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故意把报纸翻得哗啦啦响,意欲引起耿芝的注意。然而耿芝沉浸在研究里的时候,反应是要比平常慢上好几分的。就好比眼下,她的耳朵里听着的是唐娉婷的拈酸呷醋,脑子里还是无数的文献资料史实在搅成一个浆糊,想也没想地脱口就问:
“你被谁表白了?十动然泼又是啥?”
唐娉婷狠狠被哽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也算是系里的美人儿,才不情愿地坐到了耿芝旁边,戳戳她的胳膊:
“阿芝,这个说的是你啊,十动然泼就是‘十分感动然后用水泼了他’的缩写。”
耿芝终于完成了初稿,松了口气,□□了一把唐娉婷的刘海:
“我觉得这个根本就是不动然泼,根本就没有感动并且用水泼了他,谢谢。”
唐娉婷把报纸举过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故意作着娇怯怯、嫩生生的声音小声道:
“阿芝这么厉害这么漂亮,我好担心你会有一天跟别人跑了耶。”
耿芝发出长长的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起身去给唐娉婷把被褥返工,叠成标准的豆腐块,好让查卫生的人挑不出半点问题来:
“你再闹?”
“哎呀你冷酷你无情你无理取闹!”唐娉婷一边给耿芝把资料和文献分类归好放回原位,一边大声装腔作势道:
“哎呀我还是不是你的小公举啦,以前追认的时候甜蜜蜜地叫人家婷婷,现在就让人家不要闹了,好生伤心哦,这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
换作别人这么装嫩这么闹腾,怕是分分钟就要被耿芝扫地出门的。可是唐娉婷不一样啊,她声音柔和又好听,怎样捏着都不会有尖锐的感觉,反而如春风拂面,春雨沾衣,更何况她长得好看,上天和大部分人对美人都是颇有几分优待的。
显然眼下耿芝也是这个“大部分人”之一。唐娉婷一边说一边偷眼看着耿芝的神色,眉眼弯弯,唇角都有个小梨涡,显然是快活极了,耿芝也有些觉得这样正大光明做坏事的她着实可爱的紧,便也放松了一直绷着的神经,微微笑了一下:
“婷婷?”
她的声音放的很低,有些微微的哑,让人听了就不自禁浑身一麻,一股酥麻的痒意从尾椎骨直窜天灵盖,让人无端就能从她那张端丽而严肃的脸上看出堪称“温柔”的些许神色来:
“我真的这么叫过你吗?”
这倒是实话。她素来是严于自持的人,就算和唐娉婷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的时候也最多叫她一声娉婷,像这么腻腻歪歪的叠字,她是真的脸皮薄,叫不出口,可是眼下唐娉婷听她这么一说,干脆就坡下驴、顺水推舟:
“你刚刚叫了呀!我家阿芝的声音真好听呜呜呜嗷嗷嗷,再叫我一声,再叫我一声嘛!”
如果此时给唐娉婷身后安根尾巴,八成是要摇的上天去了。耿芝摸着她垂落在胸前的头发,突然就凑过去亲了她一口,然而她的面上还是端着冰冷如霜雪的神色,简直正气凛然得下一秒就能化身成为小说里高洁不可侵犯的姑射神人,立时就能拔出腰间长剑斩妖除魔:
“不叫。”
“你再叫我声婷婷嘛,你看我都叫你阿芝了——”
唐娉婷话还没说完,就被耿芝揽住又亲了一口:
“不。”
此时她们的室友沈云裳和灵犀刚回来,被这两个秀恩爱的姑娘的气场堵在了门口,进去吧怕被虐狗,不进去吧就没法吃饭,终于还是沈云裳顶着几乎泛出粉红色泡泡的空气打开了门,咳了几声:
“朋友们,我还活着呢。”
言外之意就是,别秀了再秀就要把我虐死了。
灵犀这才进门来,放下手里带回的饭,清了清嗓子道:
“同学们注意——开题报告上交的时间提前到后天啦,你们写完了没?”
沈云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天亡我也!丁点没写!”她转过头去看着耿芝和唐娉婷,不抱希望地问:“有人陪我一起下地狱吗?”
“没有。”耿芝慢条斯理地从灵犀捎回的饭里找出自己的一份:
“我刚写完。”
“我早写完啦!”唐娉婷骄傲地一挺胸:“就等着阿芝写完我们一起出去做次短途旅行呢,路线我都规划好了!”
沈云裳表示:舍友不光是学霸还老爱秀恩爱怎么办挺想砍人的急在线等。
灵犀一边努力爬回自己的上铺一边对沈云裳说:“我写完了,但是我可以看着你写呀。”
唐娉婷吐了个槽:“她都多大了还要你看着写作业……”
“要是没人看着她分分钟就能抛下迫在眉睫的工作开始摸鱼。”耿芝十分冷静地一针见血:“你跟她一样谢谢,要不是我一直逮着你你也写不完吧?”
“啊呀阿芝我们不说这个话题了好吧?”唐娉婷趴在桌子上,眯起眼睛看着她的论文标题,看了好一会儿之后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阿芝……你的开题报告格式错了。”
耿芝凑过去看了看电脑屏幕,答得斩钉截铁:“没错。”
唐娉婷立刻开始翻腾自己的笔记本:“可是我写的跟你不一样啊……”
耿芝看着眼前这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报告,深切觉得她下次看着唐娉婷写东西的时候一定不能干别的事,绝对不能走神,也不能跟她一起写,就应该专门老老实实盯着她:
“是你错了。”
沈云裳表示,她第一次听见有人的惨叫声比她还要凄惨,很好地慰藉了她这个学渣受伤的幼小心灵。于是本来规划好的短途旅行就被取消了,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整个宿舍都呈现出一种凄风苦雨的氛围,几乎都能从沈云裳和唐娉婷的头上看见两朵具象化的小乌云了,等到她们终于把报告交上去并顺利过审的那天,唐娉婷几乎是分分钟瘫在了耿芝身上:
“可是阿芝,我还是很想和你一起出去玩啊……”
耿芝凑过去,吻了吻她的额头:
“我们会有一辈子的时间在一起的,不差这一点小时间。”
——将来的美景无数、万水千山,我将陪你一一涉足,从千岩竞秀到烟锁长河,我会陪你一一看过。春夏秋冬,斗转星移,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第57章 红颜第十·番外二
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
赵海棠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神魂分离这种险恶的病症了。
她真的不是傻子。看着一个个的赤脚郎中们被她的养母陪着笑请进门,来来回回经过她的床边,把过她的脉后一次又一次带给赵二娘各种各样的坏消息,这些乡野郎中们水平委实有限,真的看不出她有什么病症,但是看着她痴痴傻傻的表情和散漫无光的双眼,几乎每个人都十分肯定地对赵二娘说:
“这孩子是个痴傻的,心智不全,没得治。”
——你他妈才心智不全。小姑娘在心底狠狠翻了个白眼,然而她几乎是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让自己的双手微微动弹一下,更别说“说话”和“反驳”这两样更为复杂难为的事情了。
赵二娘苦着脸把郎中们送出门,一回头看到了床上的她,只得叹口气坐过去,摸着她的头发温言软语劝道:
“别担心,我不会扔了你的,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呢……以后就咱娘俩相依为命好了。”
年幼的小姑娘其实当时在心里就已经有了成人的心智。她觉得面前这女子真是温柔的很,对着她这么个堪称累赘的家伙也没想抛弃过她,便又费力抬了抬手,叫了她一声:
“娘。”
“哎哎哎好孩子!”赵二娘欣喜若狂:“我就说不是没救的嘛……来,宝贝,再叫娘一声?”
然而她这么个动作就已经耗尽了她浑身的力气,小小的姑娘头一歪便又沉沉睡去,完全顾不得赵二娘的心情会如何了。
随着她年岁渐长,内心的违和感也越来越重,神魂分离的症状也越来越明显。她现在已经能很好地操控自己的身体了,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仅仅一个抬手的动作便要耗尽自己浑身的力气,然而与之同时而来的,便是魂魄飞离的次数越来越多。
她经常在干着活、和常人说着话的时候,就能感觉到自己的魂儿分分钟就跑离了体内,来到了各种她按理来说肯定不知道、却又会莫名觉得熟稔的地方。有时她能感觉到自己站在通天的白玉阶梯上,长风浩浩而过拂过她鬓角的长发,有时她又发现自己来到了千丈之深的地底,在一片废墟里悄然穿行,她却觉得这里按理来说应该是一座华美的宫殿,有的时候她又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方水湾里,清水粼粼,几可见底,她却下意识觉得这里缺了些什么。而她在魂游天外的时候,表现在身体上的征兆便是两眼放空,口水滴答,便更加坐实了她“傻姑娘”的外号了。
她能感受得到自己的脑海里有许多常人不应该知道的东西,可是如果细细想来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只好压下所有的疑问,静静等待着某个契机的到来——
她至少要搞清,自己是什么人,或者说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不求生而知之,但求死时不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