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骨美人(夜雨行舟)

是只形态非常扭曲抽象，且无比巨大的蜘蛛。
是伊西斯的线索。
他迅速把书翻了一遍，尝试将这些形态诡异的文字全部记住，这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在默记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不知道是何时而来，又从何而来，几只很小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是蜘蛛从书脊后面爬了上来，一直爬到了书页上面，形态居然和那些扭曲的文字有些像。
谢眠干脆利落地合上了书本。
书本里面的蜘蛛大概是被夹扁了，但很快，又有蜘蛛爬了上来，爬上古老残破的书籍封皮。不只是书，再往后看，他的指尖，还有手臂苍白的皮肤上面同样有蜘蛛在爬。
而就在他意识到蜘蛛爬到了他身上的时候，皮肤对那种被多节肢类动物攀爬的触感也同时收到了反馈，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细密的触感。那些东西越爬越快、越爬越快，扭曲成黑暗的
寻常人恐怕已经在这种可怕的境况里面吓得尖叫出声，吓个半死，疯狂拍打自己身上的蜘蛛。
但是谢眠却只是微微眯起眼睛。他看着自己的掌心，上面也有蜘蛛在爬。
他倏然握拳。
依然细密的触感，但他手心并没有能够握住实体的东西。
是幻觉。
能够将他也影响的幻觉。
而幻觉的来源仅仅是他刚看了一本书。
有意思。
意识到是幻觉之后，那些骤然出现的蜘蛛就再也无法混淆他的判断。
只是这种混乱的状态不知道会维持多久，谢眠打开笔记本。
笔记本里面写的居然是中文。
这是本日记。
网页百科的资料简介上，伊西斯是D国人，没有过国内的居住和留学史。
虽然资料应该绝大部分都是伪造，但伊西斯会用中文写日记，还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也许这本日记并不是对方的。
他继续看。
日记开头是非常稚嫩的笔迹。
2009.9.1 青（这个字被用红色签字笔圈了起来，并改正为“晴”，下面被圈改正的还有很多）
老帅布置了作业，要我们每天都写日记。
今天是星期天，我早早起了床，想和爸爸打招呼，他一个礼拜只有这天回
妈妈早参做了鸡蛋guàn饼，爸爸喜欢吃。我也吃了，还喝了杯lǎi。
但是每次吃完早歹，爸爸就会出去。我问妈妈爸爸去哪里，妈妈说，爸爸去能够向神讨告的地方。
我知道神这个字，刚学写字的时候，爸爸教给我的第一个，就是这个。
但我一直不太dǒng，神是什么。
我一问爸爸，爸爸就给我讲故事，那些故事我都听过好多遍了，都是以前的人写的故事，一听就是胡扁的。反正我从来没见过。
花时间信那种东西，又有什么yi义？爷爷之前病的那么重，爸爸从那时候就天天去讨告，爷爷还是不在了。
反正我不信。
我永远都不会信这种东西，因为它夺走了陪着我的爸爸。
我讨厌它。

看字迹和口吻，写日记的应该是一个小孩子。
伊西斯为什么要把一本小孩的日记放在行李箱里？这个小孩是他什么重要的人，亦或者，就是伊西斯自己？
这些答案都需要从日记里找。
……不过，如果这日记真的是伊西斯小时候写的，那么，姬语所见那个匍匐在神像面前姿态虔诚的祭司，小时候居然不信神明，倒也十足讽刺了。
谢眠继续往下翻。
日记里面记录的都是一些在大人眼里看上去十分琐碎的小事，口吻相当稚嫩，不过，里面的错字和拼音慢慢越来越少了，被圈出来的错误没有犯过第二次。大概只过了几个星期，就基本看不到给红色签字笔纠错的痕迹，甚至行文都逐渐流畅了许多。
这小孩学新东西的速度还挺快。足以算得上是个小天才了。
谢眠翻阅速度飞快，将不重要的部分都快速略过，只在里面寻找有用的信息。
翻到一页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2010.3.1 雨
今天又是礼拜天，爸爸很早就出门了，都没有等我起床一起吃早餐。
妈妈做的鸡蛋灌饼有些冷了，变得油腻腻的，我只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
外面下着好大的雨啊，像石头一样敲打着窗户，吵吵闹闹的。
我写完了作业，天已经黑了，妈妈做好了饭，等爸爸回来。但是很晚了，爸爸都没有回来。
妈妈让我先吃饭，但是端菜过来的时候，她接了一个电话，然后不小心把碟子掉在地上，把碟子弄碎了。
好奇怪。妈妈为什么哭了？
2010.3.2 雨
今天，妈妈跟我说，爸爸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问她是哪里，妈妈说，那是神居住的地方。一个没有痛苦和疾病，丰盈富足的国度。爸爸在那里幸福地生活着。
我问妈妈，我也可以去那里吗？我想见爸爸。
妈妈过了很久才说，等我长大了，终有一天会见到的。
可是长大太久，我现在就想见他。
2010.3.7 晴
又到了星期天，我偷偷出门，去了爸爸经常去祈祷的地方。
那里的人看到我都很惊讶。站在最远的一个叔叔走上前来，他是爸爸的朋友，曾经来过我们家里吃饭，叫做克拉索。他的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对我说。
“人终有一死。孩子，不要悲伤。回去吧。”
我说，我要找爸爸。
叔叔说，爸爸不会再回来了。
我说，爸爸不回来，那就让我去找他。我指着远处的十字雕像问叔叔，不是说只要向神明祈祷就能够实现愿望吗？那就让我祈祷，我要见爸爸。
我曾经讨厌神，它抢走了我的爸爸。
但现在我愿意相信它，只要它让我见到爸爸。
叔叔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很快就过来把我给接了回去。妈妈抱着我哭了很久，然后告诉我，爸爸已经死了，他不会再回来。
为什么每个人都非要向我强调这点？
我又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妈妈最近不开电视，也不开收音机。但是我在报纸的角落里找到了。
爸爸那天没有去祈祷，而是去了市图书馆。暴雨里燃起了一上火，市图书馆被烧光了，幸运的是图书馆里所有人都逃了出来。
除了爸爸。
2010.3.13 晴
周末又到了，今天我没有出门。
因为我想起那天爸爸出门前留下了一个箱子，就放在餐桌旁边，那天吃早餐的时候妈妈提过，但是现在却不知道在哪里了。
趁着妈妈出门，我把房子找了个遍，发现箱子在妈妈床底。
箱子的拉链上了锁，打不开。我摇晃了一下，里面有东西发出响声。
爸爸留下来的东西，是什么呢？
我得找到钥匙。
2010.4.14 阴
找了好多天了，还是找不到钥匙。不过没关系，我从混混乔尔那里学习了一下开锁的技巧。
趁着妈妈不在试了一下，箱子被打开了。里面的东西好少，只有一本破破烂烂的书，和一个铁罐子。
我先拿起了书。
那本书看上去已经很有些年头了，里面密密麻麻都是爸爸抄录的笔迹。
但是书里的文字有些看不懂……不过有图片，嘶，好大的蜘蛛，有点恶心。
就在看书的时候，床底下面忽然爬出了一只大蜘蛛，从我脚边爬了过去，把我吓了一跳。书还没有看完，我忽然听到妈妈回来开门的声音，连忙把书放了回去。
幸好，妈妈什么都没有发现。
2010.4.15 晴
为什么家里面忽然之间多了那么多蜘蛛？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听到蜘蛛爬动的声音，就在耳边，好近，窸窸窣窣的，但是我开灯找却没有找到。
早上起床之后我对着镜子刷牙，看到自己脸上爬过一只蜘蛛。我打了自己一巴掌，脸上多了个红通通的巴掌印。
妈妈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家里最近虫子好多，妈妈说，最近是雨季，天气潮湿，蚊虫确实容易滋生。却又直直地盯着我问，我看到的虫子是什么。
我本来想说蜘蛛，但是妈妈看着我的表情好奇怪，她美丽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上去有点恐怖。于是我改口说，是蚊子。
妈妈长长呼出一口气，把早餐放到我面前，叫我慢慢吃。
我点点头，忽然看到一只蜘蛛从妈妈的围裙上爬了过去，我伸手过去捏，但是，蜘蛛跑掉了。妈妈看着我没有说话。
2010.4.24 雨
最近妈妈都请假在家里，好不容易今天上班了，我去她的房间里找爸爸的箱子，但是箱子不见了。
我坐到了地板上，有些发愣，妈妈难道发现我干坏事了吗？忽然，一只大蜘蛛从床底爬了出来，是我一开始见过的那只。不过这一次，它没有很快爬走，而是停在了原地，好像在看我。
真是奇怪，蜘蛛也会观察人类吗？
我讨厌蜘蛛。我站起来，想用拖鞋拍死它，但它躲开了，爬行到了另一个地方，停了下来，还是看着我。我跟过去拍，它又移动，然后继续停下来看着我。
好奇怪，难道它真的是打算带我去什么地方吗？一只蜘蛛？
我走了过去，它果然继续动了，一直沿着楼梯往上爬，爬到了我家阁楼，这里是家里堆放杂物的地方。
蜘蛛灵巧地爬进了杂物最里面，一个非常隐蔽的角落里。我跟了过去。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箱子。爸爸留下的箱子。
箱子的锁被换掉了，但是这难不倒我。我用从乔尔那里学到的技巧开了锁，把箱子打开，拿出了那本书。
这一次，我把书看到了最后。虽然还是看不太懂，不过，里面的内容我基本都记住了。我的记忆力很好，爸爸妈妈老师都夸过我聪明，以后肯定能成为一个和妈妈一样出色的科学
我看到最后一页，那里夹着一张薄薄的信纸。
那是爸爸留下的信。里面的内容让我惊讶。
爸爸说，他找到了复活爷爷的办法。不仅仅能复活爷爷，如果顺利的话，世界上所有人都不用再畏惧疾病和衰老的困扰！
爸爸说他已经在动物身上做过实验，复活了一只已经死掉的蜘蛛。这是生命的奇迹！
这个复活的办法，是在市图书馆的旧书区里发现的。那里面的书都不能外借，为了研究，爸爸把书的内容全部抄录了下来。
不过，这本书的原本其实是爸爸的朋友克拉索叔叔先发现的。克拉索叔叔邀请爸爸一起研究，他和爸爸都是神学爱好者。这段时间，爸爸都在和克拉索叔叔一起试图破译书籍里面的文字，就在最近，有了重大的进展。
在复活蜘蛛之后，爸爸紧接就破译出了让人复活的方法，打算马上实践。但是，克拉索叔叔并不同意父亲的做法，认为这种力量是邪恶的，爸爸背叛信仰，必然会受到惩罚。
爸爸说，自己明明是市里最出名的医生，可他对爷爷的病情却束手无策，并且爷爷最后过世的时候，甚至不是直接死于病情的发作，而是死于他的抢救不够及时，这一切都让他痛苦和后悔。
他说，自己这一生，信仰最虔诚的时刻，是发现自己对爷爷的病情无能为力的时候。而在爷爷死后，所有一切却都已摇摇欲坠，克拉索无论如何都不会懂他的感受。他已不奢求自己死后得上天堂，如果能够弥补自己的过错，那么，他可以去地狱赎罪。
爸爸去了。
信件上标的日期是2.29，图书馆火灾发生的前一天。
他死在了一场暴雨里燃起的火焰中。
爸爸把手抄本留在行李箱，一起留下的还有这封信件和一个铁罐子。
铁罐子里装着爷爷一半的骨灰。根据爸爸的说法，这是为了防止实验里意外发生，所以，他把骨灰分成了两份，一份带去图书馆，而另外一份，他留在了行李箱里面。
能够将人复活的办法，是什么？
我在信件翻来覆去的看，但是爸爸并没有细说。不过，那个办法肯定就藏在这本书里！
我要找到复活的办法！我要见到爸爸！
随着我更加专注的翻看，那些歪歪扭扭的文字似乎有生命一样，在我的脑子里活了过来，重新排列组合，形成奇怪的画面。我努力想要去看清楚，可是始终像隔着一层幕布。我忽然看到有黑色的尖锐东西把那层幕布戳穿了一点点，我想要过去摸一摸，却忽然听到耳边传来叫我名字的声音。
我从书里抬起头，妈妈正站在阁楼的楼梯看着我。
她冲了过来，捂住我的眼睛，紧紧抱住了我。
妈妈抱着我哭了很久，哭声和窗外的雨声融在一起。
她让我不要再试着去找爸爸了，还要我发誓，忘记今天和之前看到的所有东西。
我答应了妈妈。
2012.9.1 雨
又开学了，我三年级了。
“你还能看到蜘蛛吗？”
吃早餐的时候，妈妈问我。
我摇了摇头。
这句话，这两年多里妈妈都不知道问我多少遍了，可是妈妈还是不怎么相信。
学校课程很无聊，老师教的那些东西我早就已经会了。我拿着从刚刚重建完成的市图书馆里借来的大学物理课本翻看。
放学回家，我看到克拉索叔叔又来家里做客。
妈妈今天烧了蘑菇汤，这是克拉索叔叔很喜欢喝的汤，他还赞扬过妈妈的厨艺。
妈妈作为一位常年手持量杯的化学家，烹调的技艺也同样精确而惊艳。
我知道，今天妈妈又要请克拉索叔叔帮我做法驱邪了。
她似乎一直认为爸爸当年是被不干净的东西上身了，而那东西现在传染到了我身上。
但我感觉自己很好。我和其他人没有区别，除了能看到蜘蛛从别人的脸上爬过，不过那些蜘蛛一般都很小，不怎么影响观察。
不过偶尔也有例外。昨天放学的时候，我路过银行，看到一个脸上爬着几只大蜘蛛的叔叔走了进去。
我加快了步伐走远，再之后，我听到了枪响。
妈妈很信任克拉索叔叔。
克拉索叔叔是城里唯一的神父，很受城里大家的敬重。之前，他还协助妈妈办理了爸爸的丧事。
吃饭的时候，电视里播放了昨天的银行枪击抢劫事件，监控器录像里我在银行前面，和歹徒擦肩而过，虽然打了马赛克，但是妈妈还是认出了我。
妈妈好像非常后怕，抱住我说。
“以后要是再见到奇怪的人，一定要马上远离，回来之后记得和妈妈说。”
我点点头，转头看向旁边的克拉索叔叔。
他的脸上爬满了蜘蛛。
不仅是脸上，还有衣服上手上甚至指甲缝里，也全都是密密麻麻的蜘蛛。
妈妈，你知道吗，克拉索叔叔，才是最奇怪的人啊。
可是我之前和你说的时候，你却不信。
不过，那也没关系。
当初你没有保护好爸爸。
但现在我能保护你。
2012.10.7 雨
今天周日，我和妈妈来教堂做礼拜。
妈妈是出名的科学家，以前从来不怎么信这些东西，但是这两年来，她好像越来越相信了。
不过，今天的教堂里很混乱，警车呜呜呜的声音停在外面把教堂包围了起来。全场封锁，妈妈和其他来做礼拜的人们站在一起，有些不知所措。
克拉索叔叔带着手铐，被警察压着走了出来，路过的时候，他回头看了我们一眼。
很多人都说，克拉索先生长相非常英俊，可是我实在看不清楚他的样子。他脸上被太多的蜘蛛塞满了。
那些蜘蛛扭曲变幻爬动，我看着他，他看着我。他忽然张开了嘴，牙齿里也塞满了蜘蛛，抖动着嘴唇，对我说：“是你。”
克拉索叔叔被警察强拉着带走了。
一个警察来到我妈面前
“根据匿名人提供的重要证据，克拉索·路德维希，涉嫌两年前的一起纵火杀人案。雅莉安娜女士，你是受害者的妻子，请配合我们协助调查。”警察叔叔说。
妈妈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
从警察局回来之后，妈妈坐在沙发上，抓着头发，掉了很多在地上。她的眼眶通红。
我走过去抱住妈妈。
好瘦。我想，这两年，妈妈越来越瘦了。
妈妈忽然起身踉跄着去阁楼翻找，但箱子里那本爸爸留下来的书，已经被克拉索叔叔驱邪的时候烧毁了。
不过，妈妈不知道，那本书其实没有毁掉，而是被我偷偷的调换了，锁在一个盒子里。
我答应过妈妈不看那本书。所以我没有再翻开看。
不过，里面的内容，我之前看过一次，其实就已经记住大部分了。
2011.11.3 晴
今天是法庭审判的日子。
“为什么要杀唐简？你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庭上，妈妈的情绪激动，“只是因为你认为他违背了自己的信仰，所以就痛下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