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忽然觉得那眼睛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是哪里熟悉。
“你已经握住了祂的‘心’了。”容器轻声说。
为了今天,祂已经等待了亿万年,也在宇宙中躲藏了亿万年——这亿万年间,众神之国彻底崩坏,死亡之主的阴影却飞速扩张,祂已快被逼至绝路,而今却正是绝处逢生!
没有犹豫,神力如洪流倾泻,汇聚在掌心,猛然捏碎了这枚心脏!
破裂的血肉从指缝中挤压出来,瞬间得到的快感,几乎超出世间一切,连神明也不禁发出一声喟叹。
梦境的世界开始崩毁,好像烟花一样四散崩裂,四周一切褪色。
“你已经捏碎了祂的心。”
“自此之后,你不必再因畏惧躲避于宇宙荒芜边境,也不必再担忧死亡与恐怖随行。”
“你的欲望、你的渴求、你所想要的一切,都已铺于前路。”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
“祂的心脏蕴藏巨大的能量,只要吞噬它,就能够成为宇宙中唯一众神之王。”
洛萨忒修斯上前一步,狂热与兴奋将祂充斥,是已期待了太久吗?当然,期待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世间已没有比这更心潮澎湃的事情了。
祂杀死了死亡之主,祂将登临至高神座,祂是众神之王!
祂不假思索地将心脏吞入口中。
几乎是刚入口祂就觉察到了不对劲。
没有能够咀嚼,那东西仿佛瞬间长出了几十只节肢,从祂的喉咙爬下肚腹。
那是……‘心’?
狂热的意志渐渐恢复。
沾血的手臂一片粘稠。
周围崩坏的景色已经恢复如常,竟和先前没有两样——梦境的崩塌是假的,是眼前的容器——眼前的容器操纵了梦境的流动,在祂面前炸开了一场虚假的烟花!
所以,祂刚才捏碎并吞下去的……也并不是什么死亡之主的心脏。
【你让我吞了什么!?】
“是好东西哦。”
容器闭上右眼,漆黑左眼对他戏谑地眨了眨。
【不对……】
【这只眼睛……】
洛萨忒修斯瞳孔收缩。
【欲望之主……你没死?】
【不……不可能,你没死的话,死亡之主不可能在你的尸骸上诞生……当初,你的错误判断导致了虚空崩塌,又滋生了死亡之主的阴影令宇宙走向寂灭……不……你为什么不滚回你的地狱里!?你从坟墓里爬出来,难道还要计较我当年的逃跑吗?你已毁灭了我的半身!】
怒吼之后,祂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站在祂面前的,只是一具容器,它的血肉和骨骼都蕴藏着浓浓的死亡之主的味道,被永久打上了专属容器的印记。
如果昔日众神之主的意识真的复苏,又怎会容许自己待在这样一个杀死自己的后继者制造的载体中。
这只是一个装载了欲望之主残骸的容器而已。
……可是,就算只是装载了部分残骸,刚才的自己也被之迷惑了。
容器怎么能掌控这样的力量?
是了,那只眼睛——
那只眼睛,或许残留有以利亚的冤魂。那位曾经的诸神之王不可能不为自己留下后手。所以,现在操控那具躯壳的,究竟是容器本身,还是欲望之主?
这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联想到死亡之主忽然的衰弱与沉眠,生性谨慎的祂已经产生了从这个世界脱离的念头——这份谨慎,是祂屡次从死亡之主的狩猎下脱逃的原因。
可是。心底忽然又有一个声音响起。
能够杀死死亡之主的机会或许只有这一次了。
能够登临诸神之王宝座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了。
祂躲躲藏藏了这么久,难道真的甘心?
这念头在扎根在祂心脏中发芽生根,忽然有些无法遏制。
祂盯着那脆弱的站立着的容器,一个容器而已,就算有可能承载着欲望之主残留的意识……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祂踌躇着上前一步。
也就是这一步。周围景色变幻。
洛萨忒修斯忽然意识到对方是要将祂拖入梦中!
地上的生灵想要强行拖一个神灵入梦,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的幻想。
但是对于以利亚而言……以利亚——!
“发芽地很快呢……用你的妻子心脏为媒介制作的种子。”
谢眠走上前。
“阿勒忒娅很想念你。你们该团聚了。”
洛萨忒修斯心脏的位置血管凸起,形成蜘蛛的轮廓。
这是以利亚的梦种——再不脱离这个躯壳,就会被拉入梦中——而梦,是欲望之主的绝对领域!
祂必须、马上从这个世界脱离!
周围梦境的力量澎湃扭曲,洛萨忒修斯已经相信,或许死亡之主的‘心’真的不在这容器的身上——如果这容器体内真的有以利亚的意念的话,操纵死亡之主的梦境就并非完全不可能!
这样想时,整个梦境庞大恐怖的重量已经骤然压制了上来,逼迫祂的意识困守笼中。
洛萨忒修斯发出一声怒吼,无尽神力从宇宙彼岸向此方牵引。
地上黄金之书化为纯粹的黎明之力,将方舟内部照得亮如白昼。
比太阳更炙热的温度让方舟内所有一切都开始融化、坍塌。
空间在扭曲。一团金光在祂的躯壳中闪烁,将骨骼血肉都映照透
所以也能清晰看见,一只黑色的蜘蛛正扒在光芒下沿,死死不肯放开。
【放手!阿勒忒娅——!】
蜘蛛形状的种子已经没有了意识,却只知道咬住那让自己熟悉的气息。梦的根系沿着光芒不断攀沿,密密麻麻让人心生恐惧,
洛萨忒修斯发出咆哮,正欲强行斩断部分本体与之链接,却忽然感受到又一层大网将祂笼罩而来。
令诸神震悚的死亡气息让祂一切行动都陷入僵止。
这是……死亡之主布下的法阵?
这里怎么会有死亡之主布下的法阵?
不对。不对。不对。
法阵并不是被提前布置在这里,而是来源于祂所附身的这具身体。
祂的祭司戴着的单片眼镜——!
所谓叛逃是虚假的,奉出信仰也是虚假,这是陷阱陷阱陷阱陷阱陷阱陷阱!
蜘蛛的节肢已经握住了祂,发芽的梦种从光团上破出树干。
不!!!!!!
一切归于寂静的时候。
谢眠从地上捡起一片单片眼镜。
镜片已经完全碎裂了,他放在鼻尖轻嗅,嗅不到任何残留的夜息花香,有些遗憾。
本打算将之扔下,想了想,还是放进了衣服口袋里。
天空中,猩红的月泠泠照耀。
他感受着灵魂里逐渐被填补的空洞,呢喃。
“五分之四。还有……最后一片。”
漆夜找到谢眠的时候,对方正坐在树下。
那是一棵很高的、纯白色的巨树。根系扎于整个巨大坑洞的中心,白玉般的枝节延伸出来,发出淡淡的荧光,树梢上开满了纯白色的小花。
树的旁边散落着一些银白色的金属碎片,似乎被高温融化过,看不出原型。
谢眠背靠着树,长而卷曲的头发散落肩头,纯白的花朵落在他的衣服和发间,衬得平时那张漂亮得妖冶的脸,有种异样的圣洁。
他曲着腿,正低头把玩着手上一朵娇嫩的白花。听到声音,便朝他看来,道。
“你来啦。”
漆夜:“你在等我?”
“嗯。”谢眠歪头朝他笑了笑,“你不过来吗?”
他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纷纷扬扬的白色花瓣在他身边飘洒着落下。
很奇怪,明明刚才地震的时候,那些变异的岛民们都尖啸着往这边跑,可是等地震停止之后,所有声音都不见了,包括岛民的踪迹。
就好像有一个橡皮擦,生生把它们都抹去了一样。
他又看向前方。
那棵足有几十层高的白色树木矗立在那里。
这样高的一棵树,之前在大坑上方的时候他们应该能看到,但却没有任何印象。似乎突然之间,这棵树就从泥土里长了出来,然后遮天蔽日。
不过,很快这些东西都被他抛诸脑后了。
他闻到了不远处传来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
他快步走过去,观察着谢眠。
血液是从对方的胸膛渗出来的,接近心脏的位置。
因为衣服是黑色,所以并不明显。
漆夜并不认为这个世界上还有能让这个怪物受伤的存在,甚至下意识就觉得这是谢眠为了欺骗他设下的又一次谎言。
以前夏眠最怕受伤。
一受伤会喊疼。然后怯生生地缩在他怀里。上药的时候会闭着眼蹙着眉。用手揉皱他的衣襟。
都是谎言,他想。
低垂的视线落在谢眠掌心。
一朵被揉皱的白花正躺在那里。
“我站不起来了。”谢眠道。
漆夜面无表情:“你受伤的又不是腿。”
谢眠:“就算是怪物,被人洞穿了心脏,也不是那么容易恢复的事情。”
漆夜拧起眉,沉默片刻,还是问出一句:“现在怎样了?”
“嗯……得尽快补充能量。不然血流干了,可能会枯萎掉。”
“……枯萎掉?”
漆夜抽了抽嘴角。
忽然想起对方本体似乎是一株玫瑰,用枯萎这个词形容……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
“所以,”他试图令自己的口吻变得更冷漠一些,“你要怎么补充能量?”
谢眠撩起睫毛看了他一眼。风流婉转的一眼。
然后朝他伸出手。
“拉我起来。我去觅食。”
于是漆夜握住了他的手。
滑腻冰凉的感觉。像柔软的玉石、流动的冰雪。反正不太像人。
下一秒。
虽然一直有所戒备,可是当无数白色的树根从周围破土而出,将自己缠住,同时右手被巨力牵引,整个人被拉到谢眠身上的时候,他还是有些出离的愤怒了。
“你、又、骗、我。”他咬牙切齿道。
谢眠闷闷地笑了起来。
漆夜能够感觉到他的胸腔震动。因为震动,洇湿衣服的血液还在不断地外渗,但谢眠脸上没有一丝痛苦模样——漆夜忍不住想,怪物是不是本来就不会感觉痛苦?
“你又被我骗了。”
谢眠笑道。
漆夜简直想要拔刀。但他看着谢眠此刻的笑容,动作却停了下来。
并不是夏眠伪装出来的天真纯洁,也不是惯常表现的魅惑妖冶。
而是纯粹的快乐,明媚地喜悦。
他弯唇笑着,漂亮的脸上没有任何阴霾,就像个孩子一样。
一个想要讨糖吃、且计划得逞的孩子。
他从来没有见过谢眠这样的笑容。
或许以前见过。是什么时候?不是在乐园里,应该是更久、更久之前……
他们在这个世界里没有进入乐园的时候,曾经见过面吗?
他感觉头有点痛了。
脸颊湿湿软软地,是谢眠凑上来舔了他一口。
对方的动作亲昵得好像在吃糖。
就算不是糖,也应该是布丁、蛋糕,诸如此类。
树上的白色花瓣还在飘飘摇摇地落下。
漆夜还在想那个笑容。
是什么时候见过呢?
为什么想不起来?
他觉得自己应该想起来。
该想起来的。
头脑开始有些昏沉。
世界的声音和画面在逐渐远去。
他想,或许是因为……玫瑰太香,熏得让人头晕眩。
【最后一片。】
树上的最后一片白色花瓣落尽了。
它们堆在同样纯白的骨上,形成一座小小的坟。
如水的月色为墓地披上一层银纱。
而孩子已消失不见。
“以利亚大人……”
繁华的诸神之国,洁白的云缠绕着高耸尖塔,一座座神之塔分散排布。
“以利亚大人……”
侍女怯怯的呼喊。
他斜枕于云床,手中拿着一管长烟枪,正吞云吐雾,听到声音,才慢吞吞睁开眼。
“什么事。”
侍女惶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以利亚大人,众神都在殿中等您商议,请问您什么时候才愿动身前往?”
他吐出一口烟雾,淡淡道:“就让他们等着吧。”
侍女不敢多言,迅速地退下了。
他把手中的烟吸完,才从云床起身。
悬浮的水镜倒映出他的脸。
漆黑蜷曲的长发散着,像是涂抹着石灰粉的苍白美艳的脸。白色长袍松松垮垮露出半肩,指间夹着一管细长的烟枪。
【不对。】
镜中的人也望着他,道。
【你是众神之王,欲望之主,立于宇宙无尽生灵之上的至高存在,世间所有欲i望的源头与归处,有什么不对?】
【不对。】
他依然道。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周围景象已如雾般散去了,却还有几缕蛇一样缠绕着他。
他正走在一片玫瑰花海之中。
风吹过,繁花如浪。
有人正站在花海中央。
是个男人。身形修长,穿黑风衣。整体看上去却有些透明。
“好久不见。”男人转过身来,面容与大学礼堂那张黑白照片上的面孔重叠了。
谢眠手插在兜里,淡淡道。
“好久不见。”
没什么食欲的时候,他脸上惯来是没有什么好表情的。
毕竟眼前的人,并不是死亡之主——真正的死亡之主已经沉眠。
也不是循环中的真名碎片——那片碎片已被毁灭,这只是一段被复制下来的记忆留影。仅此而已。
不能吃也不能啃。
随时随地都可能会消散。
男人看着他,笑了笑,“我还是喜欢你电话里叫我铁柱老师时候的语气。”
谢眠:“铁柱老师给自己起名字的功力可真是令人不敢恭维。”
虚影又笑了一下。
“你既然来到了这里。那么,按照记忆的安排,我可以回答你三个问题。”
“三个太多了。”谢眠道,“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够了。”
“祂的‘心’在哪里?”
似乎没预料到谢眠会说出“三个太多”这样的话,虚影怔了怔,反问。
“祂究竟安排了什么,你不好奇?”
“不好奇。”
“祂真正想要什么,你不想知道?”
“不想。”
“所以,你自私你冷酷你残忍你无情,你什么都不在乎,你只在乎祂的‘心’在哪里。”虚影抬手抹了抹眼睛,虽然那里一滴泪没有,“事已至此,你依然想杀死祂,是吗?”
“我以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虚影叹了口气。
“眠眠,你诚实得令人伤心。”
谢眠:“承蒙夸奖。所以,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虚影沉吟了一会,道:“这个问题,我猜应该有人已经回答过了。”
谢眠:“如果你想说的还是祂把‘心’放在了我的身体里的鬼话,那我劝你还是不要继续放屁了。”
虚影:“为什么不能?”
谢眠转身就走。
“等等,”虚影无奈喊住他,“我是说真的。你既然已经确认,祂的‘心’就在祂的梦里。你自己也是祂梦的一部分,为什么不能承载祂的‘心’?”
“不可能。”
斩钉截铁的三个字。
且不论把心脏寄放到一个想要弑主的容器体内有多么荒唐。如果死亡之主真的把祂的‘心’放进了他的身体里,他不可能会感受不到。
“有个地方,你之前一定没有好好注意过。”
虚影的语气却比他还要斩钉截铁。
“我说的是,你自己的梦。”
他自己的……梦?
谢眠脚步停了下来,没有回头,道:“我没有那种东西。”
他确实擅长编织和入侵梦境,那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就像他本能就能感知和操纵别人的情绪和欲i望一样。
但是,那些梦归根到底都是别人的。所感受的情绪和欲i望,也大部分是别人的。他自己不会做梦,也不必做梦。
“不,你有。”虚影却道,“完整的灵魂怎么会没有梦呢?”
完整的灵魂。
倒也没错。
灵魂中的巨大空洞已经被填平,不再时刻叫嚣着亿万年无止无休的饥饿。
或许他现在的模样,已经确实能够称得上是“完整”。
“况且,”虚影斟酌着说,“梦也不仅只是生灵欲i念编织的幻想,也可以是对曾经历经的过去的缅怀。”
谢眠:“所以,祂把自己切成食物送到我面前,就是为了让我拥有一个自己的梦?”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虚影道,似乎有些惊讶,“原来你不是什么都没有知觉的木偶。”
谢眠:“更不是只知道吃的猪。”
“……噗。”
虚影笑出了声,忙干咳了几下,“还是说回你的梦吧。你知道该怎么进去吗?”
谢眠给了他一个“你在说什么废话”的眼神。
“我的意思是,你可千万不能搞错了。”虚影认真道,“哪一个才是你‘自己’的。这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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