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载川瞥了他一眼:“有什么事?”
信宿两步走到他的身边,欲盖弥彰似的,伸手拢了一下肩上的外套,然后才不急不慢道:“林队,我想去探望一下医院里那个叫刘静的女生。”
林载川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说:“你一个人去不符合流程,晚上下班以后跟我一起去吧。”
信宿并不想工作第一天就体会加班的快乐,但上司都以身作则了,他只能保持微笑,然后取消了六点半预定的某四星酒店海鲜捞饭订单。
直到下班,审讯工作依然没有太大突破,跟从分局那边得到的信息相差无几,涉案三人都审讯结束后,林载川和信宿一起去了刘静所在的人民医院。
去停车场的路上,就像上级领导关怀新同事那样,林载川低头随意地问了一句,“刚来工作第一天还适应吗。”
信宿想了想,“还好,跟我预想的差不多。”
林载川淡淡一点头:“工作的时候遇到什么问题可以告诉我。”
信宿轻笑一声:“那就希望不要遇到了。”
他又转眼看着身边的人,像是有些好奇,“那林队对我的评价呢?”
听到这句话,林载川脚步稍一停顿,转过头看着他。
晚上七点半,夜色朦朦胧胧笼罩在城市上空,清冷的月光映在信宿白皙的侧脸上,那一双漆黑的瞳孔泛出一种无机质的冷淡。
林载川跟他对视片刻,平静回答道:“我对你的了解,似乎还不到可以随意评价的地步。”
信宿像是颇有兴趣地挑了下眉,意味不明道:“那林队想要了解我一下吗?”
林载川抬步向前走,淡淡说:“我对你的私事并没有兴趣。”
信宿微微一怔,然后“哈”的笑了一声。
在白天办公室人多的地方,这位新同事看起来非常擅长“与人为善”,说话做事的分寸感都恰到好处,眼里永远漾着碎金似的笑意,刚上班第一天,就跟所有同事都刷满了好感度,漂亮、多金、性格温和,没人不喜欢这样的男生。
然而跟林载川单独相处的时候,那天衣无缝的面具就有意无意地露出一丝“破绽”,刮出来一层算不上和善的底色。
信宿语气带着笑意,轻声赞叹道:“真是再好不过的答案了。”
林载川发动起汽车,信宿不急不缓走过去,拉开车门在副驾驶位置坐下,单手扯过安全带。
黑色SUV缓缓驶出停车场,林载川目光平视前方,嗓音沉静道:“我不知道你加入市局有什么目的,也不会干涉你的个人意愿。只要不做超越底线的事,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都会一视同仁。你也不必来试探我的态度。”
听到他的话,信宿心里不由“啧”了一声。
跟那些蠢货打交道的时间长了,他都快忘记跟聪明人说话是什么感觉了,他当然明白林载川的意思——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以林载川作为刑侦队长的敏锐,恐怕在昨天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他对市局这个地方并不抱有“善意”,甚至居心不良。
或许已经调查过他了。
“……真让人伤心,”信宿轻轻往后一靠,带着点朦胧的鼻音,“林队态度这么冷淡,说不定我只是纨绔子弟一时兴起,想来刑侦队凑一凑热闹呢。”
林载川瞥了他一眼。
这人说人话说鬼话的时候都一个腔调,满嘴跑火车也能跑的情真意切,好像他真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信宿又温和无害地对他一笑:“我知道市局对工作要求严格,以后会端正态度,不会给林队添麻烦的。”
……能相安无事最好。
林载川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处理下属的个人问题。
到达人民医院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林载川提前跟医院这边打过招呼,刘静住在13楼,二人直接坐电梯到达住院楼层,敲门后走进了病房。
刘静知道他们要来,穿着雪白的病号服坐在床上,长发披肩,身材娇小而削瘦,是一个病弱美丽的女孩,只是眼神说不出的死寂压抑,让人想起正在枯萎的白蔷薇。
见到两个人,她平静地问:“是警察叔叔吗?”
信宿将在楼下买的花束放到桌子上,用一种怕惊动什么的声音柔和道:“你好,刘静。我们是市局刑警,想来找你问一问张明华的事。”
明明林载川才是队长,而他只是一个跟着来的“萌新”,信宿却一点没有喧宾夺主的自觉,熟门熟路地问:“可以说说你知道的与案件有关的线索吗?”
刘静神情波澜不惊,点点头说:“可以。”
信宿道:“当时案发的时候,你也在包厢内,对吧?”
刘静淡淡道:“是的。”
看她这样的反应,信宿忍不住轻轻挑了下眉。
按照分局那边的说法,刘静在得知张明华出事后,情绪非常不稳甚至一度昏迷,但是现在看起来她似乎——
刘静说:“是我害死了他。”
林载川猝然盯向病床上的女生,信宿神情也微妙地一变,“为什么这么说?”
刘静奇怪地笑了一下:“如果那天不是我去了KTV,张明华不会去,更不会出事。”
“………”信宿道,“你为什么会去KTV?”
“班里同学聚会,她们喊我我就去了。”
“你跟张明华是什么关系?”
“普通同学。”
“他们中途把张明华叫出去的时候,你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吗?”
直到这时,刘静的表情才有了轻微波动,放在被子上的双手不自觉握紧,然后逐字逐句地说:“包厢很大,我们女生坐在一起,他们男生坐在一起,当时里面很吵,我背对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信宿用一种非常平和的声线问:“他们至少离开了十分钟,这十分钟里你都没有发现包厢里面少了人吗?”
刘静这次沉默的更久:“我看到张明华不在,但是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会那么做。
“——根据警方调查,在学校你的追求者有很多,为什么陈志林等人偏偏选中了张明华做目标?”这时,林载川忽然插了一句话,眼神敏锐地看着女孩,“你跟他有什么特别关系吗?”
林载川从进了病房就只说了这一句话,然而这个问题好似非常难以回答,以至于刘静在病床上呆坐着,神情麻木,半分钟都没有说话,直到林载川落在桌面上的手指停止了点触,刘静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我喜欢他,但是我们不是情侣关系。”
信宿顿时明白了——这原来是双向奔赴和单向舔狗的恩怨情仇,因为刘静喜欢张明华,所以陈志林才看不惯张明华对他动手,而不是他在公安局交代的“张明华总是缠着刘静”。
这么说来,那句“是我害死了他”就有迹可循了。
林载川微微一点头,示意她继续回答:“张明华跟陈志林在学校里还有其他的矛盾冲突吗?”
“没有了。我不清楚。”
“陈志林几人回到包厢以后,有没有什么反常举动?”
“抱歉,我当时没有注意这些,您可以问一问其他的同学,我们班级里的同学那时都在。”
信宿无声观察着她,正打算说什么,刘静忽然用手心抵住了胸口,抬起眼轻声说:“叔叔,我的身体有点不太舒服,可以的话,请您改天再来吧。”
这个十八岁的少女,她好像一点都不害怕警察,或者说对任何的反应都冷漠的诡异。
那双眼里空空荡荡的眼神,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刘静毕竟只是被牵连进来的证人,看起来身体还非常虚弱,警方也不能勉强她,信宿弯了下眼睛,伸出手指比了个“1”,擅作主张道:“最后一个问题。”
“你跟张明华,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两情相悦,为什么一直把关系界定在普通朋友上?”
如果不是在当下情境,比起问话,这更像是一句同学间的八卦,刘静却面无表情简短地回答:“我不想。”
“可以问问原因吗。”
刘静道:“我是单亲家庭,家里条件很差,我觉得我配不上他,所以不想。”
林载川跟信宿都是阅人无数的“老油条”,他们都察觉到刘静似乎有意隐瞒了什么,然而她说的话跟目前现有证据全都对得上,一时也找不出什么破绽。
从病房离开后,他们在走廊上碰到了刘静的主治医生,三人一起往楼梯口走去,路上林载川问:“刘静住院这几天,是谁在负责照顾?”
医生道:“她们学校给她请了护工,交了医药费。”
信宿随口评价道:“这学校还挺人性化。”
林载川脚步一顿:“盛才高中是私立中学,是以学校的名义支付的相关费用吗?”
医生道:“是的,毕竟涉事学生都是他们学校的,学校本身也有一定责任吧,他们副校长前几天还亲自过来了一趟,说让病人安心休息,其他事情都交给学校呢。”
林载川点点头,没有再问什么。
信宿迟疑似的“唔”了声,“我刚刚看刘静的精神状态好像不太好,她醒了以后一直这样吗?”
医生叹了口气:“病人刚醒的时候一度哭到浑身抽搐、大脑供氧不足,后来打了镇定剂才稳定下来……这姑娘恐怕是受了很大的打击。”
看来刘静没有说谎,她是真的喜欢那个叫张明华的男生。
那么,她到底在掩饰什么呢?
从医院出来已经是九点多,夜色浓重,冷月如钩。信宿徒步走向停车场,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月光落在两个人的身后,将影子拉长,林载川听见这矫揉造作的动静,停下脚步,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清冷:“怎么了?”
信宿站定在原地,颇有些无奈地望着他,“林队,你有没有请我吃顿晚饭的打算?”
林载川自己忙起来有了上顿没下顿,饮食不规律习惯了,也没觉得饿,被信宿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这少爷晚饭似乎还没吃。
林载川开门上车,“来的路上怎么不提醒我。”
信宿懒洋洋笑起来:“来的路上还在生气。”
林载川有些莫名其妙:“生气?”
他生哪门子气?
信宿却没解释,打开车门上了车。
“想吃什么?”
林载川打开后视灯,调转车头驶出医院。
信宿一点不客气地报了菜名:“煎蛋鲍鱼捞饭!”
是他下午取消的那单海鲜捞饭。
林载川带着人去了那家四星酒店,让这位少爷如愿以偿吃到了“加班餐”,还外加了一份海螺肉——物价昂贵的令人发指,单那一份海螺肉就标价98元人民币。
海鲜捞饭要现做,上菜还要等一段时间,两个人在明亮包间里坐着,信宿回想着刚刚医院里的对话,问道:“张明华的案子,你有什么突破口吗?”
信宿在林载川的面前似乎总没有下属的自觉,说出的话经常僭越,好在林载川也并不介意这些,语气平缓道:“校园暴力,几乎在每个学校都会发生。学生们会随大流抱团取暖,寻求认同感,造成对某个人的‘孤立’,更有甚者,倚强凌弱,通过欺凌弱者来建立群体内部的威信,同时满足内心潜藏的施虐欲望。”
顿了顿,林载川抬眼看向信宿:“刘静说拒绝张明华是因为家庭差距,但我不觉得一个高中生会想的这么现实、长远,听起来更像是一个借口,除去家庭背景,刘静不想跟张明华在一起,你觉得还可能是为什么?”
——互相有好感的少年少女,正是春心萌动的年纪,应该是在校园里偷偷拉着手、在树林角落里青涩接吻的小情侣。可张明华跟刘静不仅没能“修成正果”,甚至还落了一个天人永隔的下场。
信宿思索片刻,顺水推舟猜测道:“校园霸凌很有可能不是第一次,刘静见过其他追求者的‘下场’,知道有一条毒蛇在她身边围绕着,所以并不敢把喜欢表现出来,喜欢她的人都会被毒蛇咬上一口,可想而知,她喜欢的人更不会有好下场。”
所以,刘静根本不敢奢望她能够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或许就连“喜欢”都不敢表现出来,只怕给对方带来不好的事。
所以刘静说是“我害死了他”,所以她“不想”。
说到这里,信宿忽然感觉到一股清晰的违和感——
那个陈志林,并不像是那条“毒蛇”。
下午陈志林来市局的时候,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唯唯诺诺,腰背永远直不起来似的,被林载川一声冷斥就吓的浑身哆嗦。
而在林载川提及刘静的时候,他的表现也相当反常,听到刘静住院完全无动于衷,好像根本不认识这个女孩一样。
不排除陈志林被意料之外的命案吓破胆的可能性,但……实在不像。
信宿单手支着下巴,轻声自言自语道:“那应该是一个傲慢、强势而富有掌控欲的人。”
林载川没听清这句话:“你说什么?”
信宿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我大学的时候因为好奇,学习过一段时间犯罪心理,刚才试着构建一张犯罪嫌疑人的性格侧写……技艺不精,就不在林队面前班门弄斧了。”
听信宿这么说,林载川想起什么,道:“听说你有刑事侦查和犯罪心理双学位。”
信宿非常谦虚地说:“只是无聊的时候多看了点书,觉得有趣就修了两年。”
林载川平视他的眼睛,冷不防问:“当初,为什么会考公安大学?你恐怕不是一时兴起,毕业后进入公安系统内部,你的目的一直很明确。”
以信宿“张氏独子”的身份,报考公安学校本身就不合理,没有见过哪个公子少爷愿意主动往公检法系统钻的,他们总是对穿警服的“条子”唯恐避之不及。
信宿不躲不避地跟他对视片刻,然后才垂眼一笑,避重就轻地说:“林队不是对我的私事不感兴趣吗?”
林载川听出他话语里并不明显的阴阳怪气,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信宿刚才是因为这个“生气”到没吃晚饭吗?
“所以……你是因为这句话跟我生气?”
“是啊。”信宿神情郁郁寡欢,语气落寞,“你是第一个对我说不感兴趣的人,态度好冷淡,我听到这句话当然很伤心了。”
闻言林载川放下了水杯,诧异于这人身上不应有的玻璃心,抬起头,就看到信宿那双眼里戏谑的、明晃晃的笑意。
对面年轻男人右手支着下巴望着他,漂亮狭长的凤眼眯起,笑的像个不怀好意的男狐狸精。
林载川:“………”
这人嘴里十句话可能只有一句是能听的。
知道信宿是故意转移话题,林载川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过了没一会儿,包间的门被推开,服务生端着两份海鲜捞饭进来,信宿那份一看就是豪华加餐版,满满当当的鲍鱼和海螺肉铺了一层,都快放不下了,林载川只点了普通的蟹黄捞饭,也金光灿灿、香气四溢。
“二位点的海鲜捞饭,请慢用。”
林载川颔首道:“多谢。”
信宿看起来也没多饿,用银质叉子叉起一块酱汁浓郁的海螺肉,放在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着。
可能是职业习惯使然,林载川吃饭速度很快,而且基本不说话,信宿看他完全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百无聊赖地舔了下唇,没事找事似的说:“林队,我想尝一尝你的那个味道。”
林载川听见这动静,脑海里忽然浮起章斐经常在办公室里说的一个词语,叫“作精”。
那时候他不太理解这个词的意思,但是现在面对信宿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要求,突然就有些明白了。
林载川把碗往信宿那边一推,示意他自己用勺子盛,信宿也完全不跟他客气,把那一碗蟹黄捞饭分而食之。
吃完饭,二人走出酒店,林载川看了眼时间,已经很晚了,“你家在哪儿?送你回去。”
信宿难得客气道:“我住的地方有点远,你把我送到市局就好了,我自己开车回去。”
林载川想了想,低声问:“在东郊别墅吗?”
信宿微笑。
市局附近没看到有合眼缘的小洋楼,信宿又不愿意住小区,就一直住在东郊那边的别墅群,离市区很远,早上开车到市局都要提前半小时出发。
而林载川家住在城西,一来一回跨了大半个城区,两个小时的车程,实在太远了。
林载川只能把人送回市局,在车上拆出一把钥匙递给他,“不介意的话可以在我办公室睡一晚,桌子里面有一张折叠床,或者把沙发放倒也能睡,被子在右下角的柜子里。”
信宿伸手接过那把钥匙,神情有点受宠若惊……领导办公室的钥匙竟然说给就给了。
这大半夜的,他本来就困的不想开车,在办公室睡一晚也不是不能将就,跟林载川告别后,信宿转身走进刑侦队大楼,在黑暗中轻车熟路地摸到了林载川办公室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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