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离端着汤药,一旁放着蜜饯,正往大帐方向去。他本不用亲自去端药,但刚才周昭宁欲言又止地看着太医,明显是有话要问,又碍于自己在场问不出口。“体贴细致”如他,就主动说要去端药,出了大帐来。
周泉见到封离,下马便跪:“周泉幸不辱命,已取了灵药来。”
他风尘仆仆却神采奕奕,取了马鞍上挂着的盒子来奉上。
“太医院内、王府内,能用得上的灵药我都取来了,我这就送去太医那,看如何用。”
封离望了眼那一匣子参茸灵芝和丸药,点了点头:“送过去你便去歇着,辛苦了。”
周泉起身道:“王爷醒来便好,属下不辛苦。”
他说着,瞥见了封离手里端着的托盘,疑惑地问:“这蜜饯也是给王爷的?”
“是啊,药苦,给他压一压味道。”
周泉疑惑更甚:“可王爷从小不怕吃药,反而是这蜜饯,说是腻得慌,并不肯吃的。”
封离转头看向大帐,眉间聚起阴云。
骗他!吃药一事骗他,那其他的事也真不到哪里去!
周昭宁,这回不把他整服了,他就不叫封离!
第93章 负伤(3)
“我竟不知还有这种事, 是我平日里太不关心王爷了。”封离神色几变,最后一脸懊悔地摇头。
周泉是周昭宁的心腹,哪里会不知他们家王爷对七殿下的心意, 一听这话,很是替王爷高兴。
“是王爷平日里什么都憋着不与您说,怎么能怪您?”
封离轻笑,心想这人还憋着?这人满肚子男盗女娼, 在外头高不可攀凌霄花,私底下五彩斑斓孔雀屏,脸皮修得城墙厚。
如何腹诽不论, 封离嘴上却说:“可不是,所以我也不方便去问他, 只能问你。除了蜜饯, 王爷还有什么不喜的?”
“王爷不爱吃鸭肉, 不爱吃酸辣口的,还有特别绵甜的点心也不沾。”
封离想起周昭宁接他从国子监放学的那段时日,曾给他备桂花糕, 原来他自己是不吃的……心软就一瞬,下一瞬封离说:“我问过你的事你可别跟他说,我也是要面子的。”
“是, 周泉遵命。”
“行, 你下去吧。”
周泉告退,封离转身折返, 把装蜜饯的碟子换成四格小食盒,装四色甜口蜜饯, 装了个满满当当。
他一声冷哼,拍了拍手端上改头换面的托盘, 往大帐而去。
到了周昭宁面前,照例先喂药,这回他喂得特别慢,喂一口,便拿帕子给周昭宁擦擦嘴角,故意延长他喝药的时间。怕苦的人喝一口苦药都觉得难熬,一口闷能当场吐出来。而怕苦的人喝药都是一口闷,若是一口一口喂,反而叫他们煎熬。
封离偏就要一口口喂,不仅如此,他还要喂一口就停一会,让周昭宁有足够的时间回味这药汁的味道。
“皱眉头也没用,这药必须得喝。”封离佯怒,把碗底的药渣都倒出来给周昭宁喂了进去。
然后他就看到周昭宁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含进去的药渣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封离可不给他机会吐出来,立刻端出来旁边的四格小食盒,打开捻了一颗蜜饯便塞他嘴里。
“昨日我都忘了问你喜欢什么样的,今日带了四种,都试试。”
封离塞周昭宁嘴里的那颗蜜饯是枣脯,枣本就甜,经糖渍煮制后烘干,不仅甜度加倍,还绵软粘牙,对冲那药渣的苦涩味,周昭宁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差点没直接吐出来。
可封离正殷切地看着他,那眼神清澈纯粹得像一只摇尾邀功的小狗。周昭宁强咽了下去,他特意准备的,专门用来给他压一压药味,且这东西并非军中常备,说不定还是特意着人去寻的……周昭宁暗下决心,自己不能辜负他一番心意。
“是不是不喜欢枣脯?”
“喜欢的……多谢阿离。”
“那再吃几颗!”封离喜笑颜开,一颗接一颗往他嘴里塞。
周昭宁强咽,有一刻感觉自己要被噎死在这。
好不容易把那几颗吞下去,封离转头拿起了另一种,兴冲冲地说道:“再爱吃的东西,天天吃也是会腻的,试试这个。”
封离举起了糖樱桃,那不是普通的糖樱桃,那是裹了辣椒粉的糖樱桃……
“这……”周昭宁下意识就要拒绝,封离二话不说,带着甜笑便塞进了他嘴里。塞完他就问:“怎么样,好吃的,我特别喜欢这么吃。糖樱桃酸酸甜甜,加上辣味就是点睛之笔!”
周昭宁忍,阿离能把自己喜欢的分享给他,正是在对他一步步敞开心扉。
他不忍也不行,他露出一点不喜,封离便满脸失落,说什么都怪他没用,照顾人也照顾不好之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受伤之事被刺激得太狠,竟变得忐忑难安起来。
封离欣赏着他强作喜爱的扭曲表情,大感快意。
周昭宁以为他忍过一两日便好,待他伤情好转,阿离总该放心了,不至于这么敏感。可从那天以后,他就没吃上过一顿正常饭,不仅是饭,药也没吃正常过。
吃饭时全是他不喜欢的菜,吃药时配一大盒或甜腻或古怪的蜜饯,简直要把他折磨疯。如果可以选择,他宁可挨一剑。
如此七八日,封离又端着八宝鸭进来的时候,周昭宁终于再吃不下去,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我做的八宝鸭这么难吃?这可是我的亲手做的……”封离不敢置信,神情受伤得很。当然,演的,毕竟他所谓亲手,就是杵在伙房,在伙头兵烹制时瞎指挥乱加料,故意把鸭子做难吃。
“阿离……呕……”周昭宁头一回如此大失体面,还是在心上人面前,一时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可这几日他吃了怕不是有十几只鸭子,本就厌恶,强撑了这么多天,如今闻到味道都反胃,直吐得胃里空空才停下来。
封离给他递漱口水,递帕子,又叫人进来收拾,决心演到这里为止。毕竟周昭宁都绷不住了,他也不想真把人折腾坏,给了教训便足够。
屋子收拾完,八宝鸭被端走,换了青菜瘦肉粥过来,大帐中又点了香祛味,可周昭宁依旧生无可恋地躺那。饶是他再如何说服自己,也不得不面对,这些时日阿离那“磨人”的温柔、“甜蜜”的负担,大抵都是有意为之。
阿离何等敏锐,怎会真的看不出他不喜?对一对时间,正是周泉回来之后,他的吃食就古怪了起来,每一样都是他不喜的,恐怕是周泉说了什么令阿离察觉。
周泉……就不该让他回来,回京了便在京中待着。周昭宁决心今天就把他打发走,正好有事要他去办。
“我有意装相,你蓄意为难……阿离,这回算是两清?”半晌,周昭宁喘匀了气,整理好心情,说道。
封离倒没想到他半点不避讳,直接就承认下来,本欲再做些文章,这下反而不好说什么了。确实,他骗人只骗了一日,自己折腾了他七八日,不算亏。
“哼!算你识相。”他说着,又补了一句,“可我也没亏待你,这些除了你不喜欢吃,对你这个伤患没有坏处。”
周昭宁听了这句,像一潭死水活了过来,忍不住笑着感叹:“是,我的阿离怎么这样心软,就连罚我,也舍不得下重手。”
封离被他攥住食指和中指,霎时红了脸。周昭宁修长的指节插入他的指缝,拇指指腹来回摩挲他的手指,暧昧又温存。
封离把手抽出来,反问:“知道错了?”
“知错,知错。”周昭宁看向他,说,“那阿离可知,我为何要明知故犯?”
“为何?”
“谁让某些人,关心亦作恶语,喜爱亦要拒绝。阿离,你说,这样一个嘴硬心软、一触即退的人,我该拿他怎么办?”
如蝶落蛛网,封离被困在他如峦如潮的目光里。
周昭宁这几日好了许多,已能自己坐起身来。他支撑着坐直,凝视他的双眼,似是知道自己不会轻易等到答案,他又说:“我对你的心意,绝无半句虚言,我也想要你不掺假话的回应,可否?”
封离嗫嚅良久,答道:“好,等我们回京,我便答复你。”
封离说回京,当天周昭宁便召卫国公和周泉议事。他重伤昏迷时,封离暂代其职,但他无意夺权,又因为答应了周昭宁而心有顾忌,干脆就躲了出去。
他不听,周昭宁也不留,甚至可以说是正中他的下怀,因为他要说的事,还不知封离究竟作何感想。
周昭宁靠坐在床榻上,卫国公和周泉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他先问卫国公:“殿下比之皇上,你以为如何?”
这是第一回,周昭宁明明白白说出这句话,卫国公心中兴奋,也没有拐弯抹角,直言道:“日月之光和萤火之辉,没必要比了吧。”
周昭宁点头,说得更明朗:“首辅摄政、太后垂帘,皆是权宜之计,皇上总有亲政那一日。若本王以殿下之名举事,国公可愿趋之?”
卫国公拱手一礼:“愿效犬马之劳。”
“好。”周昭宁转向周泉,“你代拟奏折,再快马送入京中,一请班师回朝,二请老太医们北上会诊,三请为七殿下封王。”
周泉正色,周昭宁的布置他已明晰,立刻起身去办。
一者大军凯旋,七殿下战功赫赫,二者摄政王伤重难愈连奏折都要代拟,不得不请太医会诊,三者摄政王奏请为七殿下封王,既像是在交待后事,又像是借机助七殿下入朝堂,这三桩事放在一起,京中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必然不会错过这样的良机。
突然,周昭宁叫住了他:“奏折送到你便留京,其余事项交给周济去办。”
周泉本以为他送了奏折回京,正好护送老太医们北上,没想到王爷会叫他留京。他不懂这个安排的深意,但还是本能地答应下来。殊不知他因为太过直白,已是在他们王爷心里,暂时挂进了停用名单。
未雨绸缪安排京中大事,是理所应当,令卫国公没想到的是,这番密议后不过三日,王爷得了太医可以上路的许可,不顾伤势未愈班师回朝。
谁劝都不行,只有封离知道,这厮犯了倔,等着回京听他答复呢!尽管如此,他却没立场去劝,因为他当初,也是这般带着伤跟来了北边。撒泼耍赖威胁人时,他可半点没含糊……
第94章 回京(1)
禹都, 自摄政王府侍卫长周泉快马回京求取灵药之后,城中已是谣言四起。平民百姓知之甚少,知道的也不敢明目张胆议论, 但仕宦之中已是时谈物议。都说摄政王在滁州战场上身受重伤,传着传着,便成了生死不明。
周泉离京后,摄政王府便闭门谢客, 长史徐清安严守门户,更像是印证了这一猜测。
封离当时遣周泉找药,一是确有所需, 二是心中义愤,并没有顾得上联想京中局势。后来和周昭宁斗气的间隙, 倒是想起过这件事, 但周昭宁这个正主已经醒了, 他才懒得再管这许多。殊不知,周昭宁往京中递折子,来了个顺势而为、将计就计。
自周泉八百里加急送回的奏折进了内阁起, 京中涌动的暗流便似是压不住一般,渐渐到了明面上。信国公频繁出入宫禁,以劝学为名, 和皇帝在勤政殿密议。宫中禁卫亦有异动, 只是并不起眼。
每日里许多情报被送往摄政王府和卫国公府,这两处都没有当家人在, 并不那么显眼,其实徐清安和卫国公世子程毅, 已收到北境来信告知情形,如今京中由他们二人居中调度。
卫国公世子程毅之妻云华郡主, 乃是高兰长公主所出,当今太后的亲外孙女,因此世子不仅可以联络摄政王一系的武将,也方便和慈仁宫搭上话。
京中如何,并未影响回京路上的封离和周昭宁。大军回京受赏,无需急行军,加上周昭宁伤势未愈,走得更慢,封离一度觉得像是在游山玩水。
北上便是为了击退梁军,不曾看过什么风景,南下回京时,他便不时出去骑马赏景。周昭宁眼睁睁看着他蹿走,也无甚办法,只得一个人在车内看看书,变着法子弄些新奇玩意试图留住他。
到得建州大营,戚飞虎正整顿俘虏营,溪春山一战俘获的三万梁军,被分批处置。一部分准备与北梁换俘,剩下的分成三批服苦役,分别押往滁州州府、扶江城和望城,这三处被梁军打成了断壁残垣,如今要这些梁军俘虏去重新修筑正合宜。
处置俘虏一事,他们还在建州大营遇到了老朋友,就是解泉泠。
北境战报入京后,本就已自请外放的解泉泠去吏部,领了望城县令的职缺。望城被赫连重锦下令屠城,百姓十不存一,几成空城,谁也不愿意去接这个烂摊子。
此时解泉泠出头,吏部巴不得甩给他,立时便下了任命。解泉泠出京以后,未去望城先来建州大营,就是为了俘虏一事,这处置俘虏的法子还是他出的。
大半年未见,又是在北境重遇,封离和程寅都很是高兴,拉着解泉泠有说不完的话。三人秉烛夜谈,封离直把周昭宁抛诸脑后,直到解泉泠问起。
“王爷的伤势到底如何?”解泉泠问。大军到建州大营以后,周昭宁便直接被送入中军大帐,除了柱国大将军戚飞虎并其他几位将领,连他都没能见到人,心中难免担忧。
封离答:“死不了,好好养着就行。”
解泉泠点头,松一口气,又说:“殿下,我怎么感觉你提起王爷便有些不耐烦……”
程寅轻咳,撇过头去憋笑。他这一路跟着算是看明白了,七殿下就是故作不在意,其实关心得很,反正每次跟他骑马离队绝跑不出十里,还不是担心王爷伤情反复。
封离本要矢口否认,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听说你定亲了?”
解泉泠还没答,程寅立刻抢话:“对,定的是十二殿下母族朱家的嫡小姐,忘了恭喜解师兄!”
说到婚事,一向潇洒不羁的解泉泠也有些羞赧,少年心性。但他面上带着浅笑,看得出来对这桩婚事很满意。
“是,蒙朱小姐不弃,待望城平定,再回京完婚。”
程寅一听便打趣起来:“谁问何时完婚了?解师兄这是多迫不及待!”
“出来一趟倒是会笑话人了?”
解泉泠正要发挥功力收拾程寅,封离突然问道:“为何说蒙朱小姐不弃?”
“他是公府嫡女,解家虽是书香仕宦之家,但往上三代不过是乡绅,和朱家相比少了积淀。她配状元也是低嫁,我说来不过二甲进士出身,尤其是我自请外放,在许多人看来是不顾前程的任性之举……朱小姐却赞我品性。”
说出口了,解泉泠反而不再避讳,他急急往下说:“两家之前相看,朱家本不愿将她许配与我,是她自己点的头。她说我为殿下仗义执言,是忠直仁义,为北地百姓自请外放,是忧国忧民。她是知书识礼、别具慧眼的女君子,我心中敬佩。”
“你是敬佩,还是喜爱?”封离问。
“敬佩,亦喜爱……我曾有幸在诗会上与朱小姐见过一面,她便是我意中人的模样。”
听到这,就连程寅都听出来了不对,殿下这探究的神情,哪里像是关心好友终身大事,明明是心有困惑,在这求解呢。
封离举目四望,帐中没有其他人。又听外头动静,只余风声……
他想了想,也无人可问了。大概是喝了两口酒,他放开许多,豁出去般问道:“那要是有这么个人,长相为我所喜,能耐让我敬佩,品性……与我相和,我是不是就是喜欢他了?”
解泉泠和程寅对视一眼,程寅还能猜到是在说摄政王,解泉泠却不知。他半晌未答,犹豫再三,反问:“殿下,您看上谁了?您想跟王爷和离不太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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