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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冠之下(陈隐)


经过一扇暗色玻璃柜,唐蕴的脚步一顿,里面竟然陈列着好几本同性题材的小说。唐蕴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它们都被翻拍成了电影,一部比一部经典,就算是直男直女,应该也都听过它们的名字。
匡延赫收藏的正是电影原著,甚至还有已经绝版了的电影CD。
唐蕴的心脏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像是被隐秘的同类碰了碰触须,对上了信号,头皮都发紧。
也难怪刚才匡延赫回答是否有女友这个问题时,他回答得那么果断,对恋情问题又支支吾吾,一定是很不好意思坦白性向吧?
即使唐蕴知道自己和匡延赫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除了工作之外,不会有什么交集,但内心深处还是因为找到一个疑似的同类而泛起一阵狂喜。
匡延赫洗澡很快,当他从楼上走下来时,唐蕴刚买完东西,正在淘米,匡延赫家的料理台和收纳空间都很大,他翻了半天才找到放大米的地方。
“你好快。”他顺口说了一句。
匡延赫似乎并没有把唐蕴当作很重要的客人,穿得十分随意,垂感十足的黑色睡衣套在身上,露着半截锁骨,脚上是夏季凉拖。
他洗了澡,没有洗头,但头发已经不像白天那样妥帖了,几缕额发沾湿,落了下来,倒是添了几分烟火气。
他靠近料理台时,唐蕴闻到了沐浴液的味道,像是用力捏紧新鲜的甜橙皮所迸射出来的香味。
作为男同,唐蕴本来就很难控制自己不对着这样一幅画面想入非非,更何况现在匡延赫还被列入了高度疑似同性恋的名单之中。
他只能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从匡延赫饱满的胸肌上移开。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匡延赫偏偏还离他更近了一些。
唐蕴转身,把解冻好的肉类放进水池里清洗:“要不你帮我看下那个电饭煲怎么用的,太高级了,我都不会打开。”
“好的。”
匡延赫平时不怎么动手煮饭,再加上这个电饭煲是前不久新换的,他自己也弄不太明白,触摸屏上显示有各种功能和菜品,好像只要把东西放进去,再盖上锅盖就可以等着吃了,但无论他怎么按,屏幕上闪烁的小灯还是不肯移动,锅盖明明合上了,却又自己弹开。
他只好打电话求外援。
阿姨教会他使用电饭煲以后,好像有点不放心似的,又顺带问了句:“你是准备自己在家做饭吗?”
“嗯。”
“你会吗?要不我现在过来帮你?正好我这会儿也没什么事。”
“不用了,”匡延赫说,“一个朋友在帮我弄。”
“哦,有朋友啊……”阿姨的语调里有几分意外,但没多问,“那行,你有什么不会的再打我电话吧。”
“嗯。”
匡延赫操作电饭煲时,手机开着免提,他们的对话唐蕴都听见了,好奇地问:“刚才那个是你妈妈啊?”
“搞卫生的阿姨。”匡延赫说,“我妈不会做饭。”
“那你爸妈他们住哪边?”
“在北京。”
唐蕴想起来,匡又槐也在北京生活。
“你家里人都在北京,那你怎么会跑来南城定居?”
“工作需要就调过来了。”
“哦……”唐蕴点了点头,大概明白了他的情况,“那也就是说,你将来还会回到北京去生活?”
这个问题匡延赫自己也不确定。
其实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完全稳定地在一座城市生活过,大家口中所谓的归属感、乡愁,他也压根儿没有体会。
他出生于东北黑龙江,小时候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到上小学,他父母大概觉得他已经听得懂人话,带起来也没那么麻烦了,于是把他接到深圳上小学,小学还没读完,又跟着父母来到了北京生活,不过上中学后都是在私立学校度过的。
而这十几年间的所有寒暑假,他又得跑去俄罗斯住上一段时间,因为他奶奶是俄罗斯人,爷爷奶奶都定居在那边。
他考入的是香港大学,毕业后又跑去美国深造,直到毕业归国。
在北京呆了两年,最后被调到南城负责华东地区的业务。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野生动物,哪里都有家,但哪里都住不久,所以很难对一座城市产生那种浓厚的依恋,甚至,他觉得住家里和住酒店都没什么区别。
即便是在南城买了这套房,他也依然不觉得自己能够在这里待多久,他名下所有的房产都只是投资,不想待了就卖掉。
不过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愿意留在这座充满人情味的城市。
匡延赫并不知道唐蕴问这个问题的意图是什么,所以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回了句:“也许吧。”
唐蕴平时做菜很快,但今天有了匡延赫在旁边打下手,慢了许多,倒不是因为他心不在焉,也不是因为他们多么有话聊,而是匡延赫就像屁大点儿的小孩儿一样,既想帮忙又笨手笨脚,实在太能添乱了。
他能把菜刀和一砧板的西红柿都掀翻在地上,又能把唐蕴的手机撞到水池里,唐蕴让他往鸡翅土豆里添一勺盐,他用喝汤的汤匙添了满满一大勺,唐蕴想拦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把汤水倒掉再重新弄。
如果是梁颂的话,唐蕴大概已经把人踹出去了,可在匡延赫面前,他的忍耐力竟然像气球一样,膨胀膨胀,再膨胀。
他好脾气地接过匡延赫手中的菜刀说:“我来洗吧,你去看着红烧肉的火候,当心别糊了。”
“好的。”于是匡延赫每隔半分钟掀一次锅盖,确认肉有没有糊掉。
唐蕴本来想把匡延赫撵到沙发上看电视的,可是他没办法拒绝一个长相好看又有胸肌的男人用那种不太确定的,又很有礼貌的口吻,一声声问他:“唐律师,这样算好了吗?”
就像没办法拒绝一只奶呼呼的小猫用额头蹭他手掌一样,他简直就像被扔进红烧肉里的冰糖,要融化在那一声声“唐律师”里了。

忙活到七点钟多,俩人终于吃上了勉强热乎的饭菜。
匡延赫每尝一口菜,唐蕴都忍不住问一句:“怎么样?是你喜欢的口味吗?”
“嗯,很不错。”匡延赫身边除了阿姨就没有会做饭的人,所以他觉得唐蕴的做饭水平很厉害,甚至达到了饭店的水准。
“那就好。”见匡延赫左手夹菜很不利索,唐蕴便挑了最好的部分夹起来放到他饭碗里。
吃到一半,李曼珍打来电话,问唐蕴下班没有。
唐蕴这才想起来上午答应了老妈要回个电话回去,他手上沾了点油,餐桌上又没见着纸巾,只好开免提道:“我这会儿在外边吃饭呢。”
“跟谁呀,你同事吗?”
唐蕴说:“一个朋友,他手不当心弄伤了,我帮他做了顿饭。”
匡延赫挺有眼力见儿地从茶几上取了纸巾,递给唐蕴。
“谢谢。”唐蕴小声说道。
李曼珍又问:“你小姨刚才发你的照片看了没有,那小姑娘是不是挺漂亮的?”
唐蕴擦擦手,点进微信看了一眼:“是挺漂亮,但不是我的菜。”
李曼珍坚持不懈:“那你喜欢什么菜?我再帮你问问。”
唐蕴听见匡延赫很轻的笑了一声,应该是在笑他妈妈说的话。
唐蕴拍了一桌好菜发给李曼珍,说:“我喜欢这些菜。”
李曼珍骂他没正形,但因为相隔两地,光是电话里催那么几句对唐蕴来说也没什么杀伤力,就边吃饭边听他妈唠叨,当背景音。
中途匡延赫还被逗笑了好几次。
后来李曼珍大概自己也觉得没意思,就不催了,转而问唐蕴:“下礼拜六你有时间不?”
唐蕴不知道她又要整什么幺蛾子,于是说:“暂时还不确定,看有没有客户约。”
李曼珍道:“要是没人约的话就回来接我一下,我答应你小姨,周末带她出去定房。”
唐蕴有些纳闷:“定什么房?她要租房子啊?”
“她是想买房。”
李曼珍口中的小姨前不久因为丈夫出轨而离婚了,法院最后的判决是:陆建伟——也就是唐蕴的姨夫,需要赔偿妻子两百万,另外每个月额外支付三千五作为孩子的抚养费。
唐蕴小姨今年四十岁,当初因为身体不好,调养到三十六岁才要到孩子,所以孩子现在还很小。
不过为人父母,总是习惯提前给孩子的将来做规划,唐蕴小姨现在就打算把自己名下的一套老破小卖了,再加上陆建伟那里的两百万,去换一套南城实验校区的房子。
这样自己的孩子长大以后就有了实验中学的名额,这是她在能力范围内,给到孩子最好的条件了。
“那她原来那套房子大概能卖多少钱啊?”唐蕴记得小姨家里那套房子买了很久了,他小时候还经常去玩。
李曼珍说:“中介那边估计了一下,大概能卖个一百来万,已经有客户约着看房了呀。”
“那是挺不错的,这样加一加也有三百来万,可以在市区买套像样点儿的房子了,那她现在打算买一手的还是二手的?”
“能买一手肯定是买一手的,她听她一个朋友讲,之前买了套二手的,问题多得很,她也不敢买了。”
“三百万买一手的话就没钱装修了吧,我同事家也买在实验那片儿,房价还是挺高的,要不你让她再等等,看看会不会跌呢。”
“她卡里还有钱呢,你别看她就开个小小的窗帘店,合计下来一年也有个二十万,而且你姨夫以前每个月也给她生活费,花不完的全存起来了。”
唐蕴真情实感地羡慕了:“怎么大家都这么有钱啊,我也想要个老公了。”
李曼珍说:“你有本事也找一个,怀胎十月给人生小孩去。”
匡延赫又笑了一下,不过这次唐蕴光顾着吃东西,没在意。
李曼珍说,白天在网上帮小姨查了很久的资料,目前就景明佳园,还有万晟的墨香学府这两处地方符合小姨的期望。
听到“万晟”两个字,匡延赫的眉心紧了紧。
唐蕴也有些不高兴,今天要不是因为万晟的人找茬,映月湾的活动也不至于搞砸。
销售行为,集团买单,唐蕴对万晟的印象已经成负数了。
“墨香学府多少钱一套啊?”
李曼珍说:“里面房型可多着嘞,朝向不同的价格也不一样,中介带她看了几套,一套三百二,一套三百五,还有一套我忘记了,好像四百万出头吧,不过四百万那套光线是真的好,我们下午过去的,客厅里还亮亮堂堂,精装修也到位,人搬进去直接可以住了。”
匡延赫迅速在备忘录上输了一行字:【向恒在实验校区那边也有很多不错的房型,楼盘叫“朝云”,问问她感不感兴趣,我可以给她优惠。】
唐蕴心说不愧是搞房地产的,这嗅觉,太敏锐了。
他连忙转告给老妈:“你让小姨去看看‘朝云’的房子呢,也在校区旁边,我一个朋友就在那边工作,可以给小姨一点优惠。”
“朝云啊,我知道的呀,比墨香学府还便宜一点,我本来也打算带她过去看的,但是听人家说,那边装修一塌糊涂,下雨天漏水,地暖也不热,还有些是非法建设,被政府发现了要拆掉的,不好冒这个风险的。”
“啊?不是吧?”唐蕴尴尬到脚趾一缩,这跟嚼舌根被主角发现有什么区别?他根本不敢抬眼去看匡延赫的表情。
谁来救救他!
老妈还在用很确信的语气说:“怎么不是,人家买了房子的人亲口说的,还能有错。”
唐蕴只能尽量找补:“是不是误会啊?据我所知,向恒在质量这块把控得挺严格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李曼珍浑不在意地说,“反正是你小姨买房,她看中哪里就买哪里,我们也不好插手,顶多就是过去帮她看看能不能砍个价,留意留意细节。”
唐蕴瞄了一眼匡延赫,这人似乎没听见似的,继续吃着饭,但唐蕴能感觉到他心情极差,吃着红烧肉,眉头却是皱着的。
这也难怪,这就好比被人当面指责业务能力差,换作是唐蕴,恐怕连饭都吃不下去,非得跟人掰扯清楚。
挂了电话,唐蕴关心道:“‘朝云’那片楼盘是你负责管理的吗?有听说过这种情况吗?”
“没。”匡延赫摇摇头,十分笃定地说道,“我们的房子肯定不存在漏雨和供暖不行的问题,在交房以前,工程部都要从头到尾检验好几遍,而且我们跟消费者签的合同里也会列明,如果是因为这种最低级的问题导致客户体验感不好,我们是可以提供免费上门维修服务的,修不好的直接换房。”
唐蕴还是第一次听他讲这么长一段话,能感觉到,刚才老妈说的那番话,触到了匡延赫的逆鳞,他赶忙安慰道:“那就肯定是我妈她们搞错了,说不定是景明的问题,她们都不太懂这些。”
匡延赫吃完了最后一口饭,放下勺子说:“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唐蕴的反应也很快:“你是怀疑有竞争对手故意造谣吗?”
“嗯。”匡延赫点点头。
唐蕴忽然替他感到一阵憋屈,就像好端端地走在路上被人扣了个臭气熏天的屎盆子。
房地产行业怎么这么乱?
假如他们的猜测是真实的,那这种恶意比较、商业诋毁的行为,已经严重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反不正当竞争法》,如果向恒可以拿到充足的证据,就可以通过民事诉讼的方式来维权,要求对方停止侵权,赔偿损失。
不过关键问题在于,他们现在很难确定到底是谁造的谣。
“你有怀疑的对象吗?”唐蕴问。
“实验校区周边大多都是十几二十年的老房子,二手房数量都没多少,近五年来新造的小区就景明、朝云和墨香。”
“哇……”唐蕴敬佩不已,“你这都知道啊?”
“要是连这点都记不住,就别在这行里混了。”匡延赫说,“就像你们律师办的案件多了,各种罪名也全都印在脑子里了。”
每个行业都存在恶性竞争行为,像房企这样动辄百万千万,甚至上亿的生意,更是不可能避免。
向恒遇到过各式各样的造谣,匡延赫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回小区发生里凶杀案,对手甚至高调地买热搜来抹黑小区物业,警方那边还没出声,网友们已经把罪名定在物业安保身上。
那三天三夜的紧急公关花掉了好几百万。
相比曾经大动干戈的竞争,这种口头式抹黑就显得低级了许多,大概也是因为费用收紧,没钱去买黑通稿了。
如今的向恒分公司也不同于以往,法务部裁员后都没有人盯着这些竞争对手了。
匡延赫花十分钟做了个决定,问唐蕴:“明天有时间吗,陪我去墨香和景明看看。”
他想亲自去实地考察一下,好确定究竟是谁在背后造谣,不过他对如何取证,哪些属于有效证据并不是很了解,只能委托律师陪同。
唐蕴是个聪明人,立刻会意:“明天我有两个庭要开,后天陪你行吗?”
他能这么快做决定并不完全因为请他帮忙的人是匡延赫,另一方面,向恒被人恶意造谣抹黑的可能性很高,如果真能拿到证据,匡延赫大概率会把这个案子交给他负责,这又将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匡延赫点头道:“可以,那等你空了联系我,我去接你。”
唐蕴瞥了一眼他受伤的手:“还是我去接你吧,到时候我们就各自扮演消费者,看看他们销售的口径是不是都统一,如果是的话,就可以用作证据了。”
匡延赫说:“你跟我一起吧,别分开了。”
唐蕴听了有一点儿高兴,但更多的是好奇:“为什么啊?”
匡延赫面不改色地说:“因为我不会撒谎。”
“什么啊!”唐蕴既委屈又想笑,“搞得我好像很会撒谎一样。”
匡延赫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你是律师。”
这又是什么理由?
唐蕴瞪大了双眼,脸都要气热了:“我是律师,我又不是骗子!”
匡延赫开玩笑说:“你们不是很擅长把黑的说成白的。”
唐蕴还真没少听见别人说这话,尤其是他给犯罪嫌疑人作辩护的时候,什么难听的话都有,第一次听到的时候会生气,后来就无所谓了,但他还是佯装出愤怒的样子,将筷子横过来,拦在匡延赫脖颈前,做了个抹脖的动作。
匡延赫赶忙地往后退了一点,笑道:“夸你口才好呢。”
“我谢谢你啊,你太能在律师的雷区蹦迪了。”
匡延赫不再逗他,望着唐蕴的眼神颇为真诚:“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组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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