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目镜里那混沌的黑暗。
“……希望你们早日给出我需要的答案。”
“散会,我们下次再见。”
他消失在一片金光之中。
即便他离开了,会议厅里也还是保持着一种沉重的寂静,那其实是惯性——从站起身的那一刻起,一种来自‘双S’级超能者的恐怖压力就将几乎所有议员都压低了头。
这是一种摆在明面上的态度:这些如今联邦的运行枢纽掌控者们,雷廷不需要他们具有自我意愿,更不需要他们注视他、理解他、揣测他。
他只需要他们遵从命令,然后,去执行。
“……我感觉自己简直就像个扳手。”有个议员悄悄抬头,小声嘟囔:“需要拿来拧螺丝的时候就用一把,不需要的时候就丢进工具箱……”
‘工具箱’里的众人喉头一梗,面面相觑。
伊文海勒的身份很快就被重新注册完毕了。
他曾经的信息档案与公民代码被重启,‘天河’也链接了他目前使用的光脑外机,因假死而无比干净的身份重新与他合二为一,附带‘星流’曾经作为一个守护者与牺牲者的伟大名声,还有他该得的一切利益。
钱、物、重回联邦军官编制……
当‘星流’的ID重新出现在各部门信息库里时,无数人为之而惊呼出声。
当然,与此同时,也有人捏碎了杯子、锤裂了桌面。
公正的对待,应有的补偿……这一切,就像一个突如其来的幻梦。
但伊文海勒并不在意它们。在‘联邦’这个政体内取得的一切他都早已不在乎了,他只想知道,他究竟还能不能回到他善良可靠的战友身边,而他的突陷敌营,又会给反抗军造成怎样的负面影响。
“……‘天河’。”在行星大气层下,被放缓了飞行速度的伊文海勒轻声道:“你在听,对吗?”
“是的,尊敬的用户‘星流’。”‘天河’无情绪的机械声给出了它的回应。
“告诉我,我要去哪儿?”伊文海勒问。
“您的飞行轨迹由管理员‘阳星’控制,变量太大,我无法判断。”‘天河’回答。
“这么多年了,你这家伙还是这样……”伊文海勒长长叹息:“给个可能性?”
‘天河’沉默了片刻,想来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它能开放给一个非管理员用户的算力也不怎么多。
但即便如此,它也还是很快就提交了一个结论:“按照推算,您的目标地点有81%的可能性为:[水滴花园22层2202号]。”
与此同时,伊文海勒的光脑目镜上忽然跳出了一条提示:
【您的好友[珠穆朗玛无限通信]向您分享了:[水滴花园22层2202号次级权限]。】
第175章
伊文海勒:“……”
伊文海勒:“。”
——天道好轮回是吧?!
‘水滴花园2202’可是‘埃南·瓦伦’的资产,五年前雷廷第一次来到这地方的时候,还是他本人分享出去的权限……
“这家伙,到底还是接收了我的遗产?”落进阳台时,伊文海勒哼笑一声。
“不。”‘天河’的机械声否认了这个说法,“管理员‘阳星’并未接收您的遗产,无论是哪一个身份。”
“那这……”
“这间房子还在‘埃南·瓦伦’名下。”一个声音从不远处响起,“理论上,他与我之间没有任何可以支撑法定继承权的关系。”
伊文海勒转头。这时候他又能转头了。
他看到了穿着一身整洁常服的雷廷,那高大结实的年轻男人就在天地间弥漫的金色华彩中注视着他……
是的。虽然雷廷依然戴着他的眼罩,但伊文海勒知道,他在注视自己。
那无形的目光,就像画家注视他的画,像收藏家注视他的珍宝,像阳光注视一缕清风,也像大地注视它无垠的天空。
……不,不对。
伊文海勒本能的偏头,避开了那目光。
他能从那里头感觉到珍惜、宽容与爱慕没错,但是,在此之外,在这本质是人看他的爱人的目光之外,还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焦躁、一丝不带厌烦的恨。
因那喜爱与过往而生的恨。
它们就像衣裳里的针,让一个传奇超能战士短暂失语,而心中也升起了一丝怅然痛楚。
“……‘阳星’,”伊文海勒听见自己在这么说:“你在想什么?”
“嗯?”雷廷挑了挑眉,脸上带起一个笑容:“什么‘想什么’?你指什么?”他慢条斯理道,“您这样表达,我很难理解,伊文海勒·康先生。”
“……”伊文海勒哼笑一声,“你学会像个政客那样装傻了。这很好。”
“为什么会觉得‘好’?”雷廷笑着问,“还有,不进去坐坐吗?
“放心,虽然两年我很少提起当初的事,但没人敢动你的东西。你的房间还保持着原样,家政机器人会打扫它,虽然没法保证一尘不染,但整体还是不错的……”
超能战甲的结构固定机关自动放开,装甲折叠,露出伊文海勒的脸。
他张口欲言,却在那个笑容与心中更大的痛苦之下停顿了。
而雷廷好像也没想得到他的回应,只是自顾自走上前来,随手一揽他曾爱抚过无数次的肩头,那手又很快自然的滑落至腰侧,温暖力量支撑着伊文海勒的行走,在让他几乎不用自己出什么力的情况下就走进了房间——与此同时,这力量也控制着他前行的方向。
对此,伊文海勒没有多说些什么,他明智的保持沉默,将控制权被交还回来的战甲重新收起。
很快,他就同样显露出了一身常服,衬衫、长裤与肃穆的黑外套让他看上去像是准备参加一场葬礼。
“我每年都会回这儿来住一段时间。”雷廷说着,神态自若的走进房间,招呼服务机器人给伊文海勒倒了杯热水:“坐。”
“……”伊文海勒有些僵硬的坐下了。他莫名感觉自己好像是个客人,又感觉自己像是在相亲。
好吧,两个没意思的玩笑。
但看着雷廷不能更自然的走进半开放式厨房切水果的时候,他的确这么觉得:比起他自己,雷廷更像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放眼望去,这里好像什么都没变,也好像什么都变了。
想来他当初在这里有多不像是在‘生活’,那雷廷这些年就为这里注入了多少真挚温暖的生活气息,这样的气息在星际社会不算多见,但他在环世界那些天里,也曾感受到过。
哈,全银河最强的那个人,一个正准备修正并掌控自己整个族群的野心家,其实是个充满生活气息的、温柔且充满善意的人。
伊文海勒也分不清,这到底是个悲剧,还是个笑话。
这样的思绪带来了不计其数的混乱情绪,没几个人能一直忍耐它。
于是,很快,在雷廷端出一盘刀功精湛的水果时,坐在沙发上的伊文海勒有些忍不住了:“雷廷……你到底在想什么,又想做什么?”
雷廷躬身把果盘放在桌上,“这个问题,是伊文海勒的,还是‘星流’的?”
“有区别吗?”
“别装傻,伊文。”雷廷笑道。
“……好吧。”伊文海勒叹息着,“是‘伊文海勒·康’在问你这个问题。”
“鉴于‘伊文海勒’和‘星流’有勾结,我的回答是,‘做我该做的事’,比如履行我的职责义务、保卫人们和我自己的生活,与我的爱人在一起……什么的。”雷廷笑着看伊文海勒,漆黑目镜上倒映着灿烂柔软的金色,还有海面似的蓝。
伊文海勒知道自己是被防备的。他敢发誓,如果他给出另一个回答,雷廷说的话也不会和这段话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他叹了口气,道:“你一定有更大的目标,雷廷。”
“是啊,而且我在隐瞒。”雷廷居然承认了,他甚至还往沙发里一靠,翘起二郎腿,理直气壮的道:“我隐瞒了所有人,为什么要单独告诉你?我没有理由告诉你。”
伊文海勒无语凝噎:这话太有道理,以至于他这个比较要脸的人找不着别的理由去问。
别忘记他现在可是个俘虏、是个自投罗网被抓回来的叛徒,雷廷给他好脸色,只是因为他们之间的过往罢了。
说白了,雷廷现在,是在徇私。
这或许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徇私,事儿做的虽然利落但不够隐蔽,不过也算是达成了目的。
如果伊文海勒只是伊文海勒,他会对雷廷的感情乐见其成,因为他也……算了,直说吧,他挺怀念环世界那段时间的。
而如果‘星流’只是‘星流’,他同样会对此抱以乐观态度——这可是‘阳星’!
如果人联是个游戏副本,那‘阳星’就是其中当之无愧的BOSS,而且一般关卡位置甚至都配不上他,他如果是BOSS,那就一定是坐镇关底送走一群又一群玩家的‘尾王’!
如果能用一份感情就捆住这个人,那谁不干谁傻。
但问题来了,伊文海勒,他既是那个曾经的富家公子‘伊文海勒·康’,又是反抗军——或者说,‘叛军’副本的那个‘尾王’,负责在‘阳星’对面打天下的那个战斗力上的BOSS。
虽然这个BOSS的战斗力一个照面就被‘阳星’拿下了……但立场问题还是梗在他们两人之间。
矛盾由此凝固,难以消弭。
此刻,‘星流’作为战士与斗士的本能在试图给这段感情中掺入更多刻意的利用成分,‘伊文海勒’则在反复告诉自己,不行,不能,不可以。
成功率太低,即使尝试也不会让反抗军得到什么优势……他想。那就少想那些吧,至少——至少,他作为一个俘虏,在今天,不想再伤害这个人了。
而他多希望,他可以不止在今天这么想。
“跟我介绍一下你们的人吧。”雷廷说。
这会儿,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无论坐在哪儿都会尽量亲昵的贴着伊文海勒。
反之,他姿态放松的靠在伊文海勒旁边的沙发里,舒展开自己修长健美的身躯,并顺手解开胸前两颗差点被绷掉的扣子。
而伊文海勒的姿态却没有以前那样放松了,他沉默的低头,双手交握而手肘架在膝头,平静地回答:“我不会给出任何关于他们的信息,也不会回答任何关于他们的问题。”
“意料之中。”雷廷哼笑一声,顺手打开了他的光脑,调出一个界面来,放到伊文海勒面前。
“……?”
伊文海勒一愣,抬眼看过去。
他看到了《银河超能战争》的游戏界面。或者说,角色创建时的取名界面。
而那个角色,就是当年他为雷廷的账号设置的那一个。
他惊愕的看向雷廷。
即使五年过去,无论是身量、气场、能力水平还是个人身份都发生了变化,雷廷也还是迎着他的目光扬起了一个笑。
“怎么?”联邦的代理议长问:“你有取名困难症吗?伊文?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也可以试着自己来。”
他意味深长的道:“这可是我玩的第一个游戏呢。”
“……”伊文海勒深呼吸。他几乎是踉跄的站起来后退了两步,死死盯着雷廷的眼罩,忽然感觉他有点陌生。
于是他试图揣测这个年轻人,揣测对方到底是在怎样的一种心理状态下,才干出了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事。
——一个短生种,为了某种原因,将自己光脑中的某个软件停滞在它的某个界面,五年。
伊文海勒盯着那台光脑,忽然想起,上次在远空中见到雷廷的时候,他戴的光脑外机,其实不是这一台。
比起这台已经有点开始过时的仪器,那是一台更新且更好的外机。
那么……
“……你特地把它留到现在?”伊文海勒哑声问道,“为什么?这游戏大约每两年半会维护一次……你是怎么把它停留在这里的?”
他心中第一次真正对雷廷升起了一丝恐惧。那恐惧不是之前那样对更高位超能者力量压迫产生的本能反应,而是……对这个人,和那颗曾经堂皇如太阳、现在却好像蒙上了一层晦暗迷雾的心。
“……”雷廷歪了歪头,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我给了他们更好的服务器状态维持技术。”他说,“别怕,那是我自己在头两年休假时抽空设计的,没有涉及任何机密文件……”
伊文海勒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看着雷廷,油然而生一种沉重的无力感,好像无论是心还是肢体,都被什么东西拉着在往下坠似的。
或许是恐慌,也或许是愧疚。
房间里,俊美高挑的男人慢慢后退,金发下有细碎银丝在灯光中闪烁。
“你不喜欢?”雷廷起身,轻声问道。
他说话时,脸上还是带着一丝笑的。但伊文海勒完全笑不出来。
他退到了他当年亲自购买安装的隔架墙旁,下一刻,一道金光闪过,雷廷陡然闪现至他面前,居高临下的低头,目镜正对那双带着皱纹、灰暗、疲惫与动荡惊惶的眼。
如此美丽。他想。
然后,他抬起手,从容的接住了一个从架子上掉下来的东西,转头垂眼,看着眼前那片蒙蔽它的黑暗。
“实话说,我想过很多遍你回来时的景象……”
高大男人呢喃着,声音低沉柔和,肩头滑落一缕漆黑长发。
“在一万种想象中,你有一万种不高兴。因为你还有你的未竟之业,即使回到我身边,即使延长了寿命,只要你的战友还没死、你们的队伍还没散,你都会无限的惦记着他们,惦记着你离开我而在他们之中一同战斗的日子。”
他说话时,裹着手套的拇指慢慢抚过手中那亮光闪闪的漂亮小玩意儿,粗糙面料细腻的爱抚一个带着金辉的咬痕。
“我知道,你留在这儿会很不高兴,你会愤怒、会焦躁、会恐惧、会担忧,而且还会试图放松我的警惕心,然后找机会逃走,再也不靠近我。”
雷廷说着,慢慢俯身,声音越来越低,也离伊文海勒越来越近。
“‘星流’的光不属于联邦,你是被勉强的。你早就不爱这儿了,所以离开它的时候,与离开我一样简单。”他说,“你知道吗?在你走后,我看了很多娱乐性的东西,而在那之中,每个关于‘爱’与‘性’的故事都在告诉我,人生在世,总有些事你不能强求……
“……但我想,我不能听他们的,我不能放开……因为我根本放不开。”
“……”
伊文海勒浑身僵硬的靠在架子上,仰头看着那令人畏惧的‘X’形眼罩,还有其下棱角分明的下半张脸。
抛开超能力与地位,无论是头脑还是外在,雷廷都堪称性感且充满吸引力,而伊文海勒正是这世上最多感受过他这份奇异的内在力量的人。
但这一刻,一种难以克制的慌乱,让他在无法维持自己‘即使是阶下囚,也不算失态’的形象,并本能的回避了这份力量。
因为他看到了雷廷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枚金光闪闪的合金工艺品——
——那是一颗被咬了一口的苹果。
“你知道吗?我面对着一个复杂的外部情况,这世界没有给我柔和下去的机会……有些东西要坠落了,它要离开我了,而如果离开我,它很可能,或者只能摔碎在地上。”
雷廷附在伊文海勒耳边,低声呢喃。
“那么,现在,就算强求是错的,那我也只能错下去了,‘叔叔’。
“不,这么说的话,属实有点虚伪……
“倒不如说——”
他侧头吻了吻伊文海勒的眼角,引动怀中身躯一个颤抖。
“——我就要强求。”他说。
第176章
一千八百多个日夜,那颗被雷廷亲手处理掉的苹果自然早已腐作尘泥。
就像他们之间曾经那单纯和平的假象一样。
为追查一件事能亲自按律法处理了四千多个问题官员,却又在无果后冷酷而果决的暂时放下这个问题……
这样的一个人,他在环世界却是那样温和到过分的态度,真的合理吗?
他真的会忽略那伤害与背离吗?忽略他经历过的、遭受过的那一切?
——当然不会,就像他同样不会忽视他的同胞所经历的痛苦一样。
所以,现在,事态终于展露出了它最危险的模样。
伊文海勒线条优美的喉结微动。
在身体自行酝酿的惊畏中,他久违的再次感受到了那份隐匿已久的控制欲,只是这次,他不知道它还会不会得到束缚。
雷廷知道伊文海勒的紧张。
从一开始,他的精神力就裹在对方身边,严丝合缝的保持着适当距离。
毕竟他的精神力对其他人而言实在危险,而就算是走到了现在这一步,他也不是很想让伊文海勒感受到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