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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雾(商砚)


十多个警察守在审讯室的门口,一时间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扶他。
他们都知道,林载川这些年一直都在寻找“斑鸠”的下落,抱着一丝极为渺茫的希望,妄想他还活着,或者只要能够找回他的遗体——
林载川没有看向任何人,一个人沿着墙边向办公室走去。
没走几步,他的喉间突然一热,口腔里涌上浓郁的血腥味,一股滚烫粘稠的液体难以克制地翻涌而上,他下意识抬起手捂住嘴,“哇”的一口血吐了出来。
鲜红的血滴滴答答从他的指缝渗落下来。
“林队!”
“林支队!”
他身边的刑警勃然色变,都冲了上来。
“……我没事。”
林载川用手背抹去唇上的血,嘴唇轻微颤抖,又镇定说了一遍,“我没事。”
信宿没看到外面的情况——跟着林载川出来后,他又独自一个人进了审讯室,拦住了想要把楚昌黎带出来的同事。
这本来是不合流程的,但没有一个人阻止他。
楚昌黎看到去而复返的条子,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满脸挑衅地看他。
“斑鸠的身份暴露,他早晚都会死在沙蝎手里,说什么一命换一命,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信宿站在审讯椅前,居高临下看着他,和善地冲他一笑:“应该说,多谢你们给了他一个痛快才是。”
“毕竟很少有卧底身份暴露之后能不受折磨,身体完整、一枪毙命的。”
“我听说,卧底落到你们这种心狠手辣的东西手里,被剥皮割肉都是轻的,宋庭兰前辈能用这种方式赴死,还多亏你们成全他。”信宿微笑道:“现在林载川活着,这位前辈也算是得偿所愿。在天之灵应该可以安息了。”
想到什么,他又感激似的补充一句:“说起来,还要感谢你们心慈手软,让他们两个人都有最好的下场啊。”
听到信宿的话,楚昌黎身后的两个刑警都从极度的震惊与愤怒里冷静了下来。
信宿说的其实没错——
宋庭兰在那种四面楚歌的环境下暴露身份,林载川行动失败被犯罪分子生擒,只要那些人下手够快够狠,他们两个本来应该都是必死无疑的,完全不会有一丝活路。
确实是当初宣重“手下留情”,才让林载川活了下来,被警方从他们眼皮底下救了出去。
被信宿这么冷嘲热讽了一通,楚昌黎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信宿走到他面前,稍微弯下腰盯着他,眼里浮着一层薄薄笑意,但语气阴沉冰冷:“反倒是你,一只阴沟里的蛆虫、见不得光的蝼蚁。”
“在石头缝里东躲西藏地活到现在,你怎么配在林载川的面前耀武扬威。”
“牺牲者的名字会刻在纪念英雄的碑文上……至于你么,连垫脚石都算不上的跳梁小丑,终有一天会死在林载川的枪口下,变成一块干巴巴的骨灰,不会有人记得你是谁。”
“生前没有任何价值、死后也没有一丝意义,啧,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啊。”
说完,不等楚昌黎有所反应,信宿就转身离开了审讯室。
他身后安静一瞬,然后传来男人暴怒的声音,但很快被强行制止——
信宿四处扫了眼,没有见到林载川在哪,反而其他同事脸上愁云惨淡,信宿意识到什么,“林队还好吗?”
贺争一脸愁容,“他办公室关了门……我们也不敢进去。”
就算林载川平时再亲切,其实跟市局里的普通刑警也是有距离感的。
他身居上位,对同事的关心照顾、一视同仁,大都出于他后天习得的修养与礼貌。
但真正了解、能够亲近林载川的人,其实寥寥无几。
章斐咬了咬嘴唇,看着信宿犹豫道:“要不你去看一下林队?”
虽然信宿刚来市局三个月,但章斐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跟林载川之间有一种旁人难以比拟的契合与亲昵。
信宿点点头,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林载川一个人站在窗户旁边,一身深蓝警服,冬日明媚阳光落在他的身上,温暖又冰冷。
以贺争为首的几个刑警从门外探着头往里看,信宿向他们比了一个“交给我”的手势,然后轻轻关上了门,走到林载川的身边。
林载川的手里拿着一张老旧相片,看风格应该是几年前拍摄的。
照片上并排站了三个年轻人,穿着同一款式的黑色训练服,身形是如出一辙的精瘦干练,看起来细瘦修长、但极具瞬间爆发力——只有经过长期专业训练的特殊警种,才能有这样精悍利落的身形。
左边的男人神情冷冷的,面无表情看着镜头,五官线条也凌厉至极,气质冷冽如高山不化的冰雪。
站在中间的是容貌温和俊秀的林载川。
而最右边跟林载川勾肩搭背、笑容最灿烂、有两颗虎牙的那个年轻男人,是宋庭兰。
那是他们特训小组在分别前唯一的合照。
江裴遗的性格傲慢冷漠,惜字如金。
林载川又生性内敛,沉默寡言。
当年在特训组的时候,宋庭兰其实是他们三个里性情最外向开朗的那个人。
可最后只有他牺牲了。
甚至连尸骨都没有回来。
……以后再也不能回来了。
林载川低头看着那张照片,削瘦的后颈一截骨头明显凸起,他的身体因为某种难以负荷的情绪而轻颤。
他的手指紧握着相片一角,眼眶隐隐发红,鼻翼起伏鼓动。
信宿站在他的身边,沉默片刻,轻声道:“你还好吗?”
信宿知道宋庭兰是他年轻时期的战友,后来卧底沙蝎,林载川是他的唯一联络人,并肩作战十多年时间,二人的友谊相当深厚。
林载川静默半晌,把照片小心收了起来。
他抬起头看向信宿,声音平静:“审讯结束了?你怎么来了?我……我没事。”
信宿:“………”
他很少听林载川这样说话毫无逻辑、语无伦次,毕竟时隔多年,骤然听到宋庭兰的消息,就算表面上表现的再风平浪静,心里也不可能做到完全冷静理智。
信宿心里无声叹息,而后道:“宋庭兰的身份在沙蝎内部暴露,当时那种情况,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他生前没有遭受太多身体上的痛苦。死后……也算得偿所愿。”
“以怎样的方式死去,那是他做出的选择。不管当初怎样,现在你还活着,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
林载川一时无言,许久轻轻“嗯”了一声,自嘲般地说:“这么多年过去,其实我知道庭兰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了,只不过心里总还抱着一丝侥幸,他只是隐姓埋名地活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不能跟我们联系。”
但现在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了。
片刻后,林载川又开口道:“我还在想另一件事。”
信宿问:“什么事?”
这么多年林载川一直以为,宋庭兰当初是为了救他才暴露身份,每次想到五年前的那场行动,都不可控制地陷入自责乃至于自厌的负面情绪中。
但如果宋庭兰一开始就被沙蝎密不透风地控制了起来,那么一切的顺序就都颠倒了——
当时林载川之所以能够获救,是有一个陌生的手机号发来定位,告诉了警方他的精确位置。
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认为那是“斑鸠”铤而走险传出来的信号。
可如果宋庭兰在林载川被送到霜降之前就已经牺牲了,那么当时在犯罪组织内部给警方报信的人又会是谁?

信宿听到他的疑问,神情有些微妙地变化。
他若无其事把双手揣进口袋里,身体倚在桌子上,“当时你们在沙蝎组织内部,没有其他的卧底吗?”
林载川道:“打入沙蝎内部的同事有很多,但没有一个人走到庭兰那一步,他们当时分布在各个犯罪窝点,都很难接触到这个组织的核心人物。”
“而且,我并不是在沙蝎被营救出来的。”
顿了顿,林载川看向他:“你听说过霜降吗?”
信宿继续面不改色道:“嗯,当地一个制毒贩毒的组织,略有耳闻。”
“霜降是浮岫市规模最大的贩毒窝点,几乎垄断本地甚至S省的毒品生产、交易链,跟隔壁禁毒支队经常打交道,比起沙蝎有过之而无不及。”林载川道,“在那个组织里,有一个非常擅长刑讯逼供的人,代号‘阎王’,我们有许多优秀的卧底都牺牲在他的手里。”
信宿:“………”
他保持脸上八风不动的表情,继续听他说。
“一开始我以为,宣重把我送到霜降,是想借阎王的手逼问出斑鸠的身份,但按照现在的信息来看,庭兰那时大概已经死了,宣重只是想让我最后死在阎王的手里。”
“所以当时的定位信息,很可能是在霜降内部暴露的,但我不知道那个传信的人会是谁。”
信宿感觉这个话题是聊不下去了,手指划过下颌,神情若有所思,而后奇怪道:“斑鸠身份突然暴露,同时你们的行动计划被完全泄密,这不可能是巧合……你们没有怀疑过是市局内部出了问题吗?”
“当然怀疑过。但如果用排除法来推断,最有怀疑的人是我。”
林载川话音一顿,稍微垂下眼帘,神情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悲恸,“在市局,除了魏局,只有我知道庭兰的身份。所有参与那场突袭行动的人,最后也只有我一个活了下来。”
当时他们一整支小队按照行动规划闯进沙蝎的犯罪窝点,察觉到对方有埋伏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迎面而来就是狂轰乱炸般的枪林弹雨,身后的退路早就被埋下一线炸药,也切断了他们的后续支援。
市局刑警连同当地部队武警一百多位骨干精英,除了林载川外全部牺牲。
这场行动的损失之巨,在整个S省公安部门都是史无前例的,不仅省厅领导满座皆惊,甚至震惊了国家公安部。
雷霆震怒。
中央直接派遣武装部队驻扎浮岫,联合市局对沙蝎进行了全方位剿灭般的追杀,以摧枯拉朽之势接连拔除数个犯罪窝点——以至于时至今日,沙蝎都不敢在浮岫市地面上活动。
但当初的行动计划到底是谁泄露出去的、从哪里走漏了风声,到现在都没有论断。
知道计划内容的警察,现在大都已经离世了,为数不多的幸存者,都像是林载川这样绝对不可能动摇丝毫立场的核心骨干,查无可查。
信宿闻言眉心紧蹙:“省厅那边呢?”
“那次突袭行动并没有上报省厅。”林载川摇头道,“我们都以为那只是一次跟往常一样的联合清扫行动。”
信宿单手撑在桌面上,迅速思索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宋庭兰在沙蝎天衣无缝地隐藏了五年,只差一步就能帮助警方摧毁瓦解这个组织,信宿不了解宋庭兰,但他了解宣重,能在宣重的眼皮底下伪装这么长时间,宋庭兰一定是聪明绝顶且相当小心谨慎的人。
如果斑鸠不是为了救林载川而暴露,那他的身份究竟是怎么被发现的?
又是谁向沙蝎泄露了警方的行动?
既然活人都被排除,那么当年通风报信的,就只能是“死人”了。
信宿神情阴郁着没有说话,办公室一时安静下来,但很快房门被“砰!”一声打开,一道声音响了起来:“载川——”
房间里两个人一齐转过头去。
林载川上前两步:“魏局。”
这时他又变成了平时那个滴水不漏、不形于色的刑侦队长,神情沉凝而平静。
魏平良见到信宿在办公室里,明显有些意外,而且信宿是一个人来的,其他刑警都没进来,就更奇怪了。
魏平良本来不太喜欢这个小年轻,长相妖异的很,看着就不正气、不正派,又文文弱弱的,站在外面都不像个人民警察。
但是这人自从进了刑侦队就屡建奇功,帮助他们接连破获两起大案,林载川更是对他除了赞赏没有一句不好的话,连带魏平良对信宿的印象也改变了许多。
魏平良打量他的脸色,“听贺争说你身体不太好,怎么样了现在?”
林载川道:“没事了。”
信宿本来都快懒散地坐到办公桌上去了,见到大领导进门直接跳了下来,乖乖站在林载川的身后,“魏局。”
魏平良冲他一点头,“我跟你们林队有话要说,你先出去吧。”
信宿神情顿了顿,片刻后点了一下头,抬步向外走——
林载川隔着衣服握住他的手腕,对魏平良道:“魏局,您有话可以直接说,他知道庭兰的事。”
听到林载川这么说,魏平良的反应就更惊讶了,这五年时间,林载川从来没有主动跟人提起过宋庭兰,甚至在他的面前都很少说到这个名字。
……而现在竟然会愿意跟信宿说起。
魏平良是林载川的半个父亲,以往他每次跟林载川谈话,涉及一些私事,都是“闲杂人等回避”,林载川也从来不会留同事在办公室里。
信宿是第一个。
魏平良几十年刑侦工作养成的敏锐嗅觉,直觉这两人的关系不正常,他用审视打量的目光看了信宿一眼——然后发现后者似乎也有些意外。
信宿低头看着林载川的手,微微站定在原地。
魏平良沉默了几秒,“也没什么事。”
他就是听贺争在下面一惊一乍的,不太放心林载川所以过来看看。
“楚昌黎落网,宋庭兰的死因明确,沙蝎时隔多年又出现在警方的视野当中,”魏平良往椅子上一坐,感叹道:“年关了,什么东西都出来走动,地面上也不太平啊。”
“吴昌广和冯岩伍都已经被灭口,何方只要接受审讯就会有强烈的应激反应,目前只有楚昌黎这一条线索可以继续追查下去。”
林载川道:“但楚昌黎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在审讯室里表现出来的态度也相当恶劣,想要从他的嘴里直接撬出关于沙蝎的线索,恐怕非常困难。”
魏平良的神情沉重,不怒自威的国字脸上笼罩一层阴霾。
沙蝎当年风头最盛、敢跟警方当街枪战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小小的副支队长,眼见他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如果卸任之前没能把这个组织彻底根除,魏平良这辈子都不能安心。
他缓声沉定对林载川道:“一定要从楚昌黎身上挖出线索,在那些孩子们还没酿成大错之前,把他们救出来、让他们回到社会上生活——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在正当合法的范围内,就只管放手去做。”
林载川颔首:“我明白。”
说完公事,魏平良又长长叹息一声,“……庭兰那边,想去就去看看他吧。”
可能因为办公室里还有其他刑警的缘故,魏平良这次没坐多久就走了。
直到魏平良起身离开,信宿才终于“吱”了一声,原形毕露地坐回了桌子上,微笑着若无其事地说:“队长,我在这里是不是影响你跟魏局交流工作了。”
林载川平静道:“不会,没有什么要避忌你的。”
他走到门边,拿起衣架上的黑色风衣穿到身上。
信宿抬眼问:“要出去吗?”
“我去墓园,晚点回来。”
林载川对自己的情绪有很精确的判断,眼下他的状态,不适合继续进行审讯工作。
信宿道:“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林载川看他一眼,而后轻轻点了一下头,“嗯。”
林载川开车带着信宿走了一个小时的路程,傍晚的时候到达一座墓园。
信宿下车扫视四周环境,他在浮岫市生活了二十多年,都不知道市内还有这样一处墓地。
从外面其实完全看不出这是一片墓园,园外四周种了一排四季常青的树,生长的郁郁葱葱,走进大门后才能看到一块又一块青白色墓碑——这些大都是几十年来为刑侦、缉毒工作牺牲的卧底,他们生前潜伏在各种犯罪组织中,为了避免被组织内部的成员报复,市公安局为他们单独开辟了一座陵园。
太阳悬在地平线的边缘,远处天边翻滚着一层又一层暗红色的云浪,晚风凄厉呼啸,落日余晖鲜红如血,墓园的气氛压抑、庄重、悲壮。
林载川穿着一身黑风衣,显得冰冷又锐利,他走进墓地,在台阶面前停留片刻,然后抬步走了上去。
虽然市局没有找回宋庭兰的尸骨,但仍然为他立了墓碑,骨灰盒里存放的是宋庭兰生前穿过的衣物。
他的碑上只刻了一排小字:
“人民警察宋庭兰之墓。”
林载川微微弯下腰,把手里的手枪放在碑前,他垂着眼,眼中的情绪落寞而肃穆。
信宿在他身后看着墓碑上的黑白相片。
照片上的少年看起来很年轻,只有十八九岁,五官俊俏,笑起来有一对酒窝,乍一看就是个面相极讨人喜欢的男孩子,甚至有点娃娃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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