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果不出方樾所料,关闭新风系统四个小时后,地下区的空气开始变得浑浊起来。人汗味,脚臭味,食物残留的味道,卫生间的酸味……各种味道混在一起,令人隐隐作呕。
有些东西存在的时候没有感觉,离开了却让人倍加思念,新风系统就是这样一件东西。
方樾的房间里也很闷,好在供暖已经停止,寒冷缓解了地下室独有的气闷。
就这样过了两天,地下区爆发了一场流行性感冒。
因为空气不流通,感冒病毒传染速度极快,没多久,三分之一的人都出现了发烧的症状。一时间,整个地下区都回荡着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和喷嚏声,如同一间巨大的病房。
虽然感冒不致命,但有不少难民是老年人。对他们来说,发一场烧无异于脱一层皮,给原本就脆弱的脏器进一步造成损伤,甚至有几位高烧后发展成了肺炎。
接着,药物变得短缺。负三层和负四层都爆发了一场争抢药物的斗殴事件。甚至没有感冒的人也试图装病,来囤一些药物以备不时之需。
方樾找到方制凯,决定和他商量一下要不要重新开放新风系统。
方制凯的脸色很差,眼圈深重,胡子拉碴,显然还沉浸在方桓的事情里没有走出,衬衫穿的也还是两天前的。
“你让我又重开?”方制凯皱眉道,“如果重开,以前的工作不就功亏一篑了?”
“但密闭空间内的氧气是有限的,我们迟早要重开新风系统。只能说开一阵关闭一阵,让空气中的孢子保持在相对较低的数量和密度,降低感染的可能性。”
方制凯烦躁地掐灭了烟,头仰在老板椅上思考了好一会儿,才道:“就没什么彻底的办法了吗?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只能让尽量让大家别受伤,不要弄出开放性伤口。”
方樾也暂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不是神,也会有办法枯竭的一天。
方制凯道:“你先回去,让我再想想。”
又坚持了两天,地下区的空气变得恶臭难闻。
嗅觉灵敏的池小闲痛苦不堪。那种恶臭像是根橡胶棍,一下下冲他脑袋砸来,让他整日陷入头晕。银星似乎也很讨厌这样的气味,变得恹恹寡欢,不再爱出来,也不怎么活跃。
方制凯自己也难以再忍受,逼不得已,再度开放了新风系统。
当头顶又传来熟悉的呜呜风声时,所有人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感觉——他们需要新鲜空气,但又惧怕空气里可能会存在的孢子。但当真切感受到那股清新凛冽、富含氧气的风从头顶吹来,顺畅呼吸的他们又短暂地忘记了感染的可怕。
人心总是随着环境的变化而摇摆不定。
制方给每个住民都分发了碘酒和消毒液,确保他们在不小心弄出伤口的第一时间能够进行杀菌消毒,减少被孢子侵入伤口的可能。
所有人竟安然无恙地度过了一周时间。生活平静,他们差点产生了上两次感染仿佛发生在平行时空的错觉。
这天,池小闲和方樾吃完饭去看咕叽。
因为害怕被抓伤感染,所以大家都开始老实地用逗猫棒玩猫,基本拒绝了摸摸和抱抱,这让咕叽空虚了很久。
一见到池小闲和方樾,它立刻跑过来贴贴,在两人脚边蹭了好一会儿,又是打呼噜又是伸懒腰,愣是没勾引到一个人类,气得哼唧了一声,自己跑到角落去玩了。没一会儿章漪回来了,它又从角落里跑出来故技重施……
高美音跟陈愚之已经完全混熟了,两个老太太在一旁唠嗑,三个年轻人就逗猫,忙得咕叽东奔西跑,屋子里好不热闹。
这是地下区发生感染事件以来,他们最轻松的一段时光了。偶尔有一天高美音要是在陈愚之房间里聊晚了,方樾跟池小闲就能白捡到一段二人时光。
他们迅速锁上门后开始接吻,因为彼此都太着急,还寻到唇瓣,鼻梁骨先撞在了一起,疼得两人抬起脸,对视一眼,全笑了。
熟人们就在隔壁,还能听到他们隐隐的交谈声。
一种“偷.情”的快.感席卷了两人,刺激着他们的神经。
白日里刻意压抑的爱.欲和亲近的冲动,好几次让吻到最后都差点发酵成失控。就像积蓄了太多势能的洪水,一旦闸门放开,便肆意奔涌起来,势不可挡。
高美音随时都有可能回来,两人只能依据隔壁的聊天声判断。只要聊天声一消失了,他们便会紧张起来,停止拥抱……
本是宣泄爱意,最后变成了苦苦煎熬与忍耐。
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高美音出门时总忘记带房卡,每次回来都只能敲门。敲门声便成了提醒两人的闹钟。
只有那么一次,“闹钟”响完一分钟后,他们才小世界里回过神。方樾起身去开门,池小闲跑去卫生间洗脸,给涨红的面色降温。
又是平静的一天过去。这天夜里,池小闲却意外地做了个古怪的梦。
梦里的自己似乎被剥夺了视觉,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耳边隐隐传来些渺远的声音和一些支离破碎的话语。
“我来到……”
“都是属于我的……”
“叛徒……叛徒……”
那声音分辨不出男女,甚至分辨不出物种——音色是沙沙的,像是响尾蛇在地面爬行的微小动静。
那是一种奇异的、从未听见过的语言,但池小闲却听懂了其中的一部分。
猛的一下,池小闲睁开了眼。
昏暗的房间,熟悉的天花板,身边熟悉的人……
他下意识地去回想刚才的梦,却引来一阵眩晕。阵晕过去后,再想时,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心里却莫名多了一丝不安。
“银星……”
他尝试唤醒银星,银星却迟迟没有出来。
“银星?”
足足等了快两分钟后,他才感觉手腕处有点微微的痒。
“……怎么了?”银星那稚气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
池小闲愣了下,发现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银星叫出来,只是下意识地这么做了。
“我喊了你两次你才出来。”池小闲在脑海里跟它对话。
“人家也要睡觉的嘛……”银星似乎小小地撒了个娇,声音里带着些懒洋洋。
池小闲注意到当外界刺激变小,特别是深夜时,银星在自己脑海里的说话声会清晰得多。
白天时,他不太能听清银星在说什么。而现在,眼前昏暗,耳边寂静,似乎很适合跟银星聊天。
“你有感觉到空气中的孢子存在吗?”池小闲向它发问。
“有,一直都有。”
“一直都有?”池小闲有些惊讶,“那之前关闭新风系统的那几天,空气里也有吗?”
“有的,但不多。”银星的声音仿佛飘在半空中,“空气中一直都有孢子的存在。”
“可是你们在空气中如果一直找不到宿主,不会死亡吗?”
“确实是这样。”银星道,“但地下区并没有完全密封,我偶尔还是能感受到有空气在微微流动。只有跟外界有空气交换,孢子就无孔不入……”
池小闲默然半晌,“我们好像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找不到出去的路了。”
银星:“这是一个比喻对吗?用来描述现在你们遇到的困境。”
“是的。”
“……我也很想帮助你,但我的本领太有限了,呜呜。”
“散播孢子之后会发生什么呢?”池小闲又问。
“找到合适的环境,孢子就会开始繁衍菌丝,不停地繁衍,直到长出蘑菇,再开始散播孢子的孢子……”
池小闲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半夜醒了?”银星问他,“没睡好吗?还是因为太担心了?”
“做了一个梦,但又忘记梦到了什么。”池小闲道,“你会做梦吗,银星?”
“会……”
“?!”
“有些不可思议吧,但我真的会哦。我有时候会梦到以前的那个实验室,穿白大衣的陈愚之,梦到小时候的你……”
“是因为你寄生在了我神经系统上的原因吗?”
“我猜是的……”
聊了一小会儿,池小闲才想起自己是把银星从睡梦中薅起来聊天的,于是道:“好了,不聊了,你去睡觉吧。”
“嗯……晚安,池小闲。”
“晚安。”
十分钟后,池小闲又睡着了。
这时银星悄悄从他手腕处钻了出来,它化作一团雾,向房间的各个角落飘
去,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它又像是一无所获般,默默地钻回了池小闲的手腕。
房间里只剩下三人均匀的呼吸声和通风管道里呜呜的风声。
第二天早晨,方樾跟高美音已经热好了粥,池小闲才迷迷糊糊地醒来,懒洋洋地穿拖鞋,然后又毫不意外地被高美音教训了一通。
“一天天起这么晚,就晓得睡懒觉,作息一点也不规律。”
池小闲打了个呵欠,慢吞吞道:“晚睡晚起,雷打不动,这作息不是很规律吗?”
“就会狡辩。
第96章 йāиF
”高美音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头,“你看看你男朋友,人家一大早就起了,打扫了屋子,叠了被子。你瞅瞅你哪天叠过被子?”
池小闲:“……”
情况不太妙,男朋友变成“别人家的孩子”了。
池小闲大言不惭道:“他会叠被子刚好可以把我的也叠了。家里只要有一个人会叠被子就行了,多一个都浪费。”
毫无意外的,头上又挨了一记高美音的筷子敲打。池小闲瘪瘪嘴,埋头去喝粥。方樾看着这两人,莫名觉得很有意思的。
相比之下,方家的吃饭都非常枯燥。所有人都在听方制凯一个人滔滔不绝,或在谈论高地政要新闻,或是发表经营观点。
在池小闲和高美音面前,方樾第一次感受到一个平凡而温馨的小家是什么样子的。
他以后跟池小闲也要建一个这样的......
砰!他正想着,忽被一声枪响打断了思绪。
三人皆下意识地仰头——枪响发生在他们楼上。
很快,头顶广播传来滋滋的电流声。
“注意注意!一层出现感染者!一层出现感染者!请各位住户立即返回房间,锁好门,禁止外出!”
“注意!注意!一层出现感染者......”
广播整整重复了三遍。
“怎么又有了?!”
高美音手一抖,将汤匙摔在了地上。池小闲弯腰帮她捡起,自己心中虽也有些不安,却还是安慰她道:“别怕别怕,过会儿军队他们会解决的,前两次不是都没什么问题吗?”
高美音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他们过了好几天平稳安静的日子,没料到第三次感染来得如此之快。
但奇怪的是,跟上次方桓的感染相比,这次似乎没有闹出特别大的骚乱。
他们竖起耳朵,并没有听到楼上的走廊上传来急促奔跑的脚步声或是尖叫大喊声,甚至连第二声枪响都没听到。
五分钟后,广播重新响起,提示他们危险已经解除。
池小闲和方樾疑惑地对视了一眼。
走廊里几个制方的员工议论着。
方樾和池小闲已经飞快跑到了一楼,一圈人聚集在一个房间门口, 赵新、方制凯和李歌都在,只是赵新身边跟着的一名军官却不是他们之前经常看到的。
方樾喊住李歌,问:“这次感染是什么情况?”
李歌下意识地看了眼不远处的赵新,压低了声音道:“这次情况比较复杂,原以为是感染, 结果是单纯的枪杀案。”
“什么?”方樾以为自己幻听了。
“这房间里刚好住了两位军官, 一名军官忽然拔枪射击了另一位, 并说是因为对方感染了, 但实际上那人并没有感染。”
“目前怀疑是仇杀。据有军官反映, 这两人最近似乎闹了些矛盾, 关系比较僵, 又因为是舍友,可能进一步激化了矛盾……”李歌解释道, “赵新中将正在里面审讯那个军官。”
弄了半天竟然是一场乌龙?
“你们怎么知道那人其实没有感染?”方樾问。
“军医并没有在他身上发现什么伤口, 查看他的瞳孔,也是正常的。”
方樾蹙了下眉,似乎还是有些不太相信, “既然没有伤口和瞳孔变化,那个军官为什么说觉得对方感染了, 他的判断依据是什么?”
李歌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 中将正在审讯。”
方樾步入房间, 看到地上跪着一人,十分眼熟, 正是平常经常跟在赵新身后的那位手下。
他已被戴上了手铐,正在苦苦哀求着赵新,为自己辩解着:“中将……我真的是因为觉得他被感染了才枪杀他的,并不是故意的……”
“你凭什么这么说?军医并没有找到他感染的任何迹象。”赵新冷冷道。
“不不!”那人连忙道,“他说话说着说着眼睛突然就翻了上去,身子开始抽搐跟感染了一样!我真的没有骗您!我跟您这么多年了,您知道我是怎样的人的啊!”
“不要拿我们的关系说事,我现在必须客观。”赵新公事公办,蹙起眉道,“有人说你最近跟死者发生了一些矛盾,是否有这件事?”
那人身形微微一僵,“这……”
“你如实说。”
“我确实与他不睦已久。他经常打游戏到深夜,或是在夜里洗衣服,动静特别大,弄得我晚上睡不着觉,作息也特别混乱。我跟他说过好几次,他完全不听劝……”男人有些激动起来,“但我真的不会就因为这件事情就枪杀他啊!请您相信我!”
“就算你以为他感染了才开枪射击,那也是你神经太过敏感,导致误杀。”赵新沉沉道,“你绝不是一点错都没有。”
男人渐渐地把头低了下去,似乎接受了这个事实。
“你知不知道,误杀往往比不误杀更可怕。”赵新忽然开口。
男人抬头,眼神里有一丝茫然。
“在地下区,三分之一的人手里都有枪,如果人人都用感染做借口来‘误杀’,对着平时看不惯的人泄愤,下场是什么?”
赵新的话让男人背后渗出了些冷汗。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这时方樾从门口走了进来。赵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都知道这件事情了?你有什么看法?”
方樾:“我能否看一下那个被枪杀的人?”
“在隔壁,你去看吧。”
这次是一颗子弹毙命,场景并不惨烈,池小闲也跟着方樾一起进去看了。
死去的军官被放在担架上,眉心被一颗子弹留下了黑洞,血已经在脸上干涸了。
方樾戴上手套,用比第一次更细致的方式检查了他的全身,没有发现任何伤痕。他找来手电筒,掀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发现瞳孔颜色也是正常的,并没有任何灰蒙感。
难道说那个军官确实撒了谎?
这真的只是一次蓄意枪杀而非感染?
“等一下……”池小闲忽然道,“他眼睛充血好严重。”
男人的眼白布满了蛛网一样的红血丝,血丝一直延伸没入漆黑的瞳孔。 “刚才他舍友说他生活不规律,可能是经常熬夜所致的。”方樾猜测。
“唔,确实有可能……”池小闲点点头。
这次“感染”有惊无险地就过去了,却让所有人都意识到地下区有跟丧尸同样可怕的东西——枪。
三分之一的人有枪,这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更何况是封闭的地下区。说不定在丧尸到来之前,人们会因为一些五花八门的原因自相残杀。
这也是赵新和方制凯最担心的事情,他们谁也承受不起地下区发生暴.乱的结果。但持枪也并非毫无坏处,一旦发现有人感染,身边人就可以第一时间处理掉感染者……
赵新和方制凯商量了一下,决定暂且维持现状——比起暴.乱,感染是他们更害怕的事情。就算今天这件事是“误杀”,也比漏过一个丧尸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