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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掠过易北河(美岱)


“我没有开玩笑。”
在我严肃的目光中,他收敛微笑,反握住我的手,许下此际叫我感动却在之后叫我绝望的诺言,他说:“我会永远待在这里,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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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墙的建立只能短暂地让这片沼泽清净几日,没过多久,东德地区的熟面孔又开始多了起来,各个据点如雨后春笋般突现。我成日提防的暗杀并没有发生,那通缉令仿佛只是道摆设。于是我相信签署在通缉令下的一定是亨利的名字。
他还在履行承诺,只不过以另一种方式。
卡利宁再也没派人过来蹲点,反倒让我心底不安,你永远不能指望克格勃会就此罢休,他们只会想尽办法用别的方式让你不好过。某天萨连科差米嘉前来送物资,我没忍住问了萨连科在军方内部的真实处境,因为我知道这个向来不待见我的副官会接着愤懑而实话实说。
“几乎是半停职的状态,否则你以为他有那么多时间来处理你这边的事?你们还能瞒多久?你以为克格勃监视的是你吗?”米嘉将一袋土豆和盐巴扔到了杂物间,揩拭额头的汗水。
“他是不会跟你说实话的,如今谁也保不了谁,他还想保你。”
“他们到底想要什么?”我问。
米嘉瞅了我一眼,扯开嘴角嘲讽地笑,“你应该知道他是格鲁乌在柏林地区的站长,这个位置足够让人垂涎不已了。是,他并不在乎地位,但现在有作用的就只有地位,那意味着权力,而权力,则意味着安全。”
“他想尽了办法护你周全。”
我垂下眼眸,无力去面对米嘉怨怼的目光。他说的这一切我都明白。所谓的调查不过就是个幌子。那是伸向萨连科的一柄利刃,并不急于捅进他的肉体里,而是划开他的血管,让血液一点一点流失殆尽,最后只剩下一副虚弱的空架子。他们就是这么对待自己人的。
“您总有一天会做出选择的。”离开时,米嘉站在门口对我说,“如果您对他的爱情是真的的话。”
我看向他,对他话中有话置若罔闻,只是缓慢地露出一道微笑。米嘉朝我点头,就此离开。
然而此刻萦绕在心间的还有另外一件事,叫我夜不能寐。那是一片可怕的空白,被更加可怕的猜测所浸染。过去的我始终保持着一种钝感力,尽量不要让外界之事叨扰那本就纷繁不堪的内心。可当巨大的冰山逐渐袭来且露出它那寒冷的、尖锐的一角时,钝感力便再也不起作用。我被迫看到了不愿意看到的事实。
“礼物”并没有停止,有的甚至直接送到了萨连科手上。第一回,萨连科在西柏林的线人向他通报任务顺利的情况时,他还没有怀疑。可第二回、第三回当他的线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搞到价值连城的情报时,萨连科也觉得不对劲了。
“她何必为我们做到这种地步呢?要知道这对她来说是危险的。”萨连科拧着眉,显然他并不会为这馈赠而感到开心。是的,因为南希是我爱的人,所以他也会爱,会关心。
我沉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走到他身边,解释道南希自有她的打算。可不知为何,我记起很多时刻朦朦胧胧的片段,她清晰却又模糊,叫人却难以窥探到她的真实想法。只能分明地感受到,她总是很忧伤,过去的罪纠缠她太久了。
或许该尝试联系亨利,如此思考后又被无情的现实所打击。如今一个被通缉的人想要联系中情局高层谈何容易?我几乎被切断了所有的联系方式,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于是,我知道能做的唯有等待,等待故人的来访,等待冰山的靠近。
东柏林的冬天是肃杀的,冷灰色的天空中群鸽盘旋。阴沉沉的天色下,一把冰凉的柯尔特手枪从收拢的遮阳篷后悄然伸出,抵在了我的太阳穴上。
我不动声色地移动目光,看向将自己淹没在黑色大衣当中的保罗·伍德。他同样给予我冷冰冰的目光,没有说话,只有彼此呼出白色的水汽在无声息地交锋、消散。
“你被捕了。”他说。
“不在你的权限内。”我扬起嘴角,伸出手拨开了他的柯尔特手枪。这是一处闹腾的市场,远处有人在玩国际象棋,肉铺的老板忙于卸货,买水果的母女正和商贩在讨价还价,我拿起一个橙子在手里上下抛着,冬日里连水果都被冻僵了,“也不是个开枪的好地方。”
伍德收起枪,似笑非笑地说:“你说的对,逮捕你的会有其他人,或许永远不会有。赫克谢尔先生在跟全局的人开玩笑。”
“他可不是在开玩笑,他只是履行承诺。”我付了钱,拎起一袋橙子走到街上,伍德自然而然地走在我身边。他双手插兜,不时警惕地四顾。
“你从飞机上跳下后,雷奥哭了一路。他以为你必死无疑,但我却觉得,你这种人,是很难死的。”伍德似乎在自言自语,我淡淡地微笑,没有搭话。他看了我一眼,继续说:“有时候我还挺羡慕你的勇气,如果我的调查没错的话,你和那位苏联军官的关系不一般。你甘愿为他跳伞,甚至叛国。”
“叛国?”我停下脚步,看向他,说:“这话没错,但可不是因为他而叛国的。”
“那是为什么?”
“也许我只是找到了信仰,共产主义?”我漫不经心地说。
伍德笑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真心实意的笑容,他摇摇头,说:“别开玩笑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开玩笑?我们这种人活在世上是要有依凭的。”
“每个人都需要,不只是你。”
“这并非我故意的特殊化,请你原谅。”
伍德笑了笑,从我袋子里摸出一枚橙子,掰开了往嘴里送上一块,晶莹的汁液从他手指缝隙里渗出,他一边咀嚼,一边拿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指尖。我看了他一眼,问:“好吃吗?”
“还不错,挺甜的。”
“水果在这里很贵,真的很贵,尤其是像在这样寒冷的冬天。所以说,极有可能我是为了钱,要知道没有苏联人给我的资助,我可吃不起这样的橙子。”
“这也不是个好理由,因为美国能给你更多。”伍德清了清嗓子,瞥向我:“得了莱利,我并不关心你,我是说——我并不关心你费尽心机找来的那些借口,至于你和苏联人的关系也轮不着我来审判。因为我知道这些都不对,我是说——你,阿尔弗雷德·莱利,根本没有叛国。”
我的脚步戛然而止。
“因为叛国的另有其人,从很久前就开始了,情报的泄漏,据点被端,我们的人死的死伤的伤……真的,要溯源的话,恐怕是个可怖的信息量。而这一回,我就是带着这个任务过来的。你知道的吧,莱利,作为曾经的搭档,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她,你告诉我,你的南希·略萨,为什么要叛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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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是向苏联一方投送情报吗?不,伍德曾经心心念念要抓的叛徒——那端了他据点造成就是我也颇觉震惊的伤亡的人,也都是她。
可出于什么理由呢?
脑海里浮现出了上次和理查德会晤时他对我说的话——“你们不会赢的。”
“我们?”当时我这样反问他,可见他已经将我和南希归入到了一派,更确切地说,是亨利用来对抗他的手段。可伍德这一回很明显没有把我归入进去,甚至只点出了南希。这就说明,南希不仅对理查德的人下手,甚至没有放过亨利的人。
“没错,赫克谢尔先生手下一批人撤退失败,都进了史塔西的大牢。南希·略萨这回可真是大手笔,连最亲近的人都不放过。要不是你提前把雷奥放到了我身边,他也得进大牢。”伍德看向我,“所以你,是什么看法?”
“你不怕我和她是一伙儿的?”我心脏砰砰直跳,快速思考应对措施。
“暂时没有任何证据。”伍德付诸一笑。
看来伍德知道南希窃取了情报,但并不知道某些部分是通过我和萨连科的手里传到苏联的。我思忖着,他调查程度也仅在这里。
“她的事赫克谢尔先生知道吗?”
“当然。”伍德耸肩,“可这已经超出他的权限,如今局里的高层正视接管了这个案子,就连赫尔姆斯先生都只能旁观。我?没错,我是赫尔姆斯先生的下属,但一项任务总得有执行人,我很荣幸可以有次机会,毕竟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我的复仇。”
我心下惊惧不小,看来事情已经到了难以挽回的程度了。南希是自己的下属,如今的亨利定是四面楚歌被对手压制得不能动弹,丧失了在这件事上的主导权。那么希望便全落在我身上了。突然,我意识到亨利把我和南希分开以及摘得干干净净的原因。或许他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
“所以你来找我的原因。”我停下脚步,装作不耐地说:“听着,我现在好不容易到了内部,收获了信任,你最好有事快说,别故弄玄虚。我没时间。”
伍德倨傲地扬起嘴角,“看来你的任务挺重要?”
“不然呢?”
伍德挑眉,点起了一根烟,“来找你的原因,很简单。南希·略萨是中情局的资深特工,比我的经验都要多得多,想找到她可不容易,对付她更不容易,她有足够的招数来应对我们。而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那些套路的该是她曾经最亲密的搭档,也就是你。”
“我可不知道该怎么找到她。”
“放心,谁都不知道,没人知道。”伍德瞥了一眼,“但总有一天我们会找到她的,到时候你可要站到我们这边。”伍德凝视我,微笑变得意味不明起来。
“这倒是别出心栽的计划,怎么?想让我帮你们对付她?别忘了她可是我的搭档。”
“曾经的搭档,曾经,这个字眼很重要,那意味着过去,过去就是不复存在的事情,就像你和我一样,难道你对我也有感情?得了莱利,话就说到这里,尽管赫克谢尔先生把你摘得够干净,但想从你和那位苏联人之间找点什么东西出来很容易,只是看有没有必要罢了。如果你能在南希·略萨这件事出力的话,相信我,我们会给你一个你无法拒绝的条件。”
此番话语中的威胁意味已经再明显不过,我无奈地笑了笑,点起一根烟,顺势靠在临街的建筑墙壁上。
“你瞧,不远的地方,就是四点钟方向——别转头,亲爱的,那是克格勃,咱们俩被跟了一路,你得给我点什么东西好让我去交差。这是第一点。”
“其次,”我故作姿态地吐出一口烟雾,“你的条件我的确无法拒绝,很诱人,所以你的事我会帮你们办,前提是你们得给我足够的消息,可别见到了南希才来找我,到时候给人一顿削还怪罪到我的头上来。我当然知道怎么对付她,十几年了,没人比我了解她。”
“放心,你肯定会冲在最前面的。”伍德微笑不变,“刚才的遮阳篷,再去看看,也许有你想要的东西。好了,就此别过。”
伍德朝我点头后离去,我站在原地目送他,眼底淌出冷冰冰的寒意。他倒是打了个好主意。说好听了是要我为他们效劳做个交易,说不好听了就是威胁想拿我铺路。更有甚者,如果他知晓南希的秘辛和我的身世,通过调查不难发现南希对我的感情不一般,那么我又可以充当诱饵这一角色。可谓一石三鸟。
收拢心思,我再次踱步回到方才的水果摊,在伍德方才藏身的遮阳篷后拿到一则情报。随后怀着并不明朗却也不至阴郁的心情往回走。
“还有机会。”我对自己说,“还有救她的机会。”
是的,只要她肯见我,我并不介意就此掉转枪头杀掉伍德。但问题就是她现在摆明了不肯见我,也不给我任何找寻她的线索。
恍惚间我想起那日早晨,她和薇洛奇卡彻夜长谈后,带着一身的露水坐在我床头的模样。那温柔的目光,柔情的话语,如今回忆起来竟都有了告别的意味。懊悔不该只专注于自己,对身边人都如此忽视,要是早一点,也许还有机会拉着她的手,祈求她别离开。
可南希,你为何要离开呢?
当雪开始飘落时,我站在窗前抽烟。夜色一点一点地压了下来,像是来自天空的沉重的呼吸。熟悉的汽车引擎声碾压积雪行驶而来,萨连科从后门下车后司机驱车离开。他似乎看到了我站在窗前,警惕地环顾四周后,他抬头朝我露出了宠溺的微笑。
穿着苏联深绿色的中校军服,笔挺地站立在被雪淹没的花园小道中央,雪花飘扬在他的目光中,轻轻地落在他的帽檐上。他朝我弯起漂亮的蓝色眼睛,眉梢眼角都是多年来我眷恋的、也未曾更改过的柔情。暖色调的路灯散发出行将熄灭的篝火般的光芒,均匀地铺满他白皙的面容,让他变得透明,充满了老电影中的回旧色彩,好像在朝我走进,又如回忆不可避免地终会消失。
我弹落一截烟灰,回以他笑容。
唇瓣翕张,他似乎在轻声说,别着凉了。
我朝他点头,听话地披上毛毯,不久后他便出现在门口,脱下军帽军服挂在落地衣架后,将怀里的一沓用作借口的资料放在桌上,将我摁在了壁炉前的沙发中。
“很少见你这么忧郁的模样,像个诗人。”他俯身吻了吻我的鬓角,“但还是那么漂亮。”
“我都快四十岁了。”
“是我们,亲爱的,一个人漂不漂亮是和年纪没有关系的。”
“我常感叹时间的无情,我都有皱纹了。”
“可你看起来比我年轻很多。”萨连科低垂眼眸,神情淡然:“我是真的老了,或许,是因为疲惫,这让我看起来一点都不称你。”
“你是军人,我就喜欢你这副模样。别再说不称我的话,这话惹我伤心。”
“对不起,我不想惹你伤心。”萨连科笑着把我搂进他的怀里,我们一同盯着炉火沉默着。直到一截柴火吧嗒一声从中段成两截,窜出团稀疏的火星子来。萨连科伸手抚摸我的脸,在我耳畔以极低的声音问:“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我依旧靠在他胸膛,段成两截的柴火烧得更旺了。一种强烈的温暖、却并不算炽热的温度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我要救她。”我听见自己清晰的声音。
“和他们一同找到她,确认她的安全,站到她的那一边,救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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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好奇南希背叛的原因,这并没有什么需要去探究的。尚且不谈论绝对论和自由意志的问题,人都是有意愿的,有意愿,就可以做出选择的。而要是问起意愿的原因,这恐怕就是个哲学问题或者心理学问题了,有时候人的背叛就像在并不口渴的时候喝上一口水一样,并非出于本能,也没什么别的特殊的动机,也许就只是因为这杯水在眼前,手能够得着,所以就端起来喝了。就是这么简单。
而事事都要通过理性去分析的话,往往要不就是永远得不到答案,要不就是答案会残酷得令人难以想象。所以我不去探究,过去的探究已经让我遭受过难以承受的代价了,我明白其中道理。
只是仰望这簌簌而落的雪,我突然觉得这个地方很冷,冷得像俄国人传统的流放之地。如果她也在这片土地上的话,我希望她可以不要这么冷。
要戴上围巾、戴上手套、戴上毡帽,就像你曾经嘱咐我的那样。
要有篝火,用回忆焚烧,那些痛苦的过去,连同罪孽焚尽在火焰里。
“我的南希。”
为了做好万全的准备,我向萨连科提出索要装备的正式流程,在得知我的需求后,他自然毫无保留地给了我格鲁乌最新的战术装备。只是他总是怀揣着担忧,成日拧着眉头,总是看我两眼又欲言又止,最终把呼之欲出的腹稿又吞进肚子里回温。
出于宽慰他,我一再告诉他这是我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我知道,这是你不得不做的事情。她对你来说就像亲人,就像母亲。”
母亲?我细细咀嚼这个字眼,多美丽的发音,两个音节“MAMA”,无论是“Mother”或者“Mutter”又或是“мать”,从孩子嘴里叫出来的都是“MAMA”。据说这是世界上最单纯的两个音节,因为是婴儿在嗫嚅中本能就可以发出来的声音,所以冠之以第一眼见到的人。
“妈妈……”我轻声念着,想起了布鲁克林的那个寒夜,我把她从浴缸里捞起来时,贴在她凉冰冰的乳房上,妄图可以听见她心脏跳动的声音,妄图她可以给予我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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