乳糕,悉心地喂给他吃。
当时堂溪涧已经收拾好了书箧,却久久没有出来。
在外面等着的祝卿梧有些奇怪,趁周围没人注意到他,没忍住上前几步,向里面看了一眼。
然后就见角落处捧着书箧的堂溪涧正一瞬不瞬地望着颖妃喂三皇子的画面。
祝卿梧想,他大抵是想吃牛乳糕了。
那日走在回离桧宫的路上,祝卿梧看着面前少年有些落寞的背影,突然觉得小孩儿有些可怜,于是将这件事暗暗记在了心上。
虽然离桧宫穷得响叮当,但好在牛乳糕并不复杂,只要想办法,食材终究还能凑齐。
因此祝卿梧想方设法弄齐了大米,面粉,糖,酵母和牛乳。
其实大米和面粉倒还好,都是每月的份例,最难弄的是牛乳,皇宫里的奶牛不多,只供受宠的贵人使用。
因此祝卿梧跟养奶牛的太监软磨硬泡了许久,又拿了好多自己种的瓜果蔬菜,才换得了一小碗。
最后终于在那年的阴历九月二十五做出来了一小盘牛乳糕。
那天刚好是立冬,也是堂溪涧的生辰。
虽然那天于堂溪涧而言,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按照惯例,皇子生辰那日可以休息一日,然而这偌大的皇宫,除了祝卿梧和玉珠,似乎也没人记得堂溪涧的生日。
所以堂溪涧依旧寅时起床去南书房上学,酉时才回到离桧宫。
那日玉珠陪着堂溪涧去上学,他则在离桧宫忙了一天。
终于在他下学之前做出了六块牛乳糕和一碗长寿面。
他还记得堂溪涧看到那碟牛乳糕时的神情。
小孩儿向来淡漠的眼中终于涌起了一丝波动,亮晶晶地望着他,像是碎了一颗星星。
“在想什么?”祝卿梧的思绪被堂溪涧的声音拉了回来。
他低头望着盘子里少了一块的牛乳糕,觉得屋内似乎比刚才暖和了一些。
“我……”祝卿梧刚一开口,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今日在御书房外听见的那句,“不过是一个宦官。”
于是又犹豫了起来,但随即耳边再次响起小豆子苦苦哀求的声音。
因此最终还是遵从了自己的内心,说道:“只是突然想起有一年过年,你因为风寒而没有去宫宴,我求不来药,只能给熬一些姜汤喂给你喝,最后还是小豆子偷偷跑到了离桧宫,带了食物和药才……”
“你见到小豆子了?”
祝卿梧刚说到这儿,便听堂溪涧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他抬起头,然后就见堂溪涧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祝卿梧还是敏锐地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悦。
祝卿梧不知为何,心突然慌了一下,下意识想否认,但又明白今日小豆子当众见他,本就无可隐瞒,因此还是认道:“是,但……”
祝卿梧话还没说完,便感觉到手腕处蓦地一痛。
他抬眸望向面前的堂溪涧,少年依旧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只有嘴唇微抿,像是在强压着什么。
祝卿梧见状怔片刻,还是继续把没说完的话说完。
“……才治好了你的风寒,虽然小豆子从未言明,但我们都知道,小豆子是五殿下的人,这些年他送食送药肯定是五殿下默认的,我知道你心中有恨,但至少五殿下从未害过离桧宫的任何人,所以……”
“所以什么?”堂溪涧面上的神色依旧很淡,只是幽深的眸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祝卿梧跟随他八年,自然能读出他此时神色的意思。
这是在生气的边缘。
但祝卿梧还是迎着堂溪涧的目光,一字一顿道:“所以能不能放了五皇子?”
话音刚落,祝卿梧便感觉到手腕处一股大力袭来,堂溪涧将他猛地拉至身前。
腕骨处传来“咔嚓”的响声,有一瞬间祝卿梧差点以为自己的左手已经被堂溪涧硬生生折断。
“十日前是陈太师,三日前是颖太妃,今日是五哥,那明日又是谁呢?”
“阿涧。”
“阿梧。”堂溪涧望着他,“朕不明白,他们缘何得你如此关心?”
“因为……”祝卿梧望着他,喉中一塞,“当年你得以领兵出关是陈太师以一己之力力荐,还有那年中秋夜宴你中了毒,是颖太妃派了太医为你解毒,还有……”
“够了。”堂溪涧喝断了他,随即转过了头去,像是在兀自忍耐些什么。
许久,才重新转过头来,对着他说道:“这些都不是你该管的事。”
祝卿梧因这句话一哽。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
那时的堂溪涧小小的一只,极没有安全感,连睡觉都要他陪着。
每天晚上东拉西扯,什么都会和他说。
在离桧宫的那八年里,他们从没有什么主仆之分。
更像没有血缘的亲人。
他们自己做过木梯,趁着夜深人静时爬到房顶谈天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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