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恺南的耐心条即将耗尽。
这么难哄吗?认错了还哄不好?架子真够大的……
那请顿饭总行了吧?
「晚饭我请,空出时间。」
过了片刻,詹子延终于回了:「不用,我晚上要约别人。」
约别人?
以他这两天的所见所闻,詹子延根本没有可以下班后约饭的亲密朋友。
莫非……是找前男友复合?
不是没可能,这家伙本来就是个恋爱脑。
真够无语的,都被拉黑了,还死皮赖脸地贴上去,有没有自尊了?
懒得管了,爱谁谁吧。
骆恺南正要回“哦,那就算了”,这时,手机屏幕上方突然弹出了条新消息。
来自他的另一个账号——
「你好,Kent,我想当面谢谢你前天晚上的帮助,请问你今晚有空吃顿饭吗?」
会议结束后,詹子延回到办公室,发现骆恺南似乎心情特别好。
具体表现为,总是言简意赅的骆恺南,对他说了句废话:“回来了啊。”
詹子延略感迷惑,回:“嗯,院长说得有点久,你饿了吗?要不要去吃午饭?”
“好。”骆恺南站起来,比他高半个头,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下回我约你,推掉别人的。”
听语气,似乎没有因为被他拒绝而不高兴。
看来晚饭约只是随口一问。
那就不再提了,其实他今晚没什么事。
本想约Kent当面道个谢,但对方回复说,自己在外地读书,已经去学校报道了,这几个月不在晋城。
果然是个学生啊。
詹子延回复了他:[好,那就等寒假再约吧。]
对话没有就此结束,Kent似乎是个很擅长社交的人,又问他:[怎么称呼你?]
詹子延想了想,决定和这个年轻人一样用英文名,更能拉近距离:「就叫我Janson吧。」
Kent:「好,Janson,那天送你去酒店,看见你哭了,还听你说了些醉话,是失恋了吗?」
詹子延不好意思对这个帮助过他的好心人撒谎,尴尬地回:[嗯。]
对方打字速度很快:[会让你哭的男人,就别留恋了。]
詹子延看着“男人”两个字,怔忡了半天,没有回复Kent。
他的性取向,除了家里人和初中同学,只有沈皓知道。
他不敢告诉别人,沈皓也说过这个圈子不干净,让他少接触其他同类,所以他其实一直游离在这个群体之外。
当然,也融入不了异性恋男性的圈子。
以前听同学们聊哪个女生漂亮、多少岁结婚、生女儿还是儿子,他都不感兴趣,也不想发表意见。但这样一来,很容易被人察觉端倪。
只好生活在夹缝中,不去接触任何一边,像条在茫茫海上漂泊的孤舟,永远上不了岸。
沈皓无意间拉了他一把,就成了他唯一的停靠港湾。
现在沈皓走了,去哪儿寻找下一处港湾呢?海上毕竟不是久居之地,漂荡太久,积压在心底的情绪越来越重,早晚会沉没。
这位Kent似乎不介意他的性取向,甚至好心地安慰他,或许……能让他暂时歇个脚。
午饭后,骆恺南拿着手机走到沙发处躺下,说要睡个午觉。
詹子延暂时没有活儿派给他,就随他去了。捏着自己的手机,斟酌半天,回复了Kent:[谢谢,抱歉让你看了笑话,给你造成困扰了。]
他专心等着回复,没注意到背后沙发上躺着的男生掀开了眼皮,举起静音的手机打字。
Kent很快回复了:[还好,虽然你亲我的时候确实吃了一惊。]
“?!”詹子延吓得差点站起来。
他完全忘了自己醉后做过这种荒唐事,连忙发了三遍“对不起”,外加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骆恺南望见他通红的耳廓,嘴角微翘,一本正经地瞎编胡话,诱他放松警惕:[没事,当时我女朋友也在场,她不介意。]
得知Kent是个有女朋友的直男,两个人都不介意他的性取向,还这么友善宽容,詹子延顿时觉得这个朋友他必须交,他有太多太多憋在心里的话想找人倾诉了。
这时,Kent又发来消息:[你昨天怎么不找我吃饭?昨天我还在晋城。]
詹子延抱歉地回:[昨天有个学生给我带了吃的,吃太撑了,晚饭都没吃。]
看来那两个空盒不是摆拍,是真的老老实实吃完了。
骆恺南对此十分满意,又装模作样地问:[你是老师?你学生不错啊,还给你带吃的。]
詹子延毫无戒心:[嗯,但这个学生不算是正式学生,来旁听打杂的,我们关系也算不上很好。]
骆恺南笑意慢慢敛起,冲他的背影龇了龇一口白牙。
关系不好?给你买饭还关系不好,共用一张饭卡还关系不好,抱你两回了还关系不好。
Kent:[你嫌他烦吗?]
骆恺南盯着屏幕等消息,心想若是詹子延承认,就把对话截图发给骆老头看:你瞧,你学校里最有耐心的老师也搞不定我,嫌我烦呢,我劝你还是早日放弃不切实际的想法,接受你儿子选择的人生道路吧。
正这么想着,消息就来了:
Janson:[没有,我觉得他很好。今天第一次来听课,我以为他会趴在后面睡觉,没想到他一直睁眼听着。不过他说他没听懂,可能是我讲得不够通俗明白,我打算一会儿等他午睡醒了,再给他单独讲一遍。]
“……”
骆恺南握着手机,动作定格。
詹子延发出去后,等了一会儿,又重新审视了遍自己的话,觉得好像……说太多了。
Kent或许只是随口问问,他却像倒豆子似地啰啰唆唆说了一大堆,会不会给对方添负担了?年轻人是不是不喜欢这种聊天方式?
他有些懊悔,正想撤回,背后突然传来一声:“詹老师。”
詹子延倏然回头,正对上骆恺南近在咫尺的俊脸,下意识地摆出一副抗拒姿态,冷下脸问:“什么事?你不是午睡了吗?”
骆恺南一手扶着他的椅背,一手撑着他的办公桌,上身压得很低,几乎与他平视,黑眸深邃:“我睡不着,刚在脑子里回想你上课的内容,大致想明白了。你教得不错,我这种理科脑都能领会。”
詹子延面露诧异。
骆恺南不仅会课后反思,还反思了两次!
教书四年,头一回碰到这么认真的学生。
“那就好。”他颔首,“其实学什么都不要紧,哲学无关文理,本质上是人理解人、人认识人的理性活动,是对世界基本和普遍之问题研究的学科,是关于世界观的理论体系。也就是说,我们所有的人类活动,都与哲学息息相关。”
又来了。
骆恺南一个字没跟上,就听不懂他在念叨什么了:“所有吗?谈恋爱也需要谈哲学?”
詹子延张了张嘴,突然想起沈皓与他分手的原因,便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观点:“学术与现实终究是有区别的,如果与对象整天聊这些,可能会让人觉得无趣。不过我始终认为,多读书,能够更好地感受到爱。”
骆恺南反驳:“需要那么麻烦吗?如果对方给的爱够多,就算是个文盲,也能感受到吧?”
詹子延:“你还小,不懂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无奈,有些爱只能隐晦地流露,有些人天生不善表达。”
“首先,我不小,今年24,已成年,身高比你高。其次,我不认同你的观点。”骆恺南站直了,俯视着他柔顺服帖的头发,莫名地想伸手摸,“只能隐晦地流露,说明这人胆小。不善表达,说明没人教他。这些都可以解决,只要找到一个足够爱他的对象。”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问题,但对于詹子延来说,太理想主义了。
骆恺南年轻帅气、家境优渥,受人追捧惯了,会对感情抱有这种简单乐观的想法也不稀奇。
骆恺南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没听进去,于是改变策略,单刀直入:“你喜欢什么样的?有机会给你介绍。”
詹子延不禁失笑。
一半是笑骆恺南不明情况就贸然说出这种话,一半是笑自己居然沦落到要靠学生替他做媒。
“为什么给我介绍?”
因为觉得你人不错,私底下也夸我好,那就好人做到底。
这条理由自然不能说,骆恺南没正面答:“你就说要不要?”
“我目前没有恋爱的打算。”詹子延收起笑,说,“你快去午睡吧,一会儿学生可能要来找我,趁现在安静,多睡会儿。”
骆恺南却站在原地不动。
詹子延:“还有事?”
骆恺南盯着他,终究没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果然特别柔软,像某种动物的绒毛。
“你笑起来更好看,以后多笑笑,你的学生就习惯了。”
说完,骆恺南就回沙发那儿午睡了,这回是真睡,手机调成飞行模式,扔到了一旁。
詹子延呆然半晌,最终默默地转过身子,埋头伏案,捂住了有点烧的脸颊。
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摸头发。
怎么突然对他这么好?
该不会有什么阴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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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恺南这一觉睡到了下午两点。
醒的时候身上多了条薄毯,就昨天那条,应该是詹子延给他盖的。
他不自觉地嗅了嗅。
毯子上带着淡淡的、詹子延身上独有的皂香,似乎经常清洗。
这家伙挺爱干净的,难怪给人一种不染尘埃的印象。
办公室里多了两名学生,一男一女,正好奇地打量他。
骆恺南转头就对上了两人探究的视线,目光骤冷,逼得对方避开了视线。
詹子延充当起了中间人,向两边分别介绍:“这是我带的研一学生,叶颖慧和朱宵。这是我这学期的助教,骆恺南。”
完了又对两名学生说:“我要是不在,你们可以找他。”
骆恺南立刻拒绝:“别找我,他要是不在,我也不会来。”
朱宵和叶颖慧尴尬地看着他俩,不知道该听谁的。
詹子延没办法,让了步:“那就去教学楼办公室找高旭老师,或者其他老师,都行。”
等两名研究生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他们两个,詹子延转动椅子,朝向某位不给面子的助教,表情难掩失落:“你这么讨厌哲学吗?”
骆恺南小憩过后就开始干活,边打开笔记本边回:“不,我最讨厌语文,恨屋及乌,所有文科都讨厌。”
“那你怎么出国留学的?需要学外语吧,外语也是文科啊。”
“外语需要学吗?听听就会了。”
“……”詹子延对这位天赋型选手无话可说,转回了自己的办公桌前,继续批阅作业。
转眼间,办公室里只剩下键盘的敲击声和钢笔尖划过纸张的摩擦声。
骆恺南写了几行代码,不经意间抬头,望见了那道略显落寞的背影。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那晚流了几滴泪、又隐忍回去的詹子延。
没见过情绪那么内敛的人,连醉酒后的哭泣都小心翼翼。
说不定这会儿心里正委屈着,只是不说而已。
仔细一看,批作业的速度似乎也慢了许多。
骆恺南的眉心蹙了蹙。
这人怎么老是委屈?又没说什么重话,摆出这幅可怜巴巴的样子给谁看?
真把自己当回事。
詹子延握着红墨钢笔,迟迟不落下,心里特别难受。
都大一的学生了,怎么字还写得这么难看?
像一堆扭在一起的蚯蚓,根本无法辨认。
不行,他得记下名字,明天去课上好好说说——
“喂。”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喊。
詹子延回头:“别这么喊老师。”
骆恺南满不在乎,手一扬,抛来一样东西。
詹子延精准接住,摊开手掌——是一盒提神醒脑的薄荷糖。
骆恺南嘴里也含着一颗,漫不经心地晃过来,看了眼他办公桌上摊开的作业:“要帮忙吗?”
詹子延倒了颗薄荷糖,放进嘴里,顿觉一股直冲天灵盖的清凉劲爽,整个人都精神了:“不用,都是主观题,没有标答,你批不了。”
“哦,那我回去了。”
“你不跟我吃晚饭了?”
“你不是约了人吗?”
詹子延本想说我晚上不约了,可以陪你吃,但转念一想,骆恺南肯定有自己的交际圈,说不定要去陪女友,自己没必要多此一举,于是递还薄荷糖:“嗯,你回去吧。”
“送你了。”骆恺南没接,背起挎包,又早退了一次。
詹子延无奈,拉开抽屉,将薄荷糖放在了收纳盒里。
嘴里的清凉感很强劲,如台风肆虐过境,来势汹汹,难以招架。
很像骆恺南给他的感觉。
无人打扰的下午,足够做许多事。
詹子延批完了作业,看完了Mind期刊的最新一期,回家后依旧卷不释手,茶饭不思。
他最近在筹备一本自己的专著,工作以外的业余时间几乎都扑在上面。
出版社已经在接洽,大致内容也敲定好了,预计过两个月定稿,顺利的话明年开春能出书。
为此他天天大量阅读寻找灵感、完善细节,前两天晚上因为沈皓的事心情不佳,白白耽误了,现在想想真是大可不必。
人类知识的寿命远比肉体长,百年以后,他与沈皓都不过是地球上的一抔黄土,而他撰写的书倒是有可能留存到那个时候。
卧室窗外华灯初上,逐渐演变为万家灯火。
詹子延正读得津津有味,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来干扰,新消息跃上屏幕:「Janson,吃晚饭了吗?」
很熟稔的一句寒暄,看来Kent真把他当朋友了。
詹子延难得语气轻快地回:“没呢,在看书。”
Kent马上变了态度:「九点了还不吃?快去。」
詹子延忍俊不禁。
Kent的语气太像家长了。
他记得上小学的时候,自己特别爱看动画片,一放学回家就扔了书包坐在电视机前,爸妈来喊他吃晚饭时,就这语气:“还不吃饭?快去!”
他沉迷其中,不愿离开,挨骂挨打是常有的事儿,但仍旧乐此不疲。
如今沉迷的爱好变成了看书,时常像今晚一样不知节制,却没人会管他看多久了。
詹子延默然叹气,回了一句:[马上就去吃。]
Kent:[下次自己记得。]
詹子延略感惭愧,Kent比他年纪小,他还要对方操心,实在不应该。
他的确有些饿了,于是起身从卧室走到厨房,打开单扇门的小冰箱,寻找可以吃的食物。
很遗憾,最终只翻出了一碗隔夜剩饭。
他用开水泡软了,就着一罐酱黄瓜,囫囵吃下。
胃里温饱了,嘴里却觉得有些寡淡。
与早上吃的杂粮煎饼和中午吃的三荤两素相比,泡饭实在没滋没味,不知是由奢入俭难,还是少了人陪伴。
或许……应该留骆恺南吃晚饭的。
这个荒唐的想法令他不禁苦笑。
怎么已经凄惨到指望刚认识的人来排遣寂寞了?骆恺南没那个义务。
明明想着独自一人也要好好生活,可实际上,他仍然会在孤寂的夜里感到空虚。
逃脱不了七情六欲,大抵是人类的通病。
他能够把所有关于爱的理论研究透彻,对着学生侃侃而谈,轮到自己,却是医者无法自医。
回到卧室,随手放在床上的书摊开着,自动往后翻了几页。
詹子延看了眼,这一章是关于心灵与肉体谁才是主宰者的讨论。
这个话题古往今来讨论的哲学家太多了,从柏拉图的客观唯心论,到笛卡尔的二元论,无人能得出一个言之凿凿的确定结论。
或许这就是哲学的魅力所在——学习研究它的人都在不断地思辨、论证,无论多伟大的哲人,都会被无数后人与时俱进的思想质疑、挑战。刻板僵化、人云亦云的人很难学好这门学科,往往也不会选择这门学科。
这也是他当初选择就读此专业、毕业后留校任教的原因之一。
在这个思想相对自由的环境里,他待得很舒服。
不过此时此刻,他想做点更舒服的事情。
被柏拉图认作肮脏污浊的事情。
詹子延翻了个身,摘下眼镜,放到床头柜上,接着慢慢解开了睡衣的扣子。
单薄的胸膛一点点露了出来。
工作的这些年,昔日瘦得几乎一折就断的身体稍稍长了些肉,但对于取向不同的沈皓来说,依然是一具干瘪无趣的身体,自然不愿碰。
而他也如分手短信中沈皓所说的那样,从不会主动。
可他毕竟是个成年男人,也有需要纾解的时候。
兴许是受父母辈思想影响,他总觉得自己做这种事很不雅、很无耻。以前只能趁沈皓不在家,偷偷地关上房门自己弄,还得时刻警惕着沈皓突然回来。
如今沈皓不会回来了,他终于可以放肆大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