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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雾(商砚)


张秀妘只是迟疑看着信宿那一只雪白纤细、一看就养尊处优的手,并不敢伸手去碰他。
信宿看她这样,隐约猜到了什么,温和地一笑,收回手臂,又站的远了一些。
“队长你继续,”信宿小声说,“我来旁听学习。”
林载川示意他到里面椅子上坐好,又轻声开口对张秀妘道:“刘静在学校里可能遇到了一些不好的事,这起杀人案的嫌疑人许幼仪,自称是刘静的男朋友,根据他的描述,只要刘静愿意做他的女朋友,他就会定期给刘静一笔钱——但由于证据不足,现在警方还无法查明刘静是出于自愿还是被强迫。”
林载川的语气很平,声音放的低而清晰,好像这样说出来不会太过残忍。
张秀妘楞楞地看着林载川,好久才反应过来这个警察的意思,浑身都激灵了一下,结巴道:“她、她拿回来的钱……是、是那个人给的……”
林载川微微点了一下头。
张秀妘难以置信地张着嘴,整个人剧烈颤抖了起来,“可是,静静说是补习赚的钱,给同学补习,给老师的孩子补习。”
林载川思索片刻问:“补习是什么时候的事?”
“高一下学期。”
林载川道:“刘静跟许幼仪,是在高二认识的。”
张秀妘虽然脑袋不太灵光,但不是什么都不懂,她的女儿长的俊俏漂亮,从小被人夸到大,有男生喜欢是很正常的,但是,为了钱跟别人在一起,这不就是、不就是那些人说的“卖身”吗。
可是刘静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张秀妘颤抖着想:因为她怎么治都好不了的病,像个吃钱的无底洞。
“静静本来应该是个有出息的孩子,这么多年一直是我拖累了她,都怪我。”
张秀妘嘴唇颤抖,一双凹陷的眼里淌下泪来,声音沙哑哽咽,“每次住院,她都要来交一大笔钱,我没死,她就一直要被我连累着……她跳下去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解脱了?”
觉得自己是个拖累,所以就算刘静莫名跳楼,她也不敢哭、不敢闹,反而觉得女儿死了是一种解脱。
林载川终于明白为什么刘静的眼里会有那样令人震撼的绝望,因为她明白无法挣脱困住她的那张网,不管开始到底是自愿还是被强迫,她都只能跟许幼仪在一起——不会有人再像许幼仪那样,愿意承担她母亲的医疗费用,支撑起她的家庭。
或许张明华的出现让她看到了某种希望,于是她把张明华看做救赎,可是她又明白那救赎永远不会属于她,所以把心意都藏在心里,不想再给旁人带来不幸。
信宿看着情绪过激的张秀妘,微微叹了口气,蹲在她的身边,开口安慰道:“刘静住院的时候,我曾经去看望过她,阿姨,她其实一直很牵挂您,而且还让我不要告诉您她住院的事,怕您在家里会担心。我想她从来没有把您当成是拖累,您是她唯一的家人。”
张秀妘已经说不出话,两只手一起抹着眼泪,鼻腔里发出倒气的声音。
她习惯了隐忍,就连哭都不能痛痛快快的哭出来,无声的撕心裂肺。
信宿像转移她的注意力般,轻声道:“您刚刚说,刘静在高一的时候经常帮别人补习赚钱,放假晚上不回家。女孩子一个人在外夜不归宿,您应该也会很担心吧。”
张秀妘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下意识回答说:“她不回来会提前跟我说,晚上也会打电话,静静很懂事,不让我担心。”
“这样就好。”信宿轻轻一笑,声音低回温和,“您的女儿比我懂事,有一次我晚上一个人跑出去玩,没有告诉家人,也忘记带手机,我父母一夜找不到我,差点打电话报警。”
听到信宿的话,张秀妘像是想起来什么,抹了下眼泪:“有一回,我也联系不上她,她晚上出去,说第二天中午补习完就回来。但到了下午都没回家,我给她打了很多电话也没接,直到晚上九点多才打电话回来,说要直接回去上学了,下次放假再回家。”
林载川神经忽然一跳,“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张秀妘回忆道:“应该是高一的时候,过去一年多了,具体是哪一天我也记不清。”

第十八章
信宿转过头跟林载川对视一眼,两个人迅速交换眼神,都从对方的神情里看出一丝愕然。
信宿不动声色问,“阿姨,您知道刘静以前都给什么人补习吗,我刚刚听您说有老师的孩子,还有学校里的学生对吗?”
张秀妘点点头:“她们学校的领导知道我们家的家庭情况,帮忙给她介绍挣钱的兼职,当时有个老师说,他的孩子正在上初中,可以让静静去给他的孩子补习。”
听到张秀妘的话,信宿眉眼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那个老师的名字您还记得吗?”
张秀妘表情茫然,“不记得了,我没有见过那个老师。”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眼前的警察,犹豫问:“警察同志,是有什么问题吗?”
信宿停顿一下,又若无其事笑了起来,“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除了您刚刚说的那次,刘静还有其他忽然失联的情况吗?”
张秀妘咬着干裂的嘴唇皮,半晌摇了摇头,“没有,应该没有了。”
林载川这时插了一句:“你知道刘静那天晚上去了什么地方吗?”
张秀妘几乎是一问三不知,“她只是说去补习,我不知道别的。”
看起来刘静不会跟她的母亲说学校里的事,从张秀妘身上能得知的线索非常有限,恐怕再问不出什么了,等到她的情绪稍微平静下来,章斐带她离开了接待室。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信宿走到林载川旁边,伸手往后扶着桌子,虚虚靠在桌沿上。
林载川转头注视他片刻,听不出什么语气:“看不出来,你会愿意为了一个陌生人说谎。”
信宿就跟他一起去过医院一次,刘静当时并没有说过那些话,是信宿刚刚编出来安慰张秀妘的。
信宿没有了刚才知心青年的乖顺模样,一双漂亮的凤眼不太正经地弯了弯,轻挑地笑了声,“在她临终前,让她不那么自责愧疚,算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吧。”
刘静离世,最后一个亲人也不在了,一个长年患病的女人又能独活多久呢?
林载川听懂他话里的意思,神情有些沉重,片刻后闭了闭眼睛。
信宿向来没心没肺,跟人共情的能力几乎为零,说那些话倒不是因为他有多善良,只是看着那个女人实在有点可怜,他不介意说几句话,让她剩下这段时间过的好受一些。
信宿又问:“你电话里说,觉得许幼仪在隐瞒什么更重要的事,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
“我觉得在遇到许幼仪之前,刘静很可能遭遇过什么,所以许幼仪才觉得他是刘静的英雄、拯救者。”林载川简短地跟他说了下审讯经过,顿了顿,又迟疑道,“……也可能是我想多了。”
信宿心里轻“啧”了声。
这些长年当刑警的可能有一种难以解释的、敏锐的第六感,如果刘静真的经历过跟李子媛同样的事,被刑昭通过某种手段控制,昏迷着被放到不同陌生男人的床上——而许幼仪跟着父亲在外的时候恰好撞见这样的场景,把她变成了“固定”女友。
所以他才自认为是“拯救者”,觉得刘静是自愿跟他在一起的。
这样一来,就全都说得通了。
只是要怎么把这个信息不着痕迹地透露给林载川呢。
信宿有些惋惜地想:可惜张秀妘不知道刑昭的名字,否则刚刚他就可以把这个人引出来了。
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突破口,他也不急于一时,刑昭还高枕无忧地坐在他副校长的位置上,等抓到他的狐狸尾巴再把他拉下来也不迟。
两个人走出接待室,看到审讯室里面无血色的许幼仪,信宿有些诧异地一挑眉,“……这位还在里面关着呢?”
林载川冷声道:“嘴硬得很,要么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要么就是把全部真相说出来的后果比现在还要严重的多。”
“不理他。”信宿两只手推着林载川的肩膀往下走,从他耳后说,“下班了下班了,我们去吃晚饭!队长说好了加班请我吃饭的!”
林载川分辨出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愉悦笑意。
信宿这个人好像缺乏最基本的同理心,旁人的不幸与痛苦丝毫不会影响他的心情,可能会在可怜人面前“善心大发”,但那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而不是对于受害者的感同身受。
他的心脏理智、冰冷到可怕。
信宿拿出手机开始搜索,兴致勃勃问:“市局附近有什么好吃的路边摊吗?烧烤大排档之类的。”
林载川回过神,不禁怀疑道:“……你吃得惯那些吗?”
这人连市局的免费食堂都不愿意光临,不像是能吃下“地摊货”的样子。
信宿说:“唔很久没吃了,有点怀念那种味道,不然我们去尝尝?”
林载川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可以。”
市局对面就有一块小型“闹市区”,早餐卖煎饼油条豆腐脑,晚上就架起各种大排档,四周三片小区环绕,生意相当红火,这时候正是晚上吃饭的时间,烧烤摊的棚子已经支了起来。
林载川向来不太喜欢这些碳烤油腻的东西,但看信宿一脸跃跃欲试的样子,也就跟着他坐下了。
信宿顺着菜单从上往下点了十几样串串,感觉差不多了,伸手把菜单还给服务员,用只能两个人听到的声音低声说:“其实,我也觉得刘静跟许幼仪之间可能还有什么内情,只可惜刘静给我们留下来的线索太少了,许幼仪又做的太干净,现在就算想查也无从下手。”
顿了顿,他又道:“我记得,陈志林在审讯室好像说过,张明华在死前曾经对许幼仪说过一句话——你会遭到报应的。听起来,张明华应该也知道什么。”
林载川一摇头,“我让他们去张明华家里调查过,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信宿闻言长长叹气:“这些小孩怎么就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呢。”
林载川像是有些疲惫地靠在椅子上,低头揉了揉眉心。
许幼仪跟刘静的交往,从一开始就没有留下过痕迹,可能知道两个人关系的人有不少,但是真正了解其中内情的、还活在世界上的、能被警方掌控的,恐怕就只有许幼仪一个人了。
这起案件从最开始的线索就少的反常,这跟许幼仪的家世背景脱不了关系,以许家的能力,抹除一个普通女孩身上发生的痕迹是轻而易举的事。
信宿又提议道:“刘静跟许幼仪认识是在高二,如果在这之前,她身上真的发生过什么,那应该是高一的时候,不然问一下刘静高一的同班同学?”
听到这句话,林载川转过头看他,眼神有些难以言描的复杂。
信宿跟他对视半秒,反应过来什么,摊手笑了一声,“我没有教你做事的意思——还是说你已经问过了?”
他话音刚落,林载川的手机就震动了一下,贺争发了几个人的资料信息过来,正是刘静高一年级的舍友,还有她的同桌。
信宿凑过去看一眼,眼尾顿时一弯,带着点鼻音朦胧的笑意说:“队长,我们这算是心有灵犀吗?”
信宿在给自己脸上贴金这方面一向很在行,林载川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没有社交距离的社交达人,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沉默好久,见信宿还在杵着腮帮子目不转睛盯着他,只能“嗯”了一声,“……算是吧。”
信宿很多时候确实能第一时间就猜到他在想什么,甚至共事多年的老搭档都没有这种默契。
热气腾腾的烤串陆陆续续地送上来,大多数进了信宿的肚子里,林载川只吃了一串烤小饼和免费送的水煮花生。
信宿举起一串甜不辣,认真观察片刻,咬了一个,感觉味道还不错,对林载川道:“不尝一下吗?这个好好吃!”
林载川拒绝:“不了。”
信宿不以为然地晃了晃签子,把烤串递到林载川的嘴边,坚持用垃圾食品荼毒他的身体,“就一口!”
“………”林载川看着伸过来的那截细瘦手腕,最后还是捧场吃了一个,不知道叫什么,口感很软,味道很怪,但可以接受。
信宿把最后一个吃掉,吃的心满意足,用纸巾擦了擦嘴巴,“晚上你还要回市局审许幼仪吗?”
“嗯。”
“听章斐姐姐说,你们已经连续加班半个多月了,这么长时间不休息,不会觉得累吗?”
林载川想了想,“会有一点。”
以前的时候确实可以做到长时间连轴转,一天只睡五个小时都能精神充沛,但现在的身体毕竟不能跟从前相提并论,会感到疲惫也是在所难免的。
“其实我觉得,市局那些人有点太依赖你了,一举一动都等着你的指挥,你一个人要操心那么多事,难免分身乏术。”
信宿说的非常理直气壮,丝毫没有“下属”的自觉,他道:“不然,你去调查刘静高一时候的事,让我来会一会许幼仪,怎么样?”
“市局那些人”。
林载川从来没听过有人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同事、甚至前辈。
信宿给他的感觉经常不像是人民警察,而且他似乎也并没有刻意伪装这一点。
——就算外表再温和开朗,骨子里还是傲慢的。
林载川低头扫码付款,淡淡道:“好啊。”

信宿难得回市局加了一次班。
他穿上自己的警服外套,将扣子端端正正系到最上面一颗,推门走进审讯室。
许幼仪听到声音,抬起头看了一眼,脸色微微一变。
是那个在走廊上跟他说过话的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给他的感觉比林载川还要不舒服。
“嗨同学,”信宿一开口,刚刚端起来的人民警察的严肃形象瞬间就破灭了,他笑吟吟地说:“又见面了。”
许幼仪莫名紧张起来。
这个人其实不像林载川那样给人强烈的压迫感,他有一双看似极温柔的凤眼,唇角好像永远向上弯着,语气柔和的像轻声低语……令人讨厌的笑里藏刀。
“听说你的态度很顽固嘛,是不是觉得只要你不开口,就可以把秘密带进棺……监狱里了?”信宿说着,又点点头,有理有据道,“不过确实,等到这起案子移交到检察院那边,你就不用再看到我们了。”
许幼仪只是低着头不说话,继续当锯嘴葫芦。
信宿又不急不缓道:“这起案件最多被定性为故事伤害致人死亡,如果取得受害者家属的谅解、交够赔偿金,再加上你父亲从背后疏通人脉,可能会判法定刑规定的最低年限。”
“说不定你出来正是该娶妻生子的年纪,别的学生在学校里接受改造,你在监狱里接受改造,唔,听着好像也差不了多少。”
章斐在旁边轻轻咳了一声,提醒他注意言辞。
……这些话是可以说的吗?
信宿好像是没收到信号,反而变本加厉地发动嘲讽技能,带着他特有的懒洋洋的腔调,“不过你真的不太聪明。明明开局拿了一手好牌,有人愿意为你顶罪,让你从这个案子里开脱,可你不仅把自己暴露在警方视野下,引起警方怀疑,还害死了喜欢的女孩。”
稍微一顿,他又明晃晃改口道:“哦,那应该不能叫喜欢,喜欢一个人怎么会这么面目可憎呢。”
许幼仪用力攥着拳头,几乎能听到骨节咯咯作响的声音,他恐怕是用尽全部理智,才忍住了没有反驳信宿的话。
信宿单手托着下巴,漫不经心道:“让我来猜一猜,你跟刘静的第一次见面,应该不是校园里吧,否则这应该是一篇罗曼蒂克的救赎文学,而不是强取豪夺的剧本。”
被关在审讯室一下午,不管精力还是体力都快磨没了,许幼仪的声音已经没有刚开始那么咬牙切齿,他终于恨恨地开口说:“我再说一遍、我从来、从来没有强迫刘静跟我在一起,你们警察说话都不讲证据吗?!”
“那是因为你知道刘静别无选择,只能跟你在一起,你当然用不着强迫她。”信宿冲他笑了一下,语焉不详道,“——总比跟其他人发生关系要好的多,毕竟两害相权取其轻,刘静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许幼仪刹那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个刑警知道什么?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说的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听说,刘静以前经常给同学补课,兼职赚钱维持家用,”信宿慢悠悠道,“前几天她生病住院的时候,你们学校的老师好像还去看过她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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