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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雾(商砚)


“当然,他可以为我创造出更多的价值,这十个亿比起来也显得微不足道。”
“他有那样的本领,而我为他提供一个施展的平台,”张同济道,“我们最开始不过也是相互利用的关系,我并没有打算把他收做养子,他也没有长期依附我的意思。”
“是后来跟他接触的时间久了,才有那样的念头。”
张同济的脸上露出了回忆的神情,他喟叹道:“信宿十五六岁的时候,跟现在差别其实很大,也没有那么……八面玲珑,看起来非常阴郁,整个人阴沉沉的,他的心理曾经有很大的问题,不得不定期去看心理医生,身体也很差,身上经常莫名有许多伤痕,每天要吃各种疗效的药物。”
“看看外面的正常孩子,再看看信宿,就像小病痨一样,别人都觉得他肯定活不久。”
林载川想起他在六年前见过的阎王。
……他没有亲眼看到阎王的脸,但是感受到了阎王的某种气质。
但那时候的阎王在人前表现出来的,是冷酷的、危险的、极度善于伪装的,又温柔至极的陷阱。
那是十七岁的信宿。
可他阴郁、阴沉、脆弱、不健康。
那也是十七岁的信宿。
林载川的心脏剧烈疼痛起来,好像注射了某种酸性试剂一样,在不停向内腐蚀。
张同济:“……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能从他的身上看出一种异常强悍的生命力来,那或许不能称为生命力,而能一种能够强行支撑他活下去的力量,与他自身的想法无关——是他不得不活着。”
即便他没有什么求生的欲望,但灵魂里有一股更加尖锐的、坚定的信念,让他必须要活下去。
林载川想:……是复仇。
那是溶于血水的仇恨,不死不休。
“那时候的信宿性格比现在差了许多,不愿意让人触碰,就算是接近也不行,稍微有些亲近的行为就好像一只应激的猫,”张同济道,“在家里也只有我能勉强照顾的了他,很多人觉得他性格古怪孤僻,我不这么认为,信宿只是不会轻易相信什么人,对每一个人都抱有极度的警惕。”
“跟他相处了一年多的时间,多少也有了感情,我很清楚他的能力,于是问他愿不愿意做我的养子,未来继承我的所有财产,以后我就是他的父亲,像长辈一样照顾他。”
“一开始信宿没有同意,我也不愿意强求,这件事就没再提起,直到后来秋天换季,信宿病毒感染生病了,高烧不退,他不愿意去医院,又不肯让医生触碰他,我只能一遍又一遍给他物理消毒,第二天早上温度才终于降下来了一点。”
“醒了以后,他躺在床上,第一次那么眼神茫然地看着我,然后叫了我一声爸爸。”
“我知道他是认错人了,但后来再提起愿不愿意认养我这个父亲,他就同意了。”
张同济望着林载川的眼睛:“这么多年过去,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事,但是我相信他一定不会做出违背他的良知和道德底线的人,信宿他……”
信宿的心里蕴藏着一股近乎惨烈的正义感,像一团烤在他身体内部的滚烫炽热的岩浆——即便被灼烫焚毁,他也绝不会舍弃。
直到火山喷发,满地灰烬。
那是信宿亲手写下的结局。
“……我明白了,感谢您愿意对我说这些,也感谢您愿意信任他。”
林载川微微一顿,问道:“当年那位心理医生的联系方式,您可以提供给我吗?”
哒、哒、哒。
黑亮的皮鞋落在光滑洁净的地板上,发出一阵不紧不慢的声响。
“阎王今天晚上要回来了。”
“听说他跟那些条子彻底决裂了,以后再也回不去了。”
“……妈的,这尊煞神,真不想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
听到慢条斯理的脚步声逐渐响起、越来越近,窃窃私语的声音瞬间静止,几个人仿佛被戳了脊梁骨一样,直挺挺站在原地。
信宿穿了一身跟林载川几乎同款的衬衣长裤,只是颜色有区别——信宿一身鸦黑,整个人的衣着没有一丝杂色,衬的皮肤愈发冷白,让他看起来更加出离的冷漠。
那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阎王。
看到信宿过来,方才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那个男人挤出一个满是褶子的笑,语气讨好,“阎王,您回来了!”
信宿脚步一停,垂着薄薄的眼皮盯着他看了两秒,似笑非笑道,“好久不见,你的嗓音优势还是一如既往啊,人群里第一个就能听到你的声音。”
那男人的脸色刷一下就白了,刚刚议论过信宿的那些人脸上也不太好看。
阎王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当面惹过他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边。
不过好在他也没有跟一些杂碎浪费时间的心情,只是冷冷掠了他们一眼,而后抬步向中央的房间走去。
杨叔通知了许多人过来,信宿走进内厅的时候,十多米长的会议桌旁已经坐满了人,保守估计有二十多个。
看到信宿推开门从外面走了进来,有人马上就扯着嗓子对他喊了一声,“怎么,不在市局当你威风凛凛的条子了,这是特意让我们来给你接风洗尘?”
又有人问道:“听说惊蛰的身份暴露了?”
信宿没领会那些夹枪带棒的阴阳怪气,淡淡回答道:“是。”
他对面那男人坐在老板椅上,吊儿郎当地二郎腿,嗤笑道,“费了千辛万苦才进的市局,结果身份还没捂热就暴露了,不到一年时间就灰溜溜地回来,也不知道你这打的到底是什么算盘。”
信宿好像就在等他这句话,“是啊。”
他轻轻说道:“惊蛰的身份到底是怎么暴露的,这可要问一问在场的各位了。”
他对面那男人的脸色猛地沉了下来,“阎王,你什么意思?”
信宿语气好奇,“我到市局卧底的事,只有你们在场的几个人知道,所以我也非常好奇,这个消息是怎么传到别人耳朵里的。”
明明是信宿自己把消息散播出去,这时候回来倒打一耙——他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对霜降进行一次彻查,确定没有漏网之鱼,才会开始最后的行动。
“我肯定没说,我绝对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
“说的跟谁没有似的,这有什么好往外宣扬的。”
“是谁走漏的消息赶紧承认,别耽误大家时间!”
“老杨你什么意思啊,是不是就是你泄露的!在这儿做贼心虚呢!”
“少在这血口喷人,出卖阎王对我有什么好处!”
“那可说不准,你刚刚还说……”
信宿只说了轻飘飘的几句话,那本来还齐心协力的组织马上内讧了起来,但争来争去都没有什么结果。
“反正肯定不是我!”
“也不是我——”
“谁他妈都没干这件事,行了吧!”
几个大男人吵的面红耳赤,最后梗着脖子看向信宿,意思是他们谁也不承认。
信宿则是垂下眼低笑了一声:“觉得法不责众是吗?没关系……房间里的虫子抓不出来,把所有的地板都掀开仔细检查,一定藏在某一块地板下面。”
一人听懂了他的意思,难以置信道:“什么意思,你要调查我们??”
其实在霜降这么久,这些“元老”也都是经不起查的,人心不足……有那么大的一块肥肉在眼前,他们当然不会满足于只拿一点“税后”的钱,心照不宣地走歪门邪道。
这些事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包括信宿。
这些人都是绝对、绝对经不起调查的。
信宿挂着外交式的微笑道:“我当然要揪出那个自作聪明的内鬼。”
听到这句话,他们终于反应过来,阎王这次是早有预谋地来者不善,什么惊蛰身份被暴露出去,只不过是找一个顺理成章调查他们的幌子!
一个男人出言嘲讽道:“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吗,惊蛰这个身份没了就没了,更何况这一年你在市局里,给咱们兄弟们创造什么好处了?就算暴露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信宿转过头看向说话的男人,盯着他看了几秒,眼里浮起一丝笑意,他愉快笑了一下,“啊,你不提醒我都忘了,如果不是在市局,跟那些条子意外发现了桃源村的秘密,我还不知道竟然有人在外面自立门户,一年背着霜降一年拿走价值三千多万的货。”
听到信宿重新提起桃源村,很多人的脸都黑了下来。
因为在场的大多数人,在那件事都被拨出萝卜带出泥,被阎王的手下扒的连底裤都不剩了。
他们不敢惹掌权的宋生,于是跟阎王的梁子越结越深。
信宿看到他们脸上如出一辙的厌恶、恐惧,但又不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词,只能捏着鼻子憋着,忍不住大笑起来。
“——如果有人想要单独找我忏悔,那我也是欢迎的。”

第二百二十二章
信宿说完,光线明亮的房间里陷入一阵针落可闻的安静,整个内厅没有一个人说话,气流沉重压抑剑拔弩张,好似有一张无形的弓被拉到了极致。
许久,坐在沙发上的中年男人冷不丁开口:“阎王,都是自己人,没有必要走到这一步吧。”
说话的男人眉骨之间有一道很长的疤痕,看起来极为凶煞,他抬起眼皮,一双阴冷漆黑的眼睛盯着信宿,语气阴狠,“何必把我们逼的太急呢,狗急了也是会跳墙的。”
就连有些身居高位的官员都忍不住“贪污”,更别说这些犯罪组织里没有任何道德感的杂碎了,每次跟那些毒贩谈成一笔交易,他们都不知道背着霜降偷了多少油水,但凡有点权利的人都会走到这一步,欲壑难平、永无止境——但是这件事他们内部心知肚明,绝对不能拿到台面上说起。
这种犯罪集团的内部也是有绝对不可触碰的“红线”的。
这句话里威胁的意味就很重了,信宿闻言稍微歪了歪头,而后表示赞成,“是吗?好像确实如此。”
“那么,”信宿直直向沙发走过去,袖口一把弹簧刀落进手心里,刀刃“啪”一声弹出——
“相比一条不听话的狗,一具不会动的尸体就让人省心多了。”
信宿的刀尖抵在男人的脖子上,一丝细细的血痕沿着喉管的脉络滑落下来。
“你说对吧?”
没有人想到信宿会在这个时候动手。
因为阎王一向是一个很“体面”的人。
就算他想要一个人死,也绝对师出有名,让别人挑不出一点差错来。即便是告状到宋生面前,他也能占据场面的主动权与绝对话语权。
“阎王,你不要太放肆了!你根本没有抓到我的任何把柄!我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泄露了你的身份!?”
那男人咬牙盯着信宿,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下来,他强撑着嘴硬道:“我可是在霜降待了十多年的老人,在组织里就连宋生都得忌惮我三分,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我动手?!”
信宿的神情骤然冷了下来,那未达眼底瞬间就散尽了,他垂下眼居高临下盯着男人,轻声道:“阎王想要你的命,什么时候还要挑地方、什么时候还需要理由了?”
他冷冷道:“愿意让你坐着跟我说话,已经是给你脸了。”
“不想坐着就跪下。”
那锋利锐薄的刀刃切进皮肤越来越深,仿佛再深入一寸就能割进动脉,那男人浑身僵硬,感觉到温热的血液顺着脖子流到了衣服里,连喉结都不敢滚动一下。
他当然知道信宿绝对不是在跟他开玩笑,这个疯子在十四岁的时候就亲手杀了一个警察,后来越来越独断、残酷、血腥,杀人不眨眼,否则也不会有“阎王”这个代号。
“阎王。”
老杨这时从信宿的身后走了出来,脸上挂着笑,装模作样地劝道,“算了,您何必跟他计较呢?眼下我们也不能确定到底是谁传出去的消息,我觉得,还是好好调查清楚这件事,找到罪魁祸首,再处理也不迟。”
他又转头看向沙发上的男人,骂道:“说话不知道轻重的蠢货,下次再触了阎王的霉头,可没人再帮你说话了。”
信宿淡淡看他一眼,终于收回了匕首。
弹簧刀尖滴落下鲜红的血迹,他满是厌恶地扔到了一边。
出头鸟被一枪迎头打了回去,其他人当然也不敢再出声,信宿扫视过今天来到内厅的所有人,一双漆黑无光的眼让人胆寒的冷。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该听到的人也听到了,信宿没有在这里多做停留。
等到阎王的人离开以后,沙发上的男人才猛地一脚踹翻了沙发,恶狠狠骂了一句,“那杨序算什么东西对我指手画脚,不过是个狗仗人势的东西!妈的!”
“阎王……信宿!”他反反复复把这两个字咀嚼了两遍,带着恨不能食肉饮血的狠厉,“我们走着瞧。”
杨叔跟着信宿来到了他的房间。
“让他们放手去查,今天在场的每个人都查的一丝不漏,那已经是霜降的所有核心人物。”
信宿轻声喃喃道:“那些人的手里,很可能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分支。”
尽管在桃源村那件事之后,他们找到了许多游离于霜降之外的贩毒窝点,但信宿还是担心当时处理的不干净。
他低声道:“一旦霜降彻底不复存在,这些蔓延出去的枝杈就再也查不到了。”
在最后收网之前,他必须要做到斩草除根。
杨叔道:“明白。”
“至于他们在背地里做的那些见不得人小手脚,就算阎王放过他们,宋生也会处理。”信宿弯了下唇,“对付这些人,不费吹灰之力。”
“嗯……”老杨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嘱咐道:“最近这段时间你出门也注意安全,有句话说的没错,狗急了也会跳墙,他们被你逼到这一步,不一定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
断人财路无异于杀人父母,更何况信宿做的事还不是“断人财路”那么简单,一旦他们在毒品交易过程中擅自捞取油水这件事被宋生知道,那这些人的下场会比死都惨烈百倍。
平日里暗中操作没有闹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可但凡捅到明面上去,宋生绝对不会让这些自作聪明的手下好端端地、手脚健全地活下去。
信宿确实是把那些人往死路上逼。
信宿轻轻笑了一下,他微微向后靠到沙发上,姿态闲散。
“我拭目以待。”
商业大厦二十三楼。
夏檀私人心理咨询室。
从楼梯口走出来,是一条三米多长的走廊,走廊的色调设置的极为温馨舒适,隐约蔓延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味道,四周极为安静,只是站在咨询室的门口,都会让人觉得心神安宁。
林载川站在心理咨询室的门口,抬起手敲了敲面前的房门。
很快房门被从内部拉开,一个长相极为斯文的、带着金丝眼镜的男人出现在门口,他嗓音温和:“你好,有预约吗?”
林载川道:“昨天下午我打电话联系过您,我的名字是林载川。”
那心理医生上下打量他几眼,稍稍有些诧异,因为这位客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患有什么心理疾病的样子,是那种看起来精神状态极为稳定的一类人。
但既然他来了,自然也没有把病人拒之门外的道理,夏檀掩去神色微微一笑,“请进。”
跟外面的色调相比,咨询室内部就显得简洁素雅起来,四面八方的墙壁都是纯白,没有多余的修饰。
夏檀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崭新的记录本,他坐在咨询室桌子后方的椅子上,示意林载川在他的对面坐下,“第一次跟你接触,所以我需要了解,你是遇到了什么心理上的问题吗?”
林载川这时才终于说道:“我是为了一个人过来的。”
夏檀稍微一怔,随即似乎明白过来什么,语气温和而不容置疑地开口,“这位先生,我们是绝对不会透露患者的隐私的,即便您是病人的亲属,我们也没有权利泄露他的病情,建议您还是回家再跟患者聊一聊。”
林载川没说什么,只是把口袋里的证件拿出来,打开放在桌面上。
看到“浮岫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几个字,夏檀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正常人看到这个小本的时候第一反应恐怕都是“摊上事了”。
夏檀盯着那个证件看了几秒,然后抬起头,询问道:“林警官,您要调查的人是谁?”
心理医生当然不能随意透露病人的隐私,但如果是警方办案需要协助调查,那就另当别论了。
林载川:“信宿。”
听到信宿这个名字,夏檀的神情明显顿了顿,眼神有些细微的变化,“冒昧问一下,您跟信宿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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