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师父，今天我们练什么？”安和一双如星辰般的眼眸紧紧地盯着檀玄，眼巴巴地等着他说话。
“你想学什么？”檀玄被他逗笑，反问道。
“我想学剑，学轻功，还想学点穴！”安和说了一长串自己想学的东西。
“那你为何想学剑、轻功还有点穴呢？”檀玄瞧着他，低声问。
安和不假思索地答道：“话本小说里的大侠、少侠均是一柄长剑傍身，潇洒帅气，所以我想学剑。轻功的话，这江湖险恶，万一我碰到个中高手，打不过总要会跑啊。至于点穴，兵不血刃就能制敌，这种好法子，我自然也是想要的！”
“你为什么一直想做侠客？”
“我从小就在书房里看那些小说，话本，里面的侠客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多好啊……”说完这些，安和忽然反应过来，连忙住了口，眼神胡乱飘飞，还小心翼翼地看了檀玄一眼，生怕他问自己为什么能在书房里看这些东西，幸好檀玄并没有想追问他的意思。
以后说话可要小心些了。
安和在心里暗暗提醒自己。
以他这世的经历，他可说不出所以然来，无非只能扯谎。
他可不想扯谎了……
“好，那我们就先学轻功步伐，之后再学剑和点穴可好？”檀玄柔声问。
“好，很好！”安和立刻仰起头，连连点头。
檀玄深深地看着他。
自由自在……
别人触手可及的东西，对他却来说如同圈养的金丝雀，至死都无法获得。
如果你说带我离开，我一定会拼尽全力带你离开，只是你从未提过。
“你在发什么呆？”安和眨着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这就来。”他含笑道。
安和这段时间早晨跟着檀玄练功，白天陪着檀玄读书，到了夜晚便累的倒头便睡，昏昏沉沉，甚至忘了曾同檀玄提过两人分床而睡的事情。而每日早上，他都会在檀玄的怀中被叫醒。
“安和，安和，醒醒，我的妻……”
他似乎迷迷糊糊听到了檀玄称呼他为“我的妻”，可等他再听，却又听不到了。他醒来本来想问檀玄，又觉得有些问不出口。
反复几次后，安和决定今天一定要在清醒的状态下抓到檀玄的现行，不准他再这样喊才行!
这一夜，安和硬是灌了自己一肚子的水，防止自己半夜醒不来。
寅时刚到，安和就被自己一肚子尿憋的醒过来，又困又憋，挣扎了许久才彻底清醒过来。再过一刻钟，檀玄就该叫他起床练功了。
安和躺在床上，憋的后背都渗出了薄汗，好不容易熬到时间，檀玄有了动静，安和急忙闭上双眼，假装自己还在熟睡。
他闭着眼睛，竖起耳朵，等着听檀玄叫他。
“安和，安和。”
果然檀玄开始唤他。
安和心中一紧，就等着抓檀玄的现行，却没想到檀玄叫了他两声后竟然再没了动静。
什么情况？难道他发现了？
安和又惊又急，身下的被子都快被汗打潮了。
许久，他才听到檀玄再度开口。
“安和……”那声音又轻又低，就落在他的耳畔。他从没有这么听过别人叫自己的名字，好像是从身体深处吐出来的名字，似乎沾着血，连着肉……安和听着，竟觉得心像针扎一样疼了一下。
他猛地睁开眼睛，双眸同檀玄撞上，四目相对，竟无人说话。
刚刚叫他名字的似乎并不是眼前的这个檀玄，而是一位故人。
好熟悉，真的好熟悉。
安和惊疑地看着眼前的人，低声道：“你是谁？”
那人微微弯起嘴角，“我是檀玄，同你拜过堂，入过洞房的夫。”
“安和，你莫不是睡糊涂了？”
一瞬间，眼前的檀玄似乎又变成了以往的样子，好像刚刚那声“安和”只是自己的错觉。
“快些起来吧，时辰到了。”
檀玄坐起身来，去洗漱。
安和坐在床上，看着他的背影，却觉得惊疑未定，难道真是他的错觉？
不等他细想，忽然腹部一阵急痛，啊，他要去上茅厕，憋死他了！
安和先顾不上别的，立刻奔向茅厕。
练功时，安和还有些心不在焉，眼睛总是在檀玄身上来回的飘。
他思来想去，那绝不是他的幻听。难道檀玄也是带着记忆投了胎？正好是他的故人？
可他的故人并没有几个……
他深居皇宫，除了穆庚、吴泰还有哑奴芋苗，平日根本见不到什么外人。
难道是穆庚？
安和心里震了一下，脚下一晃，眼看着就要摔倒。
檀玄立刻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拽了过来，撞进怀中。
“你在想什么？为什么心不在焉？”檀玄冷声道。
安和抬头看着他，还思索檀玄是穆庚的可能，两人倒是一样的爱看书，可是穆庚从不会这么对他说话，重话狠话更是一句没有过。
他怎么会是穆庚？
那他是谁？
安和眨着眼睛，望着檀玄。
“你还在发呆？”檀玄叹了口气，“今天就到这吧。”说完松开手，将他从怀里推了出去。
安和这才缓过神来，连忙道：“不不不，师父，我这次会好好用功的。”
檀玄扭头看着他，“回去吧，今天我不教你了。你回去好好想想，为什么要跟着我练武，如果明日还是如此心不在焉，以后我都不再教你了。”说完，独自向着竹林深处走去。
安和站在原地，才觉得自己犯了大错，万一檀玄真的不教他了，那可怎么办？
他这时才懊恼起来，蹲在地上抱着头反思起来。
无论檀玄是不是故人，都不是他现在该思考的。他已经不是以前的安和了，就应该忘掉一切，好好的跟着檀玄练武，践行自己的诺言才对。
至于前程往事，就应该随风散去才对。
如果当初他喝了孟婆那口汤再被踹下奈何桥，该有多好！
安和抱着头，暗暗懊恼。
他不该在檀玄的身上去找别人的影子，如果别人在自己的身上总是找前人的影子，他自己恐怕也要生气。
不行，他得去跟檀玄道歉。
安和一咬牙，猛地站起来，却因为蹲的久，起得又猛，早上还没吃饭，顿时头晕眼花起来，眼看就要倒下去，却被一双臂弯接住。
安和抬起头，看到檀玄就在面前，接住了摇摇欲坠的他。
“是哪里不舒服吗？”檀玄一向平静的脸庞竟露出了惊慌的神色，“可是头晕？还是什么？”
安和在他怀里，竟忘了推开。
“我没事，只是蹲久了，腿有些麻，起得又猛了。”安和看着他，眨了眨眼，认真地说道：“檀玄，对不起，我早上不该心不在焉，如果你生气了，可以罚我，但千万别再说不教我的话了。”安和心想，我认个师父多不容易啊。
檀玄低头看着他，许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先回去吧。”
吃早饭的时候，檀玄问安和：“练功时，你到底在想什么？”
安和正喝着桂花小米粥，吃着后厨拌的酸辣小凉菜，吃的正快乐，就被檀玄这句话打断了。
他咽下嘴里的东西，用巾帕擦了擦嘴角，想了下，决定老实的告诉檀玄：“我觉得你像一个我很熟悉的人，好像是前世的记忆，朦朦胧胧的。”
“前世？”檀玄看着他，平静的眼底泛起一丝涟漪。
“对，就像是前世的记忆一样，让我觉得你有些熟悉。”他不能如实相告，却也不想扯些别的。
“你还记得前世的记忆吗？”檀玄低声问。
“我说的，你都会相信吗？”安和看着他。
“我信。”檀玄嘴角噙着笑，看着他。
安和愣了一下，心底升起一丝暖意，“为什么？”
“你不爱撒谎，也不屑于撒谎。”檀玄轻声道。
安和惊讶地凝视着檀玄，竟从未想过会从别人的口中听到如此一番话。是的，他从来不爱撒谎，更不屑于撒谎。在皇宫的时候，他身份虽然特殊，但是地位不凡，从不屑撒谎。和穆庚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愿撒谎。所以，檀玄的这番话竟说中了。
“你怎么知道？”安和有些恍惚。
眼前的檀玄似乎好熟悉，熟悉到那名字就在他的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你到底是谁？
他还不能将在他身上发生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告诉别人。
“没关系，等你想说了，再告诉我也可以。”檀玄收回目光，替他夹起一个汤包，放入碟子中。一切如常，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刚才发生的，不过是他们之间的一次闲聊，算不得什么。
安和望着檀玄，脑海中莫名冒出一个念头来，如果有一天，他会将这些事讲出来给一个人听，那个人也恐怕只会是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温柔，冷静，强大，给予他所能给予的信任和力量，却不急切，没有步步紧逼，亦或是占有。
同穆庚全然不同。
穆庚也曾是他的丈夫，他也曾对自己许下过许多誓言，发誓要保护他，爱护他，但他终究也成了别人的丈夫。
“你会纳妾吗？”安和忽然开口道。
檀玄愣了一下，扭头看他。
“为何突然这么问？”
“我是男子，不能生育，你还会纳妾吗？”安和认真地看着檀玄。
檀玄放下筷子，平静地看着安和，“不会。我永远只会有你一人。”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安和瞧着他，沉默了许久许久。
“即使你会没有子嗣？”他追问道。
“我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檀玄轻声道。
“可你是长子。”
“如果没有你，我连命都没有。”檀玄指出“关键”，“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如果你病好了，又中了举，你会纳妾吗？或者休了我再娶一个？”安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说出了一堆他从不可能说出口的话。可是，他想后悔也没用了。比起后悔，他似乎更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檀玄认真地看着他，“安和，无论我是否身体康健，我都绝不让我们的生活再掺杂第三个人。如果我死了，你也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但是，只要我还活着，我就绝不会放开你。”檀玄双手握住安和的肩膀，低声道。
安和抬头看着眼前的男子，心底开始犹豫晃动起来。他可以相信他吗？
可他已经发过誓，再也不会去依靠别人。
无论是父后，还是穆庚。如果自己再强一些，父后就不会抱憾而终；如果自己再强一些，就不用孤苦地在那冷宫一般的地方等着穆庚来看他，更不用和人分享爱人，与骨肉分别。
他是恨父后，恨穆庚的，但他最恨的还是自己。
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待。
他恨透了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我相信你，檀玄。”安和平静地看着檀玄，“但是我更信自己。”
檀玄闻言，沉默地看着他。
“我答应了陪伴你，你答应了教我武功。我们只需各自守约，便很好。”
“我可以成为你的家人吗？”檀玄轻声道。
家人……
安和恍惚地看着檀玄。
“好。”
他从自己的嘴里听到了这个回答，他有些恍惚，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回答。好像回答的不是他，而是他心里的另一个安和。
檀玄弯起嘴角，眼底嘴边都漾着笑意。
“谢谢。”他真诚道谢。
“谢什么？”安和有些不解。
“谢你愿意接受我成为你的家人。”檀玄替他夹起一块点心，“吃完饭，我们去温书。”檀玄柔声道。
“……好。”他微微点头，竟不知不觉中被眼前的男子牵着鼻子走了。
吃过饭，两人待在书房里，安和替檀玄磨好了墨，又沏了茶，看着檀玄拿起书，便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
他好像比他自己想的还要更适应檀玄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
檀玄绝称得上是一位美男子。如果不是身体拖累，一定早有媒人将他家的门槛踏平。他的乌发如同用新研的墨调染一般，又黑又亮，白皙光滑的皮肤，因为少日晒的缘故带了丝雪白，却又如白玉般温润。他曾在后宫见过不少美人，穆庚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但檀玄却完全不同。他的神态中带着一丝病弱，可身体却健壮结实。对他眼底总是带着笑，却对别人疏离冷淡。他曾亲眼见过檀玄对靠近他身边的侍女冷声斥退，但从未见他用那样的态度对自己。
他对他总是极有耐心，练功时总是悉心教导，毫无保留，一点儿没有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觉悟，反而会对他的不用心冷声教训。
他看得出来，檀玄是真心想要他学好功夫的。
“你不怕我学会了功夫就跑了吗？”
“不怕。你绝不是背信弃义的人。”
他这顶帽子一扣，算是彻底折了安和刚冒出来的一点儿小心思。
面子嘛，谁不要呢？尤其是要做大侠的人，更要一言九鼎，说一不二的。
安和只好安安心心地陪着檀玄看书，练武，闲暇时还会一同去街上转转，虽然次数不多，却绝没有拘着他，不让他出去。
他安和是知恩图报的人，既然檀玄对他不薄，他也会如此待他。
两人就这样偏安一隅，无人打扰，更是生出了几分信任和默契。
第十五章
檀玄的小妹快要出嫁了。这几日檀家上上下下都在忙着这件事。就连一向安静的檀大少院子里也能听得到家里的动静。
“你妹妹要嫁给谁啊？”安和伸长了耳朵听着墙外面的动静，恨不得长出一对兔子耳朵来。
“陈家长子，同我们是世交。”檀玄瞧着他那模样，忍不住弯起嘴角。
这一日，安和同檀玄坐在院子里，头顶的葡萄架缠满了绿油油巴掌大的叶片，将烈日遮的严严实实，只星星点点的露出些日光。
“到时可是你去送嫁？”安和吃着枣花酥，一边问。
“不，是二弟送她。”
“哦。”安和点点头，说起檀玄的这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只见过一面。
“这几日家里会很热闹，我不便出门，你就替我去看看吧。”檀玄轻声道。
安和愣了一下，脸上略微显露出局促不安的神色来，“我去……合适吗？”
“不用担心，你是代表我去的，没什么不合适的。听说，过几日父亲还请了名角要替小妹热闹一番，还请了位有名的说书先生。”檀玄一句话就戳到了安和的心眼上。
“说书？”安和双眸一亮，“怎么会请说书先生？”
“小妹也喜欢听书。”他说的是“也”，显然早就弄清楚了安和的喜好。
安和脸微红，“原来是这样，那我就替你去看看吧，要是看到了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我会替你拿回来些的。”
安和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只是在宫里的那段日子将他磨得逐渐离群索居。但只要让他有了机会，自然就想往外跑，早先是拉着穆庚，等穆庚当了皇帝，不愿让他出去的时候，他就偷偷拉着吴泰，出门溜达，哪怕只是看看街上的景也是快乐无比的。
他起先不明白为什么父后要关着他，等穆庚当了皇帝也要关着他。
穆庚告诉他，因为他是他身上的弱点，身为皇帝，是不能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的。
起先他不能理解，又不是他自己想做谁的弱点，又有谁来问过他的意见？等他长大了，他逐渐明白了，父后对他的管束既是保护又是看管，而穆庚对他则更多的是占有欲，只那时情意正浓，他只觉得幸福。再后来，他伤了自己的心……
嗐，不要再想了！
安和跨出了穆大少的安静院子，穿过长廊，跨过拱门，一下就见到了许多的人在来回穿梭，院子里到处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的。
丫鬟、男仆们各个手里拿着东西，脚下像是踩着风火轮，一刻也不得闲。
安和从他们之间穿过，谁也没有功夫去看他，都忙着自己手里的活。
“大小姐的衣服可做好了？”
“好了，裁缝师傅已经带着嫁衣来了。”
“快快快，带进来呀。”
安和好奇地看着看着周围的人忙得像陀螺打转，而他从他们身边则晃过去，好像是唯一一个闲人。
“厨房的菜好了，谁有空去端一下呀，哎呀，实在忙不过来了！”一个老妈子拍着大腿朝众人喊道。
安和一听厨房的菜好了，立刻跑了过去：“厨房的菜好了？我能去吗？”
那老妈子没见过他，一见有人自告奋勇立刻高兴地拉着他往厨房走。
“快走，快走，前厅的客人都等着呢，快跟我去端菜。”
端菜？安和愣了一下，他是想去吃菜来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