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回答,只是盯着那柄口琴,出神地微笑着。
“那个时候,情况比你想象得要复杂,为了制衡他,克格勃其实准备把你……”
“别说了。”我抬头打断了米嘉的话,“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米嘉收了声,目光淡淡的,看不见什么情绪。只是小口抿着酒,直到酒杯见底。
我从柜台后站起身,拿出一瓶伏特加为米嘉倒了满满一杯,说:“米嘉,喝完了这杯,你走吧。”
他举目凝望我。
“今日将是你我的最后一次见面,此生我都不会再见你。”
“好……”米嘉扯开嘴角,露出苦涩的笑容,“那我们……就此别过。”
他握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即转身朝大门走去,只是在拉开大门后停止脚步,转身向内。
“作为他的下属,我们尽最大的力量将那个孩子剥离了出来。他现在是个普通人,真正意义上的普通人。”
说完,他走出酒吧,彻底消失在卡萨布兰卡未央的夜色里。
米嘉走后,客人们突然起哄,拉我去跳舞。声名远扬的爵士乐手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物有所值,弹起了拿手好曲。气氛热烈,每个人都很快活。我看着他们,笑着,女人却突然醉醺醺地冲上来,将两条细细的胳膊挂在我身上。
“哎呀,塞斯老板,你怎么在流泪呀?”她夸张的眼睫毛在我脸上呼啦啦地扫着。
“是吗?我在流泪吗?”
“瞧您,泪光闪闪…… 您这是拿的什么,口琴?您会吹口琴?给我们来一曲儿吧!”
我笑着看女人,在她柔软的面颊上吻了吻,道:“你是不是一直很想有一家自己的酒吧?”
“想啊,怎么不想,可谁像你这个瑞士人那么有钱呀。”
“那好。”我站起身,在她微微诧异的目光中,搂住她的肩膀,对在场的客人们喊道:“以后这个酒吧就归她了,以后她就是老板了。”
众人皆惊,问,那你呢?
我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我现在很想奔跑。
于是我推开酒吧大门,在凌晨的卡萨布兰卡奔跑。
我一边跑,一边笑,笑里含泪,可并不觉得悲伤。只是跑着跑着,我又突然很想跳舞。
于是在某片不知名的无人的沙滩上停下,我开始手舞足蹈,像亨利·马蒂斯画笔下手牵着手在地中海边跳舞的人。我也是在海边呢!无人牵手,却有风声和浪花伴奏。我闭着眼睛跳啊跳,跳出如梦的回忆,回忆一幕一幕地从眼前掠过,活生生的人便从中钻了出来,纷纷向这边跑来。
我看到了,有多么久远啊……是厨房里熬蘑菇汤抱怨肉不足够的老厨师,是踩着高跟鞋旋转的女服务员,是埋头在柜台后算账间隙却不忘学习立志考大学的男服务生,是将利刃插进猪脖子里放血吸引獾的到来的屠夫……他们掠过了,便是从蔚蓝的天际下控制降落伞摇摇晃晃而下却稳稳当当地落在地面上的女人,是和我一同仰望女人嘴里却念念有词追寻而去的男人,是躲在地窖写日记却在飞机上不住抹泪的被边缘化的中情局探员……接着,又是如丁香花般摇曳的却囿于母性之爱的俄罗斯母亲,还有篝火边含泪做出最后的离别的忧伤的大人物……
最后的最后,舞蹈的最后。
我摔倒在柔软的沙滩上,黎明的天光初现,海浪轻抚我的脚踝。
“可别着凉了。”他自日光中走向我,朗朗清清的,是三十岁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不凉啊。”我笑着拥他入怀,“你怎么会来?”
“是你要我来的呀。”
我凑上前去,轻轻吻了吻萨连科的嘴,就像多年前我小心翼翼地将脸贴在长着翅膀的白衣女人的胸脯上那样。
温存着,依偎着。
我知道,他将永远伴随我,直到生命结束,万物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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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故事还没结束,还剩一章和一篇后记。
两周后,我再度踏上了西德的土地。
镜子里的人长发不再,修剪成了时兴的男士短发,鬓角发白,红发失去了光泽,像被濡湿的、发潮的干草。我戴起帽子,流连于西德的各个酒吧和咖啡厅,讲述一只红鹳鸟的故事。于是在某一天,雷奥如预料之中地出现在我面前。
他已经彻底不写日记了,眼角的皱纹含着疲惫,也含有再见故人的喜悦。
“来见您,一是为了帮他传话,二是来向您道别。”
他笑着说,看起来沉稳很多。
“他一直想见您,但知道您不想见他,所以即使知道您在那里也没有上门打扰。这些年来他手里还有点权力,但差不多已经准备彻底放下了,他为我争取到了自由身。”雷奥顿了顿,继续说:“或许知道您总有一天会回来德国,他一直嘱咐着我留意您的动向。几乎是您刚下飞机我就知道您回来了。可是要来见您,我也需要勇气。”
“为什么呢?”我笑着喝下一口咖啡。这是家新开的咖啡厅,法国风格,摇曳的梧桐树下种满了鸢尾花,漂亮得很。
雷奥耸了耸肩,“说了您可别介意,我这可不是僭越的话,每次见您,都觉得您很悲伤,我很难忍住不……算啦,总归是需要勇气的事。您不必放在心上,莱利先生。”
我看着他,露出和煦的微笑,可不知为何,雷奥两颊渐渐攀上了绯红,闪躲着目光,他望向了窗外的街道和上空飞舞着鸽子的尖顶教堂。
“先生。”雷奥依旧望着窗外,并不看我。
“嗯?”
“他说他手里有您要的东西,所以你一定要去见他。”
“我知道,我会去见他。”
“那么您现在好好听一听我说的话。”他收回目光,看向我,变得郑重起来,“多年前您对略萨小姐的叛变原因并不放在心上,是不好奇,还是已经心有所感?”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雷奥。”
“是吗?有一件事……我必须得告诉你。还记得多年前在德累斯顿那个夜里我跑向你的餐厅,求你帮助,同时也为你们带来了某位国防军军官想要合作的事情吗?”
“记得。”
“后来他暴露了,同时也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嚷嚷着不见赫克谢尔先生,也不信他的人。”
“没错,他有够折腾人。”
“您花了大力气把他送到西柏林,交到我手上,我将保护他和理查德·赫尔姆斯先生见面,如他的意愿。”
“但他死了。”
“没错,他死了,谁也没见成。但我告诉您,其实他马上就要见到了,是赫克谢尔先生要我秘密地泄露他的行踪给史塔西,引得追兵前来,进行象征性的抵抗随即撤退……您明白我的意思吗?”雷奥目光闪烁,如炬般凝视我。
“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我笑了,放下手里的咖啡杯。
亨利不想让那个叫卡尔·斐乐的军官和赫克谢尔先生见面,因为那个人所掌握的情报,涉及到了他的安全。
因为背叛的从来不是南希,而是亨利。
是为了亨利,南希主动扛下了一切。
那一晚她说这是为了“他”,起初我以为她是在说她死去的孩子,后来有一天,我坐在海边发呆,突然把什么事情都给串上了。
还记得皮托符拉诺夫上校在见我的那一晚时说了什么吗?
他说,中情局叫我做的只管做,要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会自由,和萨连科重归于好。
于是后来我遵照亨利的命令掳走了莱茵·穆勒,而几乎就是在第二天,传来了上校的死讯。
不知道他们的合作是从何时开始,到达了什么程度。我只知道,南希几乎与我一样一无所知。所以淹没她的是一种巨大的荒谬感,来自于原来这么多年,她从来都没有看透自己深爱的那个人。
所以,这一回,我想帮她看透。
雷奥见我陷入了思索,想必心下已经了然。他喝完咖啡,惬意地长叹一声。
“真好,一切都要结束了!”他站起身,孩子气地伸了个懒腰。西德秋日的艳阳从窗外落到他身上,树影婆娑件,他的笑容很愉快。
“那么,你说要和我告别是什么意思呢?”
他朝我投来温柔的目光,轻声说:“我要去越南了。”
“作为一名军人,参与到真正的战争中了。”
突然,不知为何,他俯身在我额头上吻了吻,似乎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吻我,也是最后一回。
“再见了,先生,再见了。”
两年后,我在电视上看到了美国某名情报官落入越军手里惨死的景象,从划烂的面容中,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雷奥。
我在科隆租了一间公寓,每天都会去广场上喂鸽子。在我喂鸽子的时候,身边总会出现一个看报纸的人。
他总是在黄昏时看报纸。
有时我们聊天,有时候我们沉默。当然,他并不仅仅只会出现在广场上,还会在夜晚时分的床边,梦里的深处。起初我总是不知不觉地流泪,后来有一天,泪水便怎么也流不下来了。
于是我决定去见他,还是拿着枪去见他。
那天天气很冷,阴沉沉的没有阳光,我穿着件颜色发灰的黑色羊毛大衣,带上毛呢圆顶帽,从公寓里下楼,去往停车场。空气冰凉,我却没有咳嗽,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近来自己变得很健康。
一辆前几年产的二手福特车停在道路尽头的停车场,其间传来孩子们嬉笑的声音。我上车后端详了一眼镜子当中的自己,便启动发动机从他们身边驶过。其中一个孩子对我笑了一下,于是我也慷慨地回赠笑容。
十二月的寒冬,朔风凛冽,车内却很暖和,我的心在去往见他的路上也变得活泼起来。他住在科隆郊外的乡下,驱车前往要不了多长时间。当被白杨树所环绕的别墅出现在眼前时,我将福特车熄火,开始抽起烟来。
在三根烟的时间里,我沉默地打量着这幢别墅,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看起来有些阴森,和他气质挺符合。只是吸引我目光的是吊在墙上的那些枯萎的植物,似乎在某些画面里见过,但也记不清了。我没有多做思考,三根烟结束后,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左轮手枪,下车朝别墅走去。
进入院门,院内一片萧瑟之景,摁下门铃,一位老妇人打开了门。
“哦,您……”她上下扫视了我一眼,没等我回答就将我引进了门,“先生在二楼的书房。”
我朝妇人颔首,默然不语地走向二楼,推开了书房的门。
暗淡的日光中,亮着一盏昏黄的阅读灯,两鬓斑白、面容瘦削的亨利从书桌后抬头,他穿着件灰格子法兰绒衬衫,外面套着件朴素的深灰色羊毛背心,书房里壁炉烧得很旺,所以并不寒冷。他在看到我时眼里掠过一道不甚明显的愉快神色。
“你来了。”
我点头,坐到了他面前,“我来了。”
“这些年……身体还健康吗?”
“很健康,”我点头,笑着说:“你呢?”
“不怎么好,肝有问题。”
“看不出来,你不是一个爱动怒的人。”这时,妇人为我们端来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亨利道了声谢,端起咖啡小抿了一口。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没有动作。
“如果你有很多问题,现在就问吧。”他抬眼看我,笑着,很明媚。
我摇了摇头,含笑道:“其实也没什么问题了。”
“啊,你是说你已经知道了?没错,我以为你以前在德累斯顿就能看出来的,毕竟你的脑袋这么聪明。否则罗伯特为什么非要拿你和萨连科下手呢?这么说吧,埃里克是我的人,没错,但更多的是,他一名史塔西,在我和上校之间起到传话作用。”
“但他把你和上校的合作关系告诉了罗伯特,所以罗伯特想拿我和萨连科下手,随便谁杀了谁都好,总该是引得你和上校之间有矛盾,一有矛盾,就要加深合作巩固信任,那么他就可以趁机扳倒你了。”
“是这样的,没错,阿尔,是这样的。但那已经太过久远,远得我快要记不清了。”
“不过,我倒是记得很清楚,有时候的确会忘,忘了一段时间,又突然想起来了。比如说,在我面前自杀的埃里克,他其实不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却很听你的话,或许说不得不听你的话,毕竟他还有父母。是吗?”
亨利慈爱地微笑,“这是个坏毛病,遗忘是一门艺术。”
我耸耸肩,亨利直起身子说:“喝点热咖啡吧,阿尔,你看起来很冷,你都不脱大衣。”
“因为大衣里面有枪。”我望着窗外的白杨树说。
“哦,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多虑了,我还特意为你准备了枪。”
我些微讶异地看向他,“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不是我不知道,是你不知道。你手里拿着枪,却不清楚该不该指向我,你对我有恨,因为南希。但恨又不足够,因为你对我有过感情。”
“她是你们赫克谢尔家族里最聪明的孩子,所以什么都是为了你。”
“是呀,没错,是……”亨利瑟然地不住点头,像一个书读多了的老学究,“没错,我的南希是赫克谢尔家族中最聪明的孩子……她怎么就看出来了呢?我把她派这么远的地方……说什么救我,要我活下去,她代替我去死……唉,傻女孩……”
我喉咙有些发紧,但并没有流泪的冲动。
“她只是觉得,看不清你了。谁知道你为什么要帮苏联人做事,和他们合作呢?”
亨利诧异地抬起眼,“你真的不知道?”
我摇了摇头。
“阿尔,我不是在帮苏联人,而是在帮德国呀……因为我们身上,流淌的是日耳曼血液……苏联人和美国人都不是好人,可必须得抗衡德国才有机会,否则任何一方占据了主导,德国就彻底被侵占了啊……”
我扬起嘴角,“和你不一样,我生来就是在美国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谁也不爱,国家也好,人也好…… 你也不爱我,是吗?”
“你孤独了吗?亨利,年纪让你需要爱了吗?”
亨利自嘲般地摇了摇头,拿起书桌上的一副相框凝神望着,目光闪烁起来。
“无论是年轻还是年老,都是需要爱的。我的时候到了,阿尔。”
安静了一阵,他举目看我,“你送我到她身边去吧。”
我沉默着,不说话。
“你有这个冲动,否则你不会带枪,可你下不了手,因为对你来说,这种形式类似于你多年前的‘弑父’,太相似了阿尔,可你以此开始,就要以此结束。我并不担心你拒绝,因为我会给你一个你无法拒绝的理由。”
他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来,放到了桌上。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回来德国,也知道他死了以后一定会回来德国……没错,我还在关心着他呢,因为他是你的……你的爱人,而这个孩子,是上校的孩子,所以,阿尔,这里面有一个新的身份和合法的领养手续,那个孩子已经在孤儿院里待了一个多月了,要知道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情了…… ”
“所以呢?”
“杀了我,你就能带走它,可别辜负我呀。”
“好。”我点头,“我答应你。”
亨利笑了,对我的直爽很是满意。他甚至有些激动,站起身来快活地踱步在书房内,嘴里念念有词,到真像上了年纪,“不是我怯懦不敢自己动手,只是害怕南希生气,她会生我的气,却不会生你的气……阿尔,我可以拥抱你吗?让我最后抱一抱你吧,我的孩子。”
他突然张开双臂拥抱我,“别担心,早就没人在意我的生死了,下面的老妇人我已经打点好,遗书我也写好了,我是自杀,没错,自杀……而你以后,你要健康,要幸福,我祝福你,我的孩子……”
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总之抱着我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口口声声唤我“孩子”有多么不合时宜,但亨利似乎不在意了,他脸上堆满了愉快与期待的笑容。他松开我后再度坐到了书桌后,拿起相框深深一吻。
我站起身,也走到了他身边,掏出枪,拉开手枪保险,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你瞧,我们多年轻啊。”他抬头看了一眼我,目光便再也不离开相框了。
相框中的照片,二十岁出头的亨利一袭白衬衣,背着猎枪,脚踩马靴站在树荫下,在他的身边,是少女时期的南希,紫色的碎花长裙,黑色的玛丽珍皮鞋,长发垂落至胸际。两人望着镜头,笑着,落落大方、满怀幸福地笑着。
血液四溅,亨利笑着趴在了书桌上。
我拿起相框揣在了怀里,再拿起书桌上的牛皮纸袋,就此离开了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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