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宿走到他的身边,轻声说:“我们没有办法挽救刘静的生命,但至少,给了她一个可以瞑目的真相。”
林载川点点头,沉静道:“我明白。”
他不是一个脆弱到需要安慰的人,从警十多年这种事其实遇到过很多次了,只是有时候还是会感觉到无能为力。
“只是觉得,如果可以再来一次,或许可以来得及挽回一些事。”
信宿闻言转过头看着他。
审讯室外的林载川跟审讯室里的完全不一样,在不面对犯罪分子的时候,他看起来并不锋利,甚至是过分温和的。
信宿来市局之前,其实没有想到林载川会是这样的性格。
人都是有劣根性的,居高位的时间长了,难免会有些独断专行、目中无人的毛病,但林载川不一样。
明明在刑侦支队有绝对的话语权,却没有一丝说一不二的架子,愿意把任何人都放在与他对等的位置上,同事们敬他、但并不畏他,甚至乐意亲近他,并且对他无条件信任,就算那些资历更加年长的老刑警,对林载川的决定也是发自内心地服从。
信宿来市局快一个星期,从来没有在办公室听到有哪个同事私底下说一句林载川的不好。
这样被簇拥的领导者,未必有超凡过人的能力,但一定有非常独特的人格魅力。
而现在,信宿隐隐约约“领教”到了这一点。
郑治国已经带着人去“请”许幼仪了,应该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市局的技术人员也已经赶往案发现场重新进行现场勘测,极有可能在卫生间的墙壁上提取到属于张明华的皮肤组织。
有陈志林三人的共同指证,许幼仪不可能从这起的案件中脱身,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牢狱之灾已经是板上钉钉。
但是,他跟刘静之间,一定也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系,他可能用某种极其恶劣的手段控制、甚至伤害了这个女生。
刘静对他的态度是唯恐避之不及,连喜欢一个人都不敢表露,究竟遭受过什么才会变得这么如履薄冰?
更奇怪的是,根据技术部同事的调查,并没有发现许幼仪和刘静有什么通讯、互联网上的往来,一条短信都没有,干净的有点过头。
而刘静已经死了,她生前没有给警方留下任何明确指向许幼仪的线索。
林载川正在思考一会儿该怎么审问许幼仪,双腿突然从内而外激起一股难以忍受的酸痛,痛的几乎毫无知觉了,让他不得不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这场雨已经下了两天,虽然有要停歇的趋势,但是空气仍然非常潮湿阴冷,林载川早上来市局的时候就不太舒服,一天高强度的工作下来,身体好像没上润滑油就强行启动的机器,每个关节的活动都非常艰涩。
他倒吸一口气,忍住了一声到了嘴边的痛哼。
信宿看他紧皱着眉头、竭力忍耐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是以前留下的病症又发作了,这人抱着手臂端详了会儿他隐忍的模样,观赏够了,才假惺惺地问:“队长,你还好吗?”
林载川嘴唇苍白,勉强出声道:“……嗯没关系。”
这时候林载川的脸色已经很差了,透明到没有血色,从外面吹进来的风好像钢针似的往骨头缝里扎,身上的每一处旧伤都抽跳似的剧痛。
从早上刘静跳楼自杀,到现在陈志林指认许幼仪,他几乎一刻都没休息过,强撑了太久,疼起来更加来势汹汹。
信宿身上也有伤,他当然很明白那种感觉,而林载川的痛楚大概是他的千倍万倍。
……这么想想,也就不计较林载川当年亲手伤他的事了。
信宿收起看热闹的恶劣,从口袋里翻出早就凉透了的小暖水袋,在花盆里倒掉里面的冷水,提起旁边的暖壶,一手拎着往里灌开水。
林载川看他实在不像那块料,忍不住有点担心,“……不用了,你小心别烫到。”
信宿冲他一挑眉:“没事,虽然很久不自己动手做这些事了,但也还没被养成废物。”
那水袋很小,很快就被装满了,信宿拧紧盖子,递给林载川,“下次可以买几个大一点的,放在腿上,雨天会舒服许多。”
林载川道了声谢,又轻声问:“你怎么样?”
信宿和善地一笑,“托林队的福,现在还没什么感觉。”
那药油的效果确实不错,抹上去就感觉不太到疼了。
两个气候性病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一点同病相怜的味道。
信宿直起身,眼底的思绪看起来轻而渺远,他轻声说道:“其实我也一直很讨厌雨天。”
林载川知道他的意思,问:“为什么会受伤?”
信宿想了想,说:“唔……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小代价。”
林载川已经对信宿的言语风格有了一定了解——遇到他不想说的话题,他就会很巧妙地跳过去,给出“说了又好像没说”的回答。
信宿稍稍沉默片刻,又开口道:“也不止是这个原因。你应该调查过我的家庭背景吧,我是张同济的养子,而我的亲生父母死在一个雨天。”
他说话时声音很平静,好像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不值一提的小事。
林载川却听的心里一震。
他记得,当时信宿的档案上记载父母死亡原因是“火灾意外身亡”,在雨天发生火灾……
“他们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时间过去太久,如果不是照片,我可能早就遗忘了他们的长相。”信宿垂着眼,几不可闻轻声道,“但还总是会想起那个令人讨厌的雨天。”
林载川隐约觉得他在暗示什么,“事故报告上说,你的父母死于一场意外火灾。”
信宿垂眸看着他,不明意味地笑了一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道:“张明华的死,一开始不也是意外事故吗?”
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林载川倏地一皱眉。
有很多犯罪嫌疑人都会将故意杀人伪装成各种意外事故,火灾、车祸、溺水、自杀……尸体表面看起来别无二致,如果家属不进行尸检,就很难得到真正的死因。
林载川神情凝重而认真地望着他,“信宿,如果你觉得你父母的死因另有隐情,市局可以——”
“十多年了,早就盖棺定论,何必再去翻那些陈旧骨灰。”信宿打断了他的话,轻松一笑,“而且,我非常乐意接受他们死于火灾这个说法。”
林载川正想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章斐打过来的电话,风风火火地问:“林队你去哪了?副队把许幼仪带过来了!”
林载川回复道:“在办公室。先把他带去审讯室,我马上就过去。”
信宿一弯唇,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走吧。”
这是许幼仪第一次来市局。
他看起来好像还不知道陈志林已经把什么都供出来了,郑副队可能根本没告诉他,一路上还有闲心维持一张人皮,得体又有礼貌地跟遇到的警察打招呼。
路上看到一个看着病殃殃的、但长相出奇好看的警察——如果不是他身上穿着警服,就那一身气质,那一双顾盼含情的凤眼,甚至像个在夜店里做不法生意的“少爷”。
信宿脚步一停,自上而下瞥了他一眼。
那一眼让许幼仪不自觉绷紧了身体,他从来没见过这个刑警,但这个人的打量让他无端有一种很不舒服、被冒犯的感觉。
然后许幼仪意识到,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是他看别人的时候经常有的眼神。
他忍不住轻微皱了下眉。
那刑警单手插兜,晃晃悠悠走到他的面前,稍微俯下身盯着他,语气含笑又轻挑,“这双鞋好眼熟啊,没看错的话,那天在KTV你穿的就是这双球鞋吧?”
许幼仪的脸色微微变了变,眼神发冷地盯着面前的警察。
信宿的声音贴在他耳边响起,阴阴冷冷:“许幼仪,你在把张明华的尸体踢下楼的时候,没想到会在他身上留下罪证吗?”
许幼仪的脸色彻底冷下来:“你在说什么?”
信宿愉快地笑了一声:“我说什么,你心里应该很清楚吧——很可惜不能在审讯室面对面见到你,不过,祝你好运啦。”
说完,他跟许幼仪擦肩而过,走出了刑侦大楼。
被外面的冷风一吹,那一身作妖的强大气场顿时散了个干净,信宿浑身都不舒服起来,弱柳扶风似的走到停车场,低头用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许幼仪被正式批捕了,许宁远那边如果有任何动作,马上联系我。”
想了想,信宿又说:“对了,刘静的母亲有长期冠心病,你去查一下她近两年的治疗情况,跟许家人有没有关系。”
许幼仪被带进了审讯室。
可能是路上被信宿刺激了一下,他现在的脸色不太好看,胸膛不住起伏。
林载川推门走进来,一句废话没有,开门见山问:“陈志林已经招供了——你是打算由我向你重复案件经过,还是自己坦白交代?”
许幼仪的眼神一暗。
陈志林……
他竟然敢说出来。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许幼仪心里有些慌乱,面上仍然冷静道:“什么意思,你是想说张明华的案子跟我有关系吗?”
林载川盯着他:“陈志林向警方指控,你才是张明华一案的始作俑者,是你组织他们对张明华实施暴力行为,并且跟他发生了肢体冲突导致受害人的死亡。你的同班同学也承认,在警方面前替你做了不在场的伪证。你还有什么想要辩解的吗?”
许幼仪快速反应着林载川的话,他把后背抵在椅子上,做出一种防御姿态:“是,我当时确实在现场,我承认,一开始没在警方面前说实话,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你们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张明华是我杀的——至于陈志林说了什么,口说无凭吧林警官。”
在外面旁听的贺争咋舌道:“这孩子心理素质可真强悍,到了这一步还在狡辩!”
沙平哲轻蔑道:“哼,小杀人犯,死鸭子嘴硬。”
“警方只负责收集证据,至于能不能作为凭证,检察院的人比你更清楚。”林载川懒得跟他在这起案子上多费口舌,郑治国已经在隔壁同步提审罗军和郭海业,得到这二人的证词,跟陈志林的口供互相佐证,他们交代的案发经过与张明华尸检报告的致死原因完全吻合,许幼仪已然是众矢之的。
至于案发细节,陈志林在这里已经交代的很清楚,有没有许幼仪的口供都不重要——这次林载川把人带过来,主要还是因为刘静。
她虽然是自杀,但她的死一定跟许幼仪脱不开关系。
林载川低头翻阅着调查资料,像是随口一问:“你跟刘静是什么关系?”
提到“刘静”这个名字,许幼仪的神色有一瞬间肉眼可见的紧绷。
“你应该很重视她吧,为了她不惜闹出一条人命。”林载川声音淡淡,“刘静住院的时候,曾经跟我说过一些话,你们的关系似乎不是你之前说的——不太熟。”
许幼仪颧骨微动,带着整个面部表情都微微扭曲:“她跟你说了什么?”
林载川没理会他的问题,反而道:“陈志林以前交代说,因为张明华总是纠缠刘静,所以才对他动手——其实真正嫉妒张明华的人是你吧?”
许幼仪像是被戳了痛处,声音难以掩饰的尖锐起来:“哈?嫉妒?我为什么要嫉妒张明华?他有哪一点比得上我?”
“因为刘静真正喜欢的人是张明华,”林载川盯着他的眼睛,吐字清楚,“这是刘静在医院时亲口告诉我的,她把张明华视作救赎,从头到尾,没有提过你的名字。”
许幼仪死死地握着拳头,手腕上青筋暴起。
他知道他失控了,他不应该在警察面前露出破绽,可是他忍不住,他听见自己冷冷地开口,“张明华他不过就是个一无所有、懦弱无能的废物,刘静凭什么喜欢他。”
林载川双手撑在桌子上望着他,沉默片刻,突然声音极轻地说:“你知道刘静在今天早上跳楼身亡了吗。”
许幼仪的表情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你在说什么?”
林载川重复一遍:“刘静在今天早上八点十五分,跳楼身亡。”
许幼仪表情空白呆滞,像是完全理解不了这个警察在说什么,而后陡然打了个激灵:“不可能、不可能!她怎么可能会跳楼!”
林载川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用陈述某种事实的平静语气道:“她是从13楼窗户跳下去的,在手术室抢救了不到半个小时,很快就去世了。”
林载川继续道:“你知道她是被谁害死的吗?”
在许幼仪瞠目欲裂的注视下,他一字一顿说:“是你。”
许幼仪脸色惨白地瞪着眼前的警察,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颠三倒四地说:“你在骗我……你在骗我!为了骗我认罪?为了让我承认是我杀了张明华?”
“我没有必要骗你。”林载川用一种又厌恶又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如果有需要,可以让你查看医院开具的死亡证明。”
旁边的章斐听到这话,起身把刘静的死亡证明放到了许幼仪面前的桌子上。
那明明只是非常单薄的一张纸片,可许幼仪的手抖的却拿不起来,反复确认着上面“刘静”的名字,眼睛涩痛到快要流出眼泪来。
他完全瘫软到了椅子上,神情灰败,自言自语般喃喃:“不可能、不可能……你们都在骗我!昨天她还好好的……”
林载川语气锋利:“你昨天果然跟她见过面。”
许幼仪好像听不到别人在说什么了,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张死亡证明,像是想要把那张冰冷的纸张烧出一个窟窿。
直到一束强光骤然打在他的脸上,许幼仪才回过神,眼睛被刺激的流了一脸,看起来说不出的狼狈。
林载川关了审讯灯,冷冷地说:“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趁医院无人看守的时候,潜入病房的。”
“——晚上八点,你独自闯进一个女孩的病房,想做什么?”
许幼仪的情绪已经完全失去控制,声音几乎是低吼出来的:“我为什么不能进我女朋友的病房!她生病了我去看她有问题吗?!”
林载川平静反唇相讥:“哦,不是说你跟刘静没有关系吗?”
“早恋并不触犯法律,为什么不敢承认,你在心虚什么?”
许幼仪紧握双拳气音颤抖,从齿缝里挤出来:“我的私事、为什么要告诉你。”
信宿从停车场回来,溜达到审讯室外面,看到眼眶通红浑身发抖的许幼仪,有些惊讶地挑挑眉,问旁边的同事:“这……怎么被气成这样了?”
沙平哲道:“林队把刘静的事告诉他了。”
信宿点点头:“怪不得,他急了。”
沙平哲扭头:“你这是怎么了?”
看到他的手一直放在后腰上,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年纪轻轻怎么腰就不好了呢,以后要加强锻炼啊小伙子!”
信宿:“………”
他保持面部微笑,假装没听见这人说的话,继续听审讯室里的动静。
“刘静在生前曾给我拨打过一通电话。”林载川声音平冷,“其中提到了你。”
许幼仪猛然抬起头:“她说了什么?!”
林载川:“这要看你愿意跟警方交代什么。”
许幼仪瘫软在椅子上,凝固了似的一动不动,许久才哑着嗓子开口:“刘静,她是自愿跟我在一起的。”
听到这话,外面的信宿嗤笑了一声,懒懒倚到桌子旁边,讽道:“他这张嘴拿去拍卖,估计比钻石还值钱。”
“……为了钱。”许幼仪语气滞涩缓慢地说,“你们应该调查了过吧,她的母亲有长期冠心病,一天三次都要服用昂贵药物,还要定期到医院检查,她家没有固定生活来源,家庭条件非常拮据。在学校跟她认识之后,她提出做我的女朋友,条件是我要定期给她一部分钱。”
“没在警方面前承认,也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跟她有这样的关系。”
林载川不做评价,只是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许幼仪道:“高二的时候,开学一个多月。”
“你给她的钱,通过什么渠道支付的?”
许幼仪麻木道:“现金,在学校里给她现金最方便。”
林载川沉默片刻。
许幼仪肯定没有说实话,或者只说了“部分实情”,如果真的像许幼仪说的,只是简单的“金钱交易”,刘静为什么要说是张明华“拯救”了她?
可现在刘静和张明华都已经死了,许幼仪又不可能蠢到跟警方坦白实情,案子处于“死无对证”的阶段——不管许幼仪说什么,都没有人能跳出来反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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