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万人血肉为祭、血契为引,逆百法偶之法重铸躯体……”程渺的眸色骤然亮了起来,却又瞬间熄灭,几乎是用着气声说出了接下来的话,“入轮回,招出魂灵。”
他周身的气力像是被骤然抽空,紧紧闭了眸子,似是被那片刻的疯狂挤走了全部的心神,如今猛然冷静下来,整个人都显得像是一具完美的空壳子。
程渺脚下不稳的走了几步,坐倒在一旁的木椅上,再不看地上那个拼命咳喘、止不住抽搐的人一眼,低声道:“你走吧。”
李致典眼前仍是纷乱的,花了足足半个时辰才从那渗透骨髓的痛苦里回过神来,意识到程渺方才说了些什么后微微一怔,随即大笑出声:“你不是知道了么?怎么不去救他?程渺,你确定你对他的感情,真的是爱?”
程渺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几万岁,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静静的听完了青年悲愤又绝望的骂声,哑声道:“你的法子,确然能用。”
他手指微动,将听完这句话后眼睛猛然亮了起来、正要说话的李致典禁了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冷静下来:“但我不想用。”
方才还在拼命挣动的李致典,猛然止住了动作。
程渺低低的笑了起来:“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是恨他。”
“你想到的法子,我怎么能想不到?你做不到的事,我又怎么做不到?”
只是他用尽了所有法子,也救不回他师兄的命罢了——程渺将这句话咽进了肚里,带着些笑意道:“我只是不想救罢了。好不容易让他死了,又怎么能让他再活过来呢。”
“还要感谢你,让我知道了这样的法子。我这便去断了这法子所需的所有东西。”
他噙着笑意说完了这些诛心的话,将脸色猛然苍白的李致典打晕在地,垂眸看着青年即便在昏迷之中也难掩惊痛之色的一张脸,慢慢叹出一口气来。
程渺不想让李致典知道,自己费尽心机找出的法子,居然是个毫无用处的废物。
他师兄虽与慕风欲极为相似,却到底是不同的。
慕风欲是改造而成的百法偶,魂魄虽有损,却仍能进入轮回之中;而他的师兄,却是一个全部魂魄都由灵力维系而起、无数魂魄躯体拼凑连接而成的物事。
封霄阳不入轮回、也永远没有了来世,所以李致典找来的法子,是能用,却只能做出一具空荡荡的壳子。
程渺不想让李致典知道这些。
靠着恨意与期待活着,也是一种活着——程渺不能断了李致典唯一的念想。
程渺搜了李致典的魂,也明白了他如今所有的念想便是封霄阳复活、所有的期待都附在了那个自己找出的法子上。
可那偏偏是个不能行的法子。
李致典本该有更多的念想,本该不把活着的意义往救回自己的师父身上牵,却偏偏看见了程渺杀死封霄阳那一幕。
他从此便钻了牛角尖,对旁的事毫不关心,一心一意的要知道自己视若父母的人为何会走上刀剑相向、一死一生的下场,一心一意的要救回封霄阳,并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问题。
这样的心境,若是连那最后的指望都没了,必然会坦然无比的赴死去。
程渺有意让李致典恨他。
时间是最好的失忆药,他需要李致典从那经年的梦魇中脱出身来,再告诉他一切的真相。
他师兄护下的东西,这世上没留下几个,他不想让李致典也因此丢了命。
在此之前,李致典对他的情感,最好只有恨意。
活的最清楚的人最痛苦,所以痛苦的人只要有他程渺一个就够了。
程渺这些年里总在做同一个梦。
那个梦很长,却又似乎很短,梦的最后,那个被他魂牵梦萦的人背向他、一步一步走进无尽的深渊里。
他喊哑了嗓子、抠烂了手指,放出了全部的灵力,却怎么也阻止不了封霄阳那看似缓慢、却最终要走入黑暗的步子。
每每在无尽的痛苦与心悸中醒来,却又怀揣着希望继续睡去。
程渺在梦里总想封霄阳再转过头来看他一眼,清醒时却又觉得能梦见那人也算是好的。
他不知从何处听来,说是梦见了什么人,便是那个人在想着你念着你,并深以为然、奉为圭臬,一心一意的觉得封霄阳还仍念着他。
再不能多想,不敢多想。
直到结契大典后的第七年,程渺在梦中喊的再喊不出声来,眼睛干涩的发痛却连眨也不敢眨,彻底绝望之时,却看见那个本该一步一步走入深渊的人回了头。
却只是微微侧了脸,借着余光虚虚望住程渺的脸,带着些笑意低声道:“你总要我回头,我现今回了。”
全然不报任何期望的程渺猛然一颤,却是不知该如何反应。
封霄阳站在原地等了会,有些无奈道:“我回头了。你真不做出些什么反应么?”
“我……”程渺的声音极为干涩,有些愣愣的,“我需要做出什么反应?”
他是真心实意问的,梦里的封霄阳却又是生气又是无奈,轻声道:“怎么比小时候还呆些……我既是回了头、站在原地等你,你便来追呀。”
程渺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来反应。
他愣了多久,封霄阳便等了他多久。
可最终程渺也没能站起身来,向着封霄阳跨出哪怕一步。
封霄阳眼中的光芒慢慢暗了下去,低低的笑了声,身形一晃便跨入了那无尽的黑暗之中。
那原本要走上许久许久的一段距离,竟被一瞬间跨了过去。
程渺这才明白,他的师兄从许久以前便给他留了长长的余地——他是能一瞬间走入那黑暗之中的,却刻意将每一步都踏的缓慢至极。
这不是要刻意折磨他,而是存了无尽的耐心、在等着他追上来。
就像从前曾发生过无数次的事一样。
他的师兄是个命苦又命硬的人,决定了自己的去处便不会擅自更改,甘愿只身无畏的赴死去。
炽烈而生动,像一颗落入了云层的流星,光芒炫目,却又注定要落入土地之中。
程渺一直以为,他的师兄是钢铁打的躯壳、顽石做的心,是不会软弱、不会渴望着旁人的陪伴的。
可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他的师兄并不是什么铁人,只是对他存了无穷的耐心,在等待、在期盼着自己上前几步、拽住他的衣物,死乞白赖的不让他走。
他是在等着他追上来,等着他将他这颗流星捉在手心里。
毕竟程渺的请求,无论有理无理,萧予圭总会同意的,不是么?
程渺从梦中醒来的时候,脸上难辨喜怒,长长出了一口气,墨眸中是多年未见的、真正的冷静与清明。
他甚至有些艰难的笑了笑。
原来竟是如此简单。
想要他的师兄回来,只要他追上去便好了。
世人都说跳进极渊必死,可那极渊本是三界一处裂隙所成,容纳了无数不知从何而来的秽怨。
能容纳那看起来无穷无尽的秽怨,便证明里面是有空间的——至少有着秽怨所能进入的空间。
而既然有着空间,那他的师兄或许真的没有死。
原来真的如此简单。
程渺慢慢弯起了眼。
那么,只需要他自己也成为那秽怨的一部分,便能进入极渊了。
他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想法究竟有多么疯狂,仍在慎重又谨慎的考虑着。
到时要怎么才能找到自己的师兄呢?
那道莲纹被切断了,他与师兄之间的婚契也淡薄的如一张纸一般。极渊里时空恐怕都是乱的,能与他师兄产生强烈共鸣、甚至可能超越时间与空间的东西,怕是只有那小青鸾身上的命契了。
可梧九杳还在涅槃之中,虽被他捡回了虚怀宗养着,却并未重新复活……程渺微微皱了眉,随即很快舒展开来。
不打紧,即便是死了,命契也还是在的。
既然能进去,便也能出来。
他自己到时恐怕就成了一团辨不清面目的秽怨,他师兄却未必,所以提前准备一具躯体,似乎也挺有必要的。
程渺几乎是一瞬间便想起了如今被关在地牢中的李致典,与当年他告知他的那个当时看来没什么用处的法子,心情瞬间便变得更好了。
新的躯体也能搞到了。
剩下的,便是收集些新鲜的血肉、了结他在此间所有欠下的债,而后只身投进那极渊里去。
程渺需要修真界暂时维持安稳,至少在自己从极渊中回来之前,这修真界万万不能乱。
而他很快便想到了维持安稳的法子——他明白了救出封霄阳的法子,便也全然没了顾忌。
没必要在意什么人该死什么人该活了,毕竟最能镇压住众人的,依旧是强权和暴力。
况且这个法子,还能得到不少新鲜的血肉呢。
程渺一刻也再等不得,身形化作一道流光,冲上乘风殿,将那块百年间一直靠着自己的灵力维持、辨不出面目的烂肉拎了出来,发了道传讯通知远在魔界的苍景曜来修真界边界处理旧事,便只身下了山。
他并不想对虚怀宗动手——这里留了太多他与师兄的记忆,不该被血脏了地方。
况且,如今的虚怀宗上,也没剩下什么人了。
他掌控了修真界多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连路都认不清楚的少年,轻车熟路的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
程渺周身萦绕着无数剑光,悬浮在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之上,垂眸望着下面慢慢移动的几点灯火,眸中是异乎寻常的冷静。
星机阁老百年前被他寻了个由头要了命,清虚派自此一蹶不振,却好歹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仍勉强维持着自己那上三派的位置,内里的积淀却是大不如前了。
程渺却并不是为了那其中的积淀而来——清虚派万年积淀,是一宗三派中人数最多、弟子最为繁盛的。
他慢慢抬了手,引动术法,无数道剑光像是漫天星子般自空中划过。
而后,漫天星子骤然陨落,与清虚派上乍起的阵法光芒冲撞在一起,炸出一片耀眼的星光。
程渺并没有多看一眼,转身便走。
他算好了要死的人数,若是再留多些时间,那些人得知消息跑了路,便凑不够需要的血肉了。
身形再次化作一团虚影,程渺再次出现之时,已是龙荒派上方。
依旧是宛如漫天星子般的无数剑光,依旧是漫天星辰尽数陨落、日月无光,灯烛晦暗。
剑光冷厉至极,只需轻轻一闪,便能将修士头颅直接斩落、元神搅碎,却连伤口都冻了个结实,一滴血也无法流出。
而后,将那满地的尸首残块收集起来,向着程渺所在的方向送去。
接下来是天极楼,程渺在时空撕裂的眩晕里仔细计算着,加上天极楼以及仙界边界的那些小门派,应当是能凑够所需要的血肉之数。
制造百法偶所需的血肉数量与百法偶的实力成正比,若要给已然有了化神期修为的封霄阳造个好些的壳子出来,这些血肉怕是都不一定足够。
可再杀下去,修真界必然要乱——程渺一边操纵着剑光将天极楼所有弟子全部斩杀、尸首收集起来送往仙界边界,一边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自知道能复活萧予圭起,便不再在意这三界的太平了。
程渺只是怕三界再次动荡起来,他保不住那承载了许多的记忆的虚怀宗与逍遥门罢了。
好在还有这个东西在……他垂眸扫了眼被自己提在手里、毫无人形的闻鹤才。
好歹炼化了半具烛龙的龙身,应当能补足那缺失的部分血肉。
“若是还不够……”程渺有些无所谓的笑了笑,“若是还不够,那我再杀便是。”
记忆里的东西,保的住保,保不住便算了。
只要师兄能回到这世间来,那些东西不要也罢。
他的心情相当好,带着难以计数的血肉无法撕裂空间,便索性拿灵力催动、让那些血肉跟在身后,朝着修真界边境直飞而去。
于是当夜许多被层叠警钟声震醒、有些茫然的从修炼中回过神来的修士刚刚抬头,便望见了那副仿若人间地狱般的场景。
层叠的血肉断肢像是无穷无尽,自天边蔓延而来,带着一阵若孩童哭嚎的风声与腥的能让人昏厥的血雨,密密的铺满了天穹。
偏偏那托起血肉的剑光极亮,修士们的眼神又大多好,只一错眼,便看清了不少熟悉的面容。
却都是死相凄惨、狰狞无比的。
而那身处于这血肉云海之中的,却是个所有修士都极为熟悉的、满身染血,貌若修罗的人。
天边已亮起了些,恰恰能将那片血肉云海托的更加可怖。
程渺将术法催动的太快,灵力来不及封住所有尸首上的伤口,零散落下一片血雨,有不少的血液甚至飞溅到了他那一身白衣之上。
他却毫不在意,墨眸盯紧了远处那道黑沉一片的裂隙,望见一道银光转瞬而至,眸中流出一丝满意之色。
苍景曜来了。
有人试图阻拦,却也被剑光斩碎、融入了那片血肉之中。
程渺并不介意有人阻拦——他甚至希望来的人再多些,免得他还要再麻烦无比的去找人杀上一次。
他带着那片血肉云海,握着那柄已被血霜裹满、像是把血剑般的霜剑,落在了苍景曜面前:“你来的正好。”
纵然是苍景曜,也被眼前这副景象震的微微白了脸,望向程渺的眸中满是复杂之色:“我所能观测到的世界里,你是这样做的第一个。”
程渺并不在意的笑了笑:“是么?那倒不错。”
“你……”苍景曜望着那密密麻麻的血肉,眉间几乎要皱出一个川字,“你看起来并不像是只要做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出来。你究竟是想做什么?”
他看着遍身染血、面上却仍冷静无比的程渺,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恐慌。
苍景曜活了千万年,还是第一次遇见连自己也观测不到的事。
程渺又微微勾了唇,并不多言,全身灵力尽数涌出,将满地血肉包裹其中,闭上眼凝神,开始绘制那已在心中描绘了无数次、纯熟至极的术法。
苍景曜站在一旁垂手看着,望向程渺的眼神极为复杂。
那阵法有化神期修士倾尽全力加持,成形的极快,几乎只用了一个半时辰,阵中便多出了个隐约能辨得出人形的东西。
无数血肉被其中的人形吸入,程渺却是在此时睁开了眼,微微“啧”了声,将手中一直拎着的东西丢了进去。
苍景曜这才注意到那被他丢进去的、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肉团,正疑惑着,便听见了程渺冷冷的话语:“魔尊,我借你半具龙身一用。待闻鹤才身死,便将他的魂魄交予你。”
……那肉团竟是闻鹤才?!
苍景曜再次大大的吃了一惊,他看看那块肉团,再看看血肉阵中依旧冷静无比的程渺,终于再次确定了一件已经知道了许多年的事。
程渺是真的疯了,并且疯的彻底。
疯的都不像是他了——至少苍景曜现在看着程渺,全然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状若疯魔的人,便是当年那个一脸懵懂应下他条件的少年。
肉团丢入阵中,很快便化作了一滩血肉,飘出的一缕魂魄被苍景曜眼疾手快的抓住,而下一刻,那阵中辨不出模样的人形,也渐渐显露出了俊朗风流的五官。
如苍景曜所想,确然是萧予圭的模样。
他看着阵中将那人形打横抱起、向自己走来的程渺,头一次有了些毛骨悚然之感。
“魔尊半具龙身已失,此生不能再成神。”程渺脸上的神情仍是冷静淡漠的,说出的话却疯了个彻底,“但闻鹤才喝了我十余年心头血,又给自己的魂魄里添了不少好东西,魔尊若是将他的魂魄炼化,未必不能恢复那失却的半具龙身。”
苍景曜有些懵的点了点头,正要开口,便被程渺又堵了回去:“还请魔尊暂时代管修真界,至少帮我护住修真界,以及……”
他看向怀中那具刚刚炼成、没有那些经年的伤痕,也没有那道承担了无数爱恨的魔纹、没有那一头如火般红发的人,冷静无比的声音终是低了下来:“帮我护住他。”
苍景曜被他周身气势所慑,接过那具躯体后好半天才回过神,望向那个正向仙界边缘走去的人,皱眉问道:“你让我代管……不怕我做出什么事来?”
“我不在意。”程渺微微笑了笑,“若是我回来后没有看见他,再做一具躯体所需的血肉便从你那魔界中寻。”
苍景曜的眼皮跳了跳,看着周围的血肉有些牙疼——这样的代价,实在是有些太大了些。
他索性放弃了旁的打算,问那个已然走到了仙界边缘、极渊上方的人:“你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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