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衡很快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事,我只是在想一些事。”
“你看起来不太高兴。”舒灵看着他,她思索着各种可能,试探性地问道,“是我们的做事方法让你觉得太残忍了吗?”
这倒不是舒灵无的放矢,她仍然记得对方当时恐吓过那个小女孩后,又在爆炸发生后将对方带进安全的环境。
并没有人要求他这么做,是他自己选择这么做,就像他突然跑来救人一样。
舒灵甚至都不认识他。
尽管狄亚对舒灵并没有太深的感觉,可这个时候他也不得不惊讶于这个女人表现出来的过度冷静,作为一个受害者,她在脱离那个环境那一刻似乎就彻底完成了身份的转变。
或者换句话来讲,从司南出现的那一刻,她选择抱住罗衡好保护他的那个瞬间,舒灵就已经从一个受害的弱者变成了一个选择保护的强者。
当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狄亚甚至觉得她处于某种意义上的高位。
“不。”罗衡吓了一跳,他讶异地看着舒灵,“当然不是,我不认为你们做得很残忍,准确来讲,无法用理智谈判,就只能使用武力,这很合理。对于敌人残忍,总好过对自己残忍。”
舒灵流露出赞许的神色,不过这反倒让她更好奇了:“那么,我实在是不知道你在烦恼什么,难道你是担心他们会打击报复吗?”
这当然是句玩笑,就像狄亚那句吃土的玩笑一样。
罗衡出乎意料的神色严肃起来,他紧紧盯着舒灵,这种注视带来一种极大的压迫感。
“你想知道这件事,是出于你个人的好奇心,还是出于对我的感激呢?如果是前者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可如果是后者,那我想你不太适合知道。”
他在征求舒灵的意见,然而这种征求并非是出于他人的意愿,而是出于他本身的意愿。
舒灵感觉肌肤下似乎有电流微微蹿过,激起一点鸡皮疙瘩,她在这一瞬间忽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这个男人身上具有相当坚定可怖的意志力。
“这是出于我个人的好奇心。”舒灵正色道,“如果复盘整件事,我认为它已经有一个尽可能妥善的处理,因此我想知道你在什么地方感到不满意,这有助于改善我们之后的行动方针。当然,其中同样拥有我私人的感情,你拯救了我,我希望能够回报一二。”
如果狄亚的知识储备更丰富一些,他可能会不合时宜地感慨一句“智慧是当下的性感”,由于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词汇,因此他只是无言地欣赏这场交锋。
“我唯一不希望的是你跟我谈这个话题,不过……”罗衡沉默片刻,才勉强微笑起来,“谁知道呢?”
咖啡重新被满上,狄亚端着咖啡壶走过来,两人齐齐抬头看了他一眼。
“不介意我用这个吧?”狄亚说,“我觉得我们是时候都要再加一杯了。”
舒灵摇摇头道:“当然没问题,本来该我来的。”
“不要紧。”狄亚耸耸肩,“让我多喝两杯,我就原谅你。”
罗衡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很快就坐着不动,看上去更像一具刚从地下搬出来的雕像,有一瞬间狄亚几乎以为他压根不呼吸了。
“事实上,我之所以不满意,恰恰是因为这件事有了一个很不错的结局。”罗衡说了一句非常古怪的话,他坚毅平和的面容忽然变得怅然,“这个世界摧毁了秩序之后,反倒让一些手段变得再合适不过。”
舒灵稍稍前倾一些身体。
这个世界摧毁了秩序之后?她若有所思地想:正常人会这样说话吗?
狄亚捧着咖啡壶的样子像是举着一只巨肥无比的猫咪,他甚至没落座,莫名其妙地询问道:“听起来不是坏事。”
“当我们拥有秩序的时候,也许会困于秩序无法改善。”罗衡淡淡道,“反倒是我们拥有武力的时候,武力能摧毁掉一切的困难跟障碍,你是这么想的对吗?”
狄亚摸了摸下巴:“虽然我觉得好像有陷阱,但……是,我就是这么想的。”
“那我们为什么要建造秩序呢?”
这句话,罗衡并不是在问狄亚。而是在问舒灵。
舒灵的星空杯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坠到地面上,好在地毯厚实,杯子并没有破碎,只是洒出一地泥浆般的咖啡。
她奇异地凝视着罗衡,已经完全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罗衡并没有再说下去,他只是站起身来,将那个落在地上的星空杯重新拿起放在桌面上,他平静地说:“谢谢你的招待,也很高兴看到你没事,明天见。”
他说完,目不斜视地从车门口离开。
“哎,看来我是没有福气多喝两杯了。”狄亚轻巧地将咖啡壶同样放在舒灵手边,越下车去,很快跟着罗衡往前走。
车队拉起的灯带将整个栖息地都照得相当明亮,伊诺拉、蓝摩还有张涛暂时不知去向,罗衡也没有心情去寻找,他往回走时,阿斯塔甚至还跟他点了点头。
狄亚的影子在地面上乱晃,罗衡瞥见后轻轻踩了上去,回头询问:“干什么?”
“嗯……”狄亚眨着眼对他笑,“我在想你的话,我又不是舒灵,也不是你,没办法一下子就明白。”
罗衡凝视了他一会儿,终于笑起来:“跟我来吧。”
当然,罗衡并没说要到哪里去,狄亚于是也没有问,他们并没有离开车队,也没有回到自己的车子上,而是找了一片能看到许多星星的高地坐下。
“你还记得你跟齐海生说的话吗?”
狄亚“啊”了一声,茫然道:“什么话?哪句话?”
“你跟齐海生说,你们找了一片很好的地方,能看到很多星星。”罗衡微微一笑,“看来你忘记了。”
狄亚大笑起来,他本来想调侃这单纯只是句废话,可心里一动,忽然涌出点柔情来:“你记得我说的每一句话吗?是……特意找这里的?”
其实他并不是真的对这片星空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只是想到罗衡会特别注意这个,又觉得这些星辰都可爱了几分。
“只是恰好记得几句而已。”罗衡淡淡道,他忽然往后靠去,躺在地上,仰望着星空,“你知道吗?这些闪烁的星星其实有许多可能已经死去了,只是距离我们太远了,因此我们看到的实际上是它们几百年前的模样。”
狄亚跟着他一起躺下,稍稍侧过脸来看着罗衡:“这句话说得更让我听不懂了。”
罗衡只是微笑:“你我都跟穆丽儿相处过,你觉得穆丽儿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在绿洲毁灭之后,狄亚又一次看到罗衡的泪水,它像一滴凝结的月光,在那张洁白的面孔上滑落。
“如果我不认识她的话,如果村子没有给过我们食物的话,也许我也不会这么想。”罗衡的声音低沉而平缓,“我会觉得他们天性恶劣,活该被摧毁。可我忍不住在想,如果穆丽儿生活在一个更好的地方呢?这个孩子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当活水村以蛮力试图摧毁舒灵的时候,司南同样利用文明的智慧倾轧过这个野蛮生长的所在。
截然不同的两个所在,所使用的手段却相同。
毁灭个人,毁灭集体。
这种想法对于这个时代来讲未免太软弱,罗衡自己的经历就告诉过他无数次,过度的仁慈在非文明的环境下相当致命。
老师说得没错,他很优秀,优秀到能立刻改变自己的行事风格,可太过优秀,优秀到那些深种在他心里的文明已经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无法割除,也无法前进。
“遇到司南的这一天我才意识到……”罗衡喃喃,“我是个过时之人了。”
狄亚凑过来吻住罗衡,他灰色的眼睛与天上的星辰相近:“那有什么关系?就像你说的,就连死去的星星都还在闪耀,也许我们看到的只是它们很多很多年前的身影,可是并不妨碍它们的美丽。”
罗衡注视着他。
小村子里的人大多嘴动得比脑子快,吃东西是这样,说话也是这样。
毕竟他们能吃到东西的时候并不多,动脑子的时候就更少了,慢慢也就养成与环境相匹配的习惯。
憎恨愚昧的人很容易,想摧毁他们也并不困难,甚至用不着付出什么代价。
毕竟他们并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更没有什么卓越的能力,从功利角度来讲,就算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实际上也造不成太多的损失。
他们的消亡反倒是一件好事。
“你好像很喜欢看风景。”
舒灵从后面的营地里走出来,她的行动还没有完全恢复,仍然拄着那根拐杖,她没有费劲去攀爬这些光秃秃的大石头,而是站在下面说话,炽热的阳光晒得她几乎有点睁不开眼睛。
她的声音把罗衡从无人的精神领域拉回,高空的视野让罗衡能看见荒芜一片的远处,天空上甚至没有飞鸟,寂静得宛如一潭死水。
也许寂静的不是天,是他的心。
罗衡很快走下石头,来到舒灵身边,她正躲在岩石投出的阴凉之中,见着他走下来,对着招招手,微笑起来。
微笑这个表情对整颗头几乎被裹满的舒灵来讲有点困难,好在她眼睛稍微消肿之后,尚能从眼睛传达一二。
“有什么事吗?”罗衡询问。
舒灵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缓缓说道:“我是来找你聊聊昨天的话题,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坐下来谈一会儿。”
“石头有点烫吧。”罗衡说,“我们去找个板凳吗?”
舒灵把拐杖放倒,又将身上披着的外套拿下来折叠一下,垫在拐杖上,就成了个小小的座椅:“用不着板凳那么麻烦。”
看着舒灵潇洒随意的模样,罗衡一时无言,也把斗篷解下来,仔细折叠起来,布料毕竟轻薄,他又没有隔热的拐杖,如果折叠得不够厚,那跟直接坐在地上也没两样。
舒灵仔细凝视着斗篷,忽然道:“我猜这条斗篷用来做过很多事,也用来帮助过很多人吧。”
“没有你想得多。”罗衡微微一顿,摇摇头,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鬼使神差地说,“它只是一份礼物。”
舒灵小心翼翼地端放自己受伤的那条腿,她没有去看罗衡,目光追着天上飘动的流云:“它盖在我身上的时候,我终于感觉自己又成为一个人。昨天你走了之后,我突然在想,如果我从来都没有学过羞耻的话,也许我就不会觉得这意义重大。”
罗衡沉默了一会儿:“你本来没必要……”
其实罗衡不怎么想聊这个话题,他知道这样的想法不仅仅对狄亚而言是一种理应束之高阁的美德,对这个时代也同样是。
人们为什么要吃兔子呢?
因为饿了,因为长得够肥了,因为正好有足够的武器,因为打算储存点过冬的粮食。
就算是讨厌的老鼠,哪怕不吃,只要能碰上,也会扒皮抽筋,去骨放血,当做备用的口粮。
每个人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资源已经拮据到一定程度,不会放过能咬下去的每一口食物,跟这样的世界谈保护动物,不要滥杀,简直是一场荒唐的笑话。
在另一个时代,也许活水村能得到支撑,得到教育,得到一定的资源,每个人都焕发不一样的新生,然而在这个世界里,他们不过是有点脑子的高等荒人,永远都走不出这片大山。
“有必要!”舒灵的目光倏然凌厉起来,“因为我是受害者吗?所以我没有必要去想这些事?那个村子的确残害过我,而我现在已经成功复仇,我的同伴为我摧毁了他们,我的灾难已经结束了。”
“可是这样的灾难,却还没有结束,不是吗?”
罗衡微微有些怔住,他终于抬起头来,正视着她:“在见面之前,我其实想过很多次司南会是什么样子。”
“那你满意你现在看到的司南吗?”舒灵问道。
罗衡摇摇头:“我不知道。”
“对你这样的人来讲,不知道这三个字一定很难出口吧。”
罗衡忽然笑起来:“你错了,对我这样的人来讲,不知道反而是常态。因为我总是想得很多,做得很少,好像世上有许多事暗中掣肘着我,不允许我行动下去。”
“既然什么都没做,当然什么结果就是也不知道。”
掣肘。舒灵凝视着眼前这个男人,她轻轻将头发挽到耳后,意识到自己大概得将罗衡的评估再往上提一提。
“你……你到底从哪儿来?”舒灵仔细地打量罗衡,试图从这团迷雾里找出更多线索来,“你为什么会单独在这儿?”
他跟另外四个人完全不同。
“我不知道,大概是……他们觉得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所以就把我丢到这里来了。”罗衡摊了摊手,露出一个有点无奈的笑容,“好在我的运气实在不错,很快就找到了四个新朋友。”
尽管这话说的很俏皮,可舒灵并没有买账,她不自觉地用上严肃的口吻:“你绝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我能对你保证。我实在想不出来什么样的基地能奢侈到不把你这样的人当一回事,不过绝不是你的问题。”
一个人一旦拥有足够的能力,道德上的些微瑕疵就变得无足轻重起来,可这人制造的危害超越他本身的能力,那么被放弃也就是预料之中的事。
为了不使这种能力危害到自身,大部分的基地都不会选择流放,而是选择处决。
如果是更平常的情况下与罗衡认识,那么舒灵绝对会质疑对方是不是叛逃出所属的基地。
然而现在,他道德上的疑点已经尽数打消。
没有一个邪恶的人会不计生死,只为了正义行动,那么只可能是他的基地出了问题。
“别讨论这个问题了。”罗衡无奈地笑了笑,挥挥手道,“比起这些事,我更好奇司南是为什么而成立。”
舒灵问:“如果我告诉你的话,你会愿意跟我谈谈那个灾难吗?”
“也许。”
“那好吧。”舒灵放松地舒展着肢体,她说,“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不过我会大概说清楚司南成立的过程。”
“请。”
“事实上,司南虽然出现很久,但失败过几次,我们出现太多杂乱的目标。”舒灵淡淡道,“司南最早成立的那批人,只是为了保存下能够保存的文明,为了让后代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竭尽所能地抢救能抢救下来的一切事物,然后迎来了第一次毁灭。”
罗衡怔愣一下:“什么意思?”
“当时,我们的第一任领袖被杀了。”舒灵闭了闭眼睛,似乎说出这件事,对她来讲也是个很沉痛的打击,“剩下的人带着仅存的资料远行,我们迎来了第二代领袖。他出身一个叫无限的基地……”
她伸出手来,在罗衡的掌心里画上了∞这一符号。
“我相信你大概没有听说过这个基地。”
罗衡摇摇头:“我确实没有听说过。”
“这个基地早就已经消失了,它在当时以残暴、掠夺著称,投靠他们的人几乎都成了奴隶,不过在那个时候,做奴隶也好过不明不白地死在外面。”舒灵淡淡道,“可是当时有个人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二十个人挤着两个人勉强生活的地方,却让一个人占着一百个人的空间,所以,他花了二十年结束了无限基地的统治。”
罗衡若有所思:“他收留了司南的人,是吗?”
“是的。”舒灵平静道,“我们第二代的领袖是个开明而容易激愤的人,他这一生都在为这一个目标而努力,司南不过是他拯救的其中之一而已。按照书上的话来讲,他有一腔热血,这热血燃烧到他五十二岁的时候,冷却在了战场上。”
罗衡轻轻“啊”了一声。
“他死之后,司南发生内乱,导致跟许多基地断交,于是我们又消失了一次。内乱大概维持了半年,我们迎来了第三任领袖。”舒灵顿了顿,继续下去,“她是一名很杰出的女性,平定当时的内乱之后,她注意到了司南的那批人,于是她让司南真正意义上成为了司南。”
罗衡思索了一下“真正意义上成为了司南?”
“是的,她赞成保留文明这件事,而且认为这并不单单只是赤地的事,同样应该保存亚墨甚至来自更小的地方。”舒灵仍然记得自己看到记录时的震撼,她动容道,“她认为,这同样也是第二任领袖的想法。”
“难怪……”
舒灵稍稍挪动一下身体,她已经坐得有点麻木:“这许多年来,很多人都认为我们只是一群疯子,或是找了理由霸占资源的强盗。甚至连我们自己内部也出现过反抗者,有许多人都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去做的事,除了那些实际的好处之外,大部分的资料既不能吃,也不能穿,还耗费我们无数的精力去维护跟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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