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天歌依旧睡的昏沉,这里并没有解君心的魔息, 显然他根本未曾进来接近过叶天歌。
之前两人打斗的院落也已经空了,解君心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同样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慕韶光在庭院中站了一会。
解君心的敏锐和危险超出他的想象, 魔域中的人确实个个都是棘手的刺头,但要按不好对付的程度来说, 此人论心机论武力值,都是慕韶光目前见过之最。
不过魔域有个好处,就是这里人心不齐。
解君心一句话点出慕韶光是冒充了身份,可若他想揭穿慕韶光,只要拿不出实质性的证据,也不会有什么人相信的,这一点慕韶光不是很担心。
他只是在想,解君心深夜来到这里做什么,难道他和叶天歌之间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么?
小猫咪一边思考,一边无意识地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圈,在泥土上踩出了一连串的梅花印,踩着踩着,脚下一空,差点一头扎到地上。
慕韶光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前面的泥土好像被挖去了一块,所以留了个坑。
慕韶光还想,少了块泥,那会不会是跟泥人的事有关系?
可他在坑边看了半天,也没觉得这里的泥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正在这时,一阵扇动翅膀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
慕韶光回头一看,抬起前爪,有只纸做的鸽子停在了他的小爪子上,口一张,吐出人言。
是上官肇波澜不惊的声音:“师兄,查到了,之前那些死者当中,确实有一部分是相识的,他们都曾经在合虚北面的泽陂之野学艺。”
果然和预计的差不多,慕韶光道:“你们现在在何处?”
上官肇说:“就在这里,从封夷山那边进来的。”
泽陂之野曾经不在魔域的范围内,是后来那些年魔神不断扩张势力,这才把那一片也纳入合虚的,其中有数处普通魔族的村镇,上一次程棂的生母刘氏所住的地方就在那里。
慕韶光道:“你们注意安全。替我查一查,附近有没有什么地方的泥土是带着香气的,有的话,什么都不用做,告诉我位置,没有,就走。”
慕韶光形容了一下他屡次闻到的那股香气,若对面的人是问千朝,只怕又要追问他是从哪里闻的,怎么闻的,为何这样关心了,但上官肇只答了一个“是”,纸鸽就变成了灰。
他虽然话少,办事可倒是毫不含糊,没过一个时辰,就给了慕韶光回信。
“找到了。在这里的一处村子里有片荒废的花田,据此地百姓说,曾经遍植奇花,花瓣落入泥土中作为肥料,久而久之,泥土便也有了香气。但是因为种花的人早已去世,那片花田荒废多年了。”
慕韶光玩味道:“荒废多年,依然保存完好?”
“是。”
慕韶光笑了笑,说道:“那这样,过两天,你们想办法在花田周围无人的地方弄出点什么意外来,但不要真的毁了什么东西。我要看看到那个时候,都有谁会心急。”
第二天早上,直到阳光洒满了床榻,叶天歌才醒了过来。
她很久没这样睡过一觉了,也根本不知道昨晚都发生了多少大事,整个人的脑子都有些懵,在床上坐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连忙去看自己的床头。
——里面的小猫不见了,她做的猫窝空荡荡的。
叶天歌眼中的光芒一下子就黯淡了下去。
她用手摸了摸那个软软的小窝,心想,走了也好,说不定他本来就有主人,又或者在哪里有自己的家,总之去哪都要比跟着她强。
她是个罪人,早晚都是要以死赎罪的,到那时候,这只猫又该怎么办呢?
这个时候,外面的门扉忽然一动。
叶天歌的面色顷刻间变得冷厉,拂袖一挥,大门洞开,她喝问道:“是谁?”
有个魔修走进来,恭恭敬敬地对叶天歌禀报道:“叶尊使,大长老命小人请您过去,说他有话要对大家说。”
既然说是对“大家”说,就是要开集会的意思了,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把戏,叶天歌的眉宇之间闪过一丝不耐,但还是说道:“知道了,我稍后就去。”
叶天歌又在周围找了一圈,确定小猫是真的走了,而不是自己跑到院子里遛弯,这才前往集会。
她因为此事耽搁了一会,几乎是最晚到场的,慕韶光已经在座了,叶天歌连看都没有多看他一眼,丝毫不知道这个看上去人模人样的师兄就是自己寻找良久的小猫。
解君心那里的位置依然空着,但是也没人认为他会露面,总之此人神出鬼没,不管他是否到场,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只要他想知道,绝对不会有半分遗漏。
大长老涂垚依旧坐在最上首,脸色看不出来喜怒,等到叶天歌到了之后,他缓缓环视四周,这才开口道:“今日召集各位前来,是有件十分重要的事要说——昨夜,我发现了一道魔神留下来的谕示。”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连涂垚的另外两个兄弟,涂森和涂磊都是满脸惊讶,看着他追问道:“大哥,你说什么?魔神还曾经留下过谕示吗?我们怎么不知道!”
毕竟鸢婴不是病逝,而是走火入魔而死,离开的太过突然,在他刚刚去世的时候,合虚上下便已经都把他的遗物翻捡一遍了,并没有发现过鸢婴留下来的只言片语。
谁知到了今天,涂垚会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涂垚道:“你们不知道,是因为我也是无意中才发现的。昨夜我神识阻滞,功法运转不畅,就去了碧血岩那里冥思——各位均知,那里也是魔神曾经参悟大道之处,我在冥思的时候就感受到了他留下来的神识,正是一道有关于掌门的谕示!”
他无视在场诸人各异的神情,回手在自己眉心处一点:“你们都听一听吧。”
一道紫芒迸现,魔神的声音顿时回荡在了在场所有人的脑海中,其中也包括慕韶光。
这并不是慕韶光第一次听到鸢婴说话,情况恰恰相反,此人是他师尊问旻的死敌,也是整个修真界的心腹大患,在问旻死后,他甚至想要借机一举吞并穹明宗,慕韶光当时与他抗衡良久,对于鸢婴的熟悉程度,甚至超过了不少合虚门人。
他一听就知道,这声音确实是鸢婴的声音没错,神识中蕴含的那股魔息也极为熟悉,但若说涂垚说的是实话,慕韶光也绝对不信。
不过有时候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愿不愿意认为这是真的。
总之此乃魔域内务,也不关慕韶光的事,他在旁边听着也就是了。
魔神那番话将在座的所有人都惊住了。
因为他的意思,并不是要把掌门之位传给任何一名弟子,更不是传给几位长老,魔神绕开这些最有希望的人选,出了一个最不该出的主意。
——这个位置由众人来争,能者居之。
至于符合什么条件才会被成为这个“能者”,魔神说,他的六名弟子身上各有一块令牌,原本是代表着他传人的身份,合在一起,又能够打开他的静室。
如今,他便指定,整个合虚之中,无论是谁,也无论采用任何手段,只要能集够了这六块令牌,就能够得到掌门的位置。
如果最终无人能够集齐,那么就是手中令牌多者为胜。
慕韶光自己也是当过掌门的人,一听就知道这法子简直是烂到家了,命令一下,整个魔域势必相互算计残杀,简直跟养蛊没有什么两样。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方法还没有意义。
要是真的养蛊,养出来的蛊王好歹确实实力强悍,能够完全将其他蛊虫震慑的服服帖帖,但魔域之中,能人不少,各有性情,结果现在从他们当中选掌门就是抢几块牌子,还是没有任何限制的乱抢,这就注定胜出者也会运气和诡计的成分,其他人又如何能够心服?
最后争来争去,等于争了个空,掌门之位的确定还是会落在又一场的内斗上面。
这当中的种种后果,慕韶光听完魔神的话,简直一眨眼睛就能想出来,他不信魔神不知道,或者说,不信大长老不知道。
而且,大长老提出这么一件事来,对他自己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慕韶光简直要怀疑,这人也是被派来给魔域找麻烦的卧底了。
但如果真的有人想要以此给合虚添乱,这个主意却又可以说是绝妙无比,妙就妙在,谁都能看出它烂,却又谁都不会拒绝。
毕竟,有机会总比没机会好。
慕韶光觉得,这件事未必是涂垚能够筹划的出来的,而真正的幕后之人,心机与目的都不容小觑。
果然不出他所料,在场的人们经过短暂的议论之后,此事就这样决定下来。
做完这件事,涂垚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重重往后一靠,瘫在了座位上。
涂森和涂淼满头雾水,还在低声问他:
“大哥,你怎么想的?那真是魔神的意思?”
“有什么后续安排吗?就算是不好说,也给我们透透底吧!”
涂垚的目光下意识地朝着解君心那把空椅子看去,随即迅速挪开,冷声说道:“该说的我自然会说,怎么,你们如此追问,是信不过我吗?”
他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别人再问就是翻脸了,只好也都满怀着纳闷住口。
众人之中,最清楚此事另有隐情的其实是叶天歌。
她前一天晚上刚刚去找过大长老,对方用她的血练功练的正畅快,哪有半点神识阻滞的影子?更加不可能在她走之后大老远跑到碧血岩那里去转悠了。
涂垚这番话,每一个字都是瞎扯,一定是在她走了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人群散去,叶天歌也跟着起身离开,直接去了涂垚的所住的山峰下面,果然没等多久,就看到涂垚也脸色发青地回来了。
叶天歌迎上去道:“大长老。”
涂垚先是被她吓了一跳,然后便皱起眉,不耐烦地说道:“你来做什么?”
他以往对叶天歌也绝对不能说一个“好”字,不过更多的是居高临下的羞辱与逗弄,却不会这般七情上脸,浑身上下都写着“暴躁”两个字。
叶天歌心中愈加疑惑,说道:“昨晚……”
涂垚却不等她把话说完,好像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抬手道:“你那块牌子呢,拿出来给我。”
叶天歌顿了顿,将自己那块代表魔神弟子身份的牌子乖顺地交了出来,递给涂垚。
涂垚直接收入怀中,心不在焉地说:“行,你回去吧,这一阵都不要来找我了。对了——”
他忽然抬眼,紧紧地盯着叶天歌,又说:“也不要再杀人,中止你所有的计划!我这次不是再跟你开玩笑,我怀疑就是因为你,我才被人给盯上了!”
叶天歌满脸惊讶:“大长老,您这话是……到底发生什么了?是,是谁?”
“不要多问!”
涂垚将手一挥,厉声道:“照我说的去做!不然我就捏碎你爷爷的残魂,听见了没有!”
叶天歌的眼神顿时变得凶狠。
她慢慢地直起身来,盯着涂垚,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心中骤然间萌生出无限的憎恨与暴怒来。
涂垚怎么敢……他怎么敢拿这件事来当做威胁!
叶天歌半晌都没有说话,涂垚也没心情再搭理她,拿人撒了一顿气倒是觉得舒坦了些许,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他刚走出两步,忽然觉得身后仿佛有一阵气流波动,那一瞬间,多年杀伐中磨练出来的敏锐第六感救了涂垚,让他将身体猛然一闪,黑色的剑锋就擦着他的脖颈刺了过去。
若是他再慢上半分,恐怕连头都要被削下来半个了。
闹出这么一出,涂垚又惊又气,厉声喝道:“叶天歌,你疯了吗?!”
叶天歌面无表情,眼带杀气,左手聚气一凝,又多了一把匕首,她就这样双手双持,再次向着涂垚扑了上去。
涂垚最强的是御符和布阵能力,叶天歌这样突然暴起,连连抢攻,就是为了不给他腾出手来拿兵刃或者符咒的机会。
她这样子还真像发疯了似的,涂垚都不知道这丫头还有这样的本事,一时被逼的额上见汗,徒手抵挡,不多时,已经满手都是鲜血。
正在这时,两人忽然都听见头顶传来巨响,紧接着,竟然有一块硕大的山石松动了,骨碌碌地从山壁上滚落下来。
这石头是冲着叶天歌那边去的,叶天歌猝不及防,只能暂时放缓攻势,飞身跃起闪避。
可涂垚就是抓住了这一瞬,于是形势立刻反转。
两道带着火光的符纸从他手中甩出,精准地击中了叶天歌的匕首。
火光的爆燃声与巨石落地的声音交错着响起,涂垚已纵身向前,一脚踹在了叶天歌的胸口处,将她整个人踢倒在地,两只匕首甩飞了出去。
涂垚厉声喝道:“你要干什么?连我都要杀!”
叶天歌怔住,过了片刻,她突然用袖子掩住脸啜泣起来。
涂垚冷笑道:“你还有脸哭?这时候知道害怕不觉得晚了吗?!”
叶天歌跪在他的脚下,抽抽噎噎地哀求道:“大长老,刚才都是我不对。是我鬼迷心窍了,我一听别人提我爷爷,我就……我就控制不住自己,像发了狂一样,求求您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她这样匍匐在涂垚的脚下,肩膀一耸一耸的,看起来实在楚楚可怜,涂垚居高临下地垂目望着她,这个角度根本看不见,其实叶天歌掩在衣袖后面的面容上满是嘲讽之色。
他冷冷地说:“我今日饶了你,焉知哪天不会死在你的手里。”
叶天歌连忙说:“不会的,不会的,您待我有恩,我刚才是急昏了头,以后真的再也不敢了!再说,我也不是您的对手,这一次长了教训了,难道还会有下回吗?”
叶天歌这话说的还真不对,刚才的事,涂垚也是心有余悸,他心里清楚,要不是那块石头恰好掉下来,他只怕今天真要死在这丫头手里。
她藏得可真够深的。
涂垚其实已经动了杀心,只是他知道,碍于叶天歌的身份和目前的形势,他怎么也不可能这么明目张胆地亲自动手杀了叶天歌,太容易落人口实了。
要除掉她,有的是别的法子,只是她那一身血,未免可惜了。
涂垚缓缓地道:“起来吧,我这次念在你情切,不跟你计较,如有再犯,你知道,后果一定是你最不想看到的那一种。”
叶天歌低声道:“是,谢谢大长老。”
她没有起身,依旧是跪伏在地的姿势,藏在袖子里的手中,赫然还握着一根锋锐的银簪,簪子尖端泛出微微的蓝光。
叶天歌慢慢抬起眼睛,从睫毛下面盯着涂垚的身影,寻找攻击的机会。
可惜,这一次涂垚明显不再信任她了,竟然没有背对着她迈步离开,而是抬手唤醒一处法阵,整个人闪身进阵而去。
叶天歌深深吸了口气,起身离开,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她住的地方有着整个魔域中最温暖、最美丽的色彩,未加修剪也并不名贵的野花开的满院子都是,在风中摇晃着弥漫开浅浅的淡香。
曾经她也有过一个这样的家,无忧无虑,简陋温馨,曾经她也有会关心自己的家人,下了学堂推开门,就会笑着颤巍巍地迎上来,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叫她:“囡囡——”
叶天歌的手握紧了门框,房间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她怔怔地望着房间里面,所有的色彩都褪去了,唯剩方才大长老的那些话像噩梦一样在脑海中回响着,让她的身体微微颤抖。
叶天歌靠着墙壁,蜷缩着坐在地上,将自己抱紧。
她真是没用,为什么每一次的反抗都会失败?为什么总是把事情越弄越糟?
她可以忍受涂垚的压榨和欺辱,但是她不能不报仇,涂垚不让她报仇,她就得杀了这个人……但还是没有成功。
对方显然已经起了疑心,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应该是有办法的吧,好好想想,肯定可以解决,要想稳住他,让他不去破坏爷爷的残魂,然后设法查一查涂垚不让她再去报仇的原因……
可是,思考这些事情好累啊,她活的也好累啊,她拼命地想站起来,往前走,可每回,别人轻飘飘的一句话,一伸手,就足以将她再次打倒在地。
她真的,真的有些不想再撑下去了。
叶天歌望着窗户外面的天空,魔域的天总是紫蒙蒙的,阳光单薄的像是一层薄纱,曾经记忆中的蓝天与暖阳仿佛已经与她是隔世之遥。
她觉得那些晦暗的色调仿佛变成了滔天而来的大水,一层层地沉淀下来,漫过胸口,漫过鼻腔,逐渐灭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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