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手上的动作却完全不像语气那样云淡风轻,而是近乎执念地狠狠捉住了唐娉婷的手:
“……娉婷。”
人生一场大梦,世事几度悲凉。兜兜转转多少年,走过无数弯路之后,还有谁能找到最开始的起点,还有谁能初心不变?燕明月求仁得仁,可是临死的时候,她到底也后悔了啊。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你回首往事惊觉物是人非事事休,而是你回顾来时路的时候,不仅路改人非,甚至连自己都变了……
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啊。
“阿芝……你且松下手可好?”唐娉婷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后背,柔声劝道:“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呢。”
耿芝倒也真的缓缓松开了她的手,呆坐在原地,却不是听见了她的话语,依言这么做的。
她的眼睛里一片空茫,却又一片清明,心底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涌出,夹杂着那些天地间的清气,一起翻卷着膨胀着挤进了她心里,在她已经停滞了许久的修为槛上来了个临门一脚——
“阿芝!”唐娉婷惊道:“你收敛心神!别吸收天地清气了,自古以来,哪有、哪有这个样子的!”
跨阶之时,最忌讳的就是心魔!
耿芝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被翻涌着的清气慢慢托离了地面,内心夹杂着隐秘的窃喜,一边想“啊,她这么关心我,我好生欢喜啊”,一边是黄钟大吕铿然大响,悠悠之声回荡在脑海里,摆明了要让她就此灵台清明,断绝杂念,好从引气跨入筑基。
可是她做不到。
灵气暴涨,异象陡生,狭小的室内陡然涌出红云香雾,唐娉婷也顾不上什么失礼不失礼,冒犯不冒犯的了,整个人都扑到了耿芝身上,将她压了回去,然而耿芝身上缠绕着的清气实在是太过充盈,她不得不覆上耿芝的唇,强硬地顶开她齿列,将一口浊气渡了过去,意图压下这次天时地利均不占的进阶——
不早不晚,好死不死,耿芝睁开了双眼。
那一双眼睛里慢慢浮上“人”的各种思绪,有惊有喜却独独没有怒,连带着之前那些香雾红云都倏忽间散去了,她们一齐跌落在地上,长发衣袍纠缠不清,彼此之间都能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声。
心魔未灭,然筑基已成!
耿芝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她的心魔,根本不是什么对力量的渴求,也不是什么人间未断尘缘,喜怒哀乐聚散离合,而是来路不清、去路不明,就连身份都成谜,却一心一意对她好的……唐娉婷。
因此她才会被一把剑带着强提了境界,因为她潜意识里一直觉得唐娉婷是需要自己仰望的,是自己一直要追赶的对象,才会在敖因突袭之时完全忘了唐娉婷修为比自己高的这个事实,才会在唐娉婷吻到她的那一瞬间,心里空落落的、不着地的莫名欢喜陡然就千斤重地坠了地。
天道都无法根除这由爱而生的心魔半分!
这不,连唐娉婷的系统都吓成一堆乱码了,语无伦次地唤着唐娉婷的名字,让她想个办法去除耿芝的心魔:
“紧急任务发布,紧急任务发布,请宿主立刻探寻去除朱雀星君心魔的办法,如果朱雀星君凝成金丹之后心魔仍存将身死魂殒,介时判宿主任务失败,直接抹杀!直接抹杀!任务奖励,无!”
然而唐娉婷却完全无暇去吐槽系统的吝啬了,她正绞尽脑汁地想跟耿芝解释刚刚那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就被耿芝伸过来的手揽了个正着:
“娉婷。”
容色端丽秾艳的女子撑起身,将尚未回神的唐娉婷拥在怀里,动作是十二万分的小心翼翼、视若珍宝,轻声说出的话却与她的手下动作大相径庭:
“区区心魔,奈何我不得的。”
“你以后……还是不要这个样子了。”
☆、第32章 破阵第八
耿芝还是一脸的不动声色淡定样儿,然而凭着唐娉婷对她多年来的了解,她就是这么个心里翻了天表面上也能分毫端倪不露的人,也就是说……
她嘴上说的这么冷静这么自持,内心恐怕已经翻江倒海了。
就不知道翻的是蜜糖,还是苦水。
无怪乎数年后,耿芝长跪玄武堂前三天三夜不起求娶唐娉婷的时候,卫景大怒之下几乎要将她打落尘寰,却被尤炳一针见血的话止住了所有动作:
“大师兄,恕我直言,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白虎星君受得了小师姐的性子啦,你要是咬死了不同意,小师姐恐怕就能一头撞死在玄武堂面前给你看。”
“她死不开口,没事,白虎星君看得懂;她倔,不认输,好面子,没事,白虎星君天天都有台阶给她下,分分钟都能给她编出十二万个好理由。”
“都情投意合到这个份上了,你要是还不让她们在一起,简直天理难容。”
电光火石间唐娉婷的脑子里已经弯弯绕绕不知转了多少圈了,她倒是想将错就错说,阿芝我喜欢的就是你,何来误会一说,可是万丈天梯上的那一句“好聚好散”,那些她至今没能明了的前尘往事与晦暗不清的“未来”,成功拦下了她所有未出口的甜言蜜语与山盟海誓,最终只是语焉不详地说了句:
“举手之劳而已,有什么好误会的。”
话一出口她就暗叫不好,抬头一看耿芝脸色,得,直接已经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耿芝垂眼轻笑了声,缓缓重复了一遍唐娉婷的话:
“是啊,没什么好误会的。”
正当她们两人相顾无言,空气中的尴尬几乎要化成实体滴出水来了,一枚传信符夹杂着尖锐的风声破窗直入室内,打破了这股尴尬的沉默。
耿芝眼尖,甫一照面就认出了那个刻在箭身上的青龙标志,即使细至毫末处,在她眼中也是分明又清楚的:“是……尤炳师弟传信?”
唐娉婷意欲伸手去接住那枚符咒,笑道:“他学会传信符啦?真不容易——”
话音戛然而止。
纸符在接触到唐娉婷手的那一瞬间就化作了一蓬水雾,尤炳焦急的声音从水雾中模模糊糊传出:“小师姐,蛊雕出世,万妖横行,南归要破了,你们过得来么?”
仅此一句话,便让耿芝和唐娉婷脸色大变!
蛊雕的名字里虽然带了个“雕”字,然而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它并不是鸟,而是一种十分像鸟的水兽,常年居于深泽之底,偶尔浮上水面,用婴儿啼哭一样的声音来迷惑人进食,因此被列入十大凶兽之一。
除此之外,蛊雕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象征——
它是万妖之王出行的仪仗兽。
耿芝曾在修行间隙,于昆仑山上的藏书中读过好多左传野史之类的杂书,而其中有一部专门写妖修的话本,详细记录了妖王出行之时的风采。
“妖王好战,容色美,自有赫赫威风,每逢出行,更有蛊雕开道,口衔白骨,毕方盘旋,隐天蔽日。敖因负紫金仪仗于左,有三千;长右戴碧玉恭候于右,亦三千。肥遗遍地,九婴狂舞,九尾嘶鸣,朱厌歆歆。”
可以说,蛊雕如果真在南归现身了,那么失踪了百年之久的妖王,怕是就要再一次醒过来了!
唐娉婷当机立断作了主:“我们转路,先去南归!”
如果妖王真的在南归国现了身,那可不是玄武青龙两位星君能压得下来的——更别提青龙星君还是个什么忙都帮不上的少年人了!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唐娉婷也顾不上藏拙,手腕一翻,从乾坤袋里掏出缩地符,将耿芝往怀里一揽,咬破舌尖喷出一口殷红的血,厉声喝道:
“星君借路,诸神回避,三山五岳,谅我情急!”
“十方神魔,助我一臂,千里追风,乘奔御急!”
朔风平地起,卷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风暴,刮得屋内的陈设七扭八歪,好不凌乱。等风消尘定之后,两人便已经消失在云泽国境内了。
这厢唐娉婷和耿芝刚刚作了前去南归助阵的决定,然而那边卫景和尤炳的情况是真的……
不太妙。
姚婉兮红衣染血,却面色依旧如桃花,带霞色,檀香扇半开掩住小半张脸,明明是“从头看到脚,风流向下跑”的多情又妩媚的模样,却偏偏做出这么副循规蹈矩的良家子姿态,违和感可重的不是一点半点:
“之前说过我们可差点就成了一家人的呢,玄武星君可信了?”
卫景却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头本来高高束起的长发已经披散而下,发冠被姚婉兮一招“扇底春秋”击了个粉碎,黑衣裳看不出别的颜色来,只能隐隐见得上面有湿漉漉的痕迹,也不知是他的抑或是姚婉兮的血:
“你到底……是什么人?!”
为什么这人身上,竟有朱雀真火的气息!
可是她明明是妖修……不对,是带着森森鬼气的妖修,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尤炳除了在一开始眼明手快地打了道通讯符出去后,便被姚婉兮一口喷出的红雾笼罩了起来,双眼都混沌了,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畅快,没有一丝不快活,然而从他的脊梁上却泛上一阵微微的凉意来,隐隐有细小的刺痛感不断传来,却被尽数泯灭在滔天的快活劲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