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不开窗,声音隔着层玻璃有些发闷,但好在里头的人中气十足,不用怎么费劲就能听清。
「你们要抓就抓我吧,我彩礼都收了,不可能退的!」坐在窗户对面的是个三四十岁的粗犷大汉,一脸的横肉,看着就不好惹。
「孟恩,春娜才十三岁,你急什么嘛?你家牛马都不缺,家里人口也少,还养不起一个女儿吗?」靠窗坐的是涅鹏,可能是刚吵得太激烈了,这会儿声音都有些沙哑。
「她妈妈走得早,我辛辛苦苦把她养大的,怎么会害她?」名为孟恩的汉子瞪一眼涅鹏道,「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你看看云朵,读了书心就野了,跟个夏人一走再也没回来。反正春娜都是要嫁人的,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差别?」
涅鹏伸手制止他说下去:「一码归一码,云朵是云朵,春娜是春娜,你不要混为一谈。我的话你不听,频伽的话你总要听吧?我们让频伽评评理,这事儿到底要怎么处理。」
说完,他俩一齐看向主座上那个始终没有出声的人,而我也随他们的视线一道看了过去。
铺着羊毛垫子的宽大榻床上,摩川靠着一张矮几,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几上的一只塑料杯子。
杯中的茶叶随着敲击四散漂浮,他眼睫低垂,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以至于涅鹏连叫了他两声才缓缓抬眸。
目光扫过涅鹏,最终落到孟恩脸上,上一秒还面无表情,下一秒他便温和地掀起唇角:「把彩礼退了吧。什么年纪做什么年纪的事,她这个年纪,读书比较重要。」
分明刚才还在开小差,他却好像一字不落地听了全程。
「不行!」
孟恩这人也可算是层禄族的刺头了,竟然连频伽的话也不听。他浓眉一竖,直接就说自己已经把彩礼钱全都买了牛羊,还不回去了。硬要他还,他只能去鹿王庙上吊。
涅鹏一拍桌子,气得不行,说他不仅不懂法,还不敬神,要让警察把他带走。
「你带,你有本事就带!我自家闺女我嫁不得?天王老子来了都是没道理的事!」孟恩直接从凳子上跳起来。
两人一言不合又吵开了,摩川几次张嘴试图插话都插不进去,不耐地瞥开眼,露出一个厌烦的表情。可能也就两秒不到,很快就用喝茶的姿势遮掩住了,若非我一直注意力在他身上,根本发现不了。
“啊!不好!”突然,蹲在地上的昆宏屠一下子站起来,摩川也维持着喝茶的姿势看向门口。
春娜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拿着不知哪里找到的生锈镰刀,横在自己脖颈前,哭得满脸是泪。
「我不要结婚,我要回去上学!」她朝自己父亲嘶吼道。
昆宏屠撒腿就跑,而我选择了和他相反的方向,直接拉开窗户,单手撑着窗台,翻进了屋里。
一瞬间,所有人都朝我看过来,脸上有茫然也有震惊。
与涅鹏对视一眼就算打过招呼了,我什么也没解释,全副心神都放在不远处伤心欲绝的小姑娘身上。
“别这样,咱们有话好好说,把刀放下来好吗?”我半举起双手,表示自己的无害,一点点靠近春娜。
她摇了摇头,更紧地握住刀柄,往后退了一步,再次用层禄语向孟恩喊话:「你不答应让我回去上学,我就死在你面前。」
昆宏屠出现在春娜背后,只要再几步,就能从后面抱住她,卸去镰刀。
「你现在还敢威胁我了?简直无法无天了!」面对女儿的以死相逼,孟恩丝毫没有惊慌服软,反倒更生气了,一指春娜背后,「昆宏屠,给我抓住她!」
春娜立刻觉出不好,甚至不等昆宏屠接近就利用自己娇小的体型狡兔一般躲过几个大男人的围堵,到了屋子另一边。
我暗骂一声,恨不得回头给孟恩来上一拳。
春娜脊背抵墙,镰刀贴着皮肉,硕大的眼泪自下巴滑落,一滴滴打在生锈的刀背上,凝成宛如血泪的红色混合液,触目惊心。
「你不要逼我……」她哽咽着道。
「你有本事就死给我看!我从小怎么教你的?女儿就是要听父亲的话,你不听话,就是不孝!」孟恩怒吼着往前跨了一大步,还在不断刺激春娜。
春娜的手颤抖着:「我五岁的时候,阿妈死了……那之后我就开始喂牛喂鸡,嗝打扫院子,做阿妈做的事。后来……后来我去上学,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做早饭,做完再去学校……回来也是,也是先做好晚饭再做作业。我不孝,我不听话吗?我只是……不想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
涅鹏都听不下去,骂道:「你阿爸真不是东西!」
「我怎么不是东西了?」孟恩语气不满,但没有人理他。
我怕小姑娘真的一狠心自裁,再次试着上前劝说:“妹子咱们冷静点,有话好好说,先把武器放下,任何事都是可以解决的。”
我一步步靠近她,余光瞥到榻床上摩川放下手中的杯子,终于是站了起来。
“你看,频伽在那里,频伽会为你做主的。”我示意春娜看向摩川所在的方向。
见我点他,摩川扫了我一眼,再次披上了他圣洁仁慈的神鸟“皮肤”,点头道:“有我在,没人能强迫你做不喜欢的事。”说着,他朝女孩伸出一只手,缓缓走了过去。
频伽在普通层禄人心中还是有些分量的,摩川一开口,春娜就镇定不少,甚至将镰刀移开了脖颈。
“真的吗?”她满含希冀地问摩川。
“真的。”摩川承诺。
我和摩川从不同方向靠近春娜,眼看胜利在望,身后却又一次传来孟·程咬金·恩粗鲁地声音:「你们听她的干什么?这镰刀锈成这样了,能割开个啥?」
他抓着我的肩就要将我掀到一边,自己上前。本已经冷静下来的春娜看到他要靠近自己,霎时恐惧发作,尖叫着胡乱挥舞起手中的镰刀。
「不要!走开!!」她闭着眼,甚至比之前还要激动。
我一把推开孟恩,自己冲上去,想趁机夺过她手里的镰刀。
“春娜!春娜!”我紧紧盯着乱舞的镰刀,叫着小姑娘的名字,可她压根听不见。
“小心!”身后昆宏屠急急喊道。
我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就被一片白色挡住。青色的背云在脊背上摇曳,有那么几秒,一切都变慢了,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剧烈的心脏跳动声,一个眨眼后,我的世界才重新恢复正常。
抬头看向春娜,她瞪大眼,脸上惊恐一片,手里的镰刀静止下来,带着锈斑的刀尖染上一丝鲜红。
视线凝在那点红色上,我猛地意识到什么,迅速去查看身前摩川的情况。
他的右手垂在身侧,除了割破的袖子,以及从破口不断扩散的血迹,让人根本无法从他那张平静淡漠的脸上看出一丝一毫受伤的迹象。
“妹子你怎么还真砍啊?”我想掀开摩川袖子看看他的伤口,又怕自己胡乱触碰使他伤势更重,一双手忽上忽下,就是迟迟无法定下要落还是收。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到底只是十三岁的小姑娘,一见血就不行了,气势全消。
“给我。”摩川伸出完好的左手,意思不言而喻。
春娜咬着唇,双手抖若筛糠:“对不起频伽,对不起……”
她不断地道歉,这次乖乖将手里的镰刀交给了摩川。
“我说过有我在,没事的。”摩川镰刀一到手,就将其丢给了着急忙慌上来查看他伤势的涅鹏。
涅鹏看着地上一滴滴的血迹,担心得不行,用夏语招呼我:“快快快,快送卫生院小老弟!这儿的事交给我,你们快走!”
我下意识地按照涅鹏的指示行事,扯着摩川就往门口走,但其实根本不知道卫生院在哪儿。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身后传来一记响亮的巴掌声。
然后是昆宏屠和涅鹏交错的声音。
「二叔,你别这样!」
「你怎么还动手呢?孩子也是被你吓的……」
身旁摩川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并非忧愁郁闷的叹气,而是不痛快,非常不痛快的叹气。
他停下脚步:“不用扶我。”
我一怔,心说你都这样了还装什么逼,刚要劝他不要逞强,他就轻轻推开了我。
他没有丝毫犹豫的转身几步走到孟恩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这一巴掌又狠又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连春娜都捂着脸看呆了。
我今天第二次在心里骂脏话。
摩川用得甚至是那只受伤的右手,指尖在孟恩脸颊上拖曳出狰狞的血痕。
随后他一把扯过孟恩的衣襟,声色俱厉道:「把彩礼退回去,明天就送她去上学。不要忤逆我,更不许欺骗我。如果让我知道你把她嫁了,你、还有你的家族,将永远不再受山君庇佑,你会因此受到神罚,这一世不得善终,下一世堕成猪狗。」
层禄人相信前世今生、因缘果报,和一些佛教观念相似,认为这一世的修行,是为了下一世能过得更好,而山君是最后评判他们一生行为,给他们安排下一世身份的神灵。摩川这话,在我这种无神论者听来无关痛痒,但在孟恩听来却五雷轰顶,天崩地裂。
他可能也没想到向来和蔼的频伽会对他生这样大的气,一下子就慌了神,直接跪下了,而不幸与他同一个家族的昆宏屠看他跪了,自己连忙也脸色苍白地跟着跪下。
「不不不!我不要做猪狗,我退,我一定退!频伽我知错了,我知错了……」孟恩脸上顶着一个血印子,双手合十,不断哀求,哪里还有方才嚣张凶狠的模样。
我唏嘘不已,法律他不屑,亲情他不顾,这样的人,却因为一句“下辈子堕成猪狗”跪地求饶,吓破了胆。
真是好荒唐,好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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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下区分,“”里的是夏语,「」里的是层禄话,以后都是这样
第15章 人活着哪有不累的
摩川一个人行在前面,我落在他身后,与他始终保持着两米左右的距离。
从春娜家出来后,他就没再和我说过话,也没让我扶过,手上的伤也是他自己边走边做得紧急处理——用他那条青色的和田玉串珠,直接缠在袖子上,再用一根地上捡的树枝插进去旋紧,以此来做压迫止血。
黄色的土地上一路都是星星点点的血迹,起先间隔很密,后来可能是止血起了效果,滴落的间隔有变长的趋势。
“还有多远?”走了五分钟,我看还没卫生院的影子,忍不住问道。
前头的摩川突然停下来,错愕地回头看向我,眉心紧锁着,一副“你为什么还在”的表情。
“我认得路,可以自己去。”他委婉地表达希望我滚蛋的想法后,不等我回答便独自继续往前走。
不想我跟着,你倒是别替我挡刀啊。
我心里腹诽着,快走几步到了他身侧:“刚刚那镰刀锈成那样了,你这伤得打破伤风吧?你们这儿的卫生院有这针吗?要不还是去医院吧?”
我一连三问,他仿若未闻,这时从前方转角走来两名背着箩筐的妇女。两人本在说笑,见到摩川后,便停下来退到路边,待摩川走近,纷纷朝他躬身行礼。
「频伽。」
摩川略微颔首朝她们回礼。
年长的妇女卸下箩筐,从里头掏出两个深红的苹果塞到摩川怀里。
「今天刚在集市上买的,您拿回去吃。」
年纪稍轻那名妇女也从箩筐里取出两颗土豆,想要塞给摩川:「这是我家自己种的,您拿着。」
摩川的右手早在看到这两人时就背在了身后,这会儿只一个手捧着,不太好拿。我看他都快捧不住了,轻啧一声,直接将苹果和土豆都扫到自己怀里——苹果一个口袋塞一个,土豆一个手拿一个。
两名妇女投食完毕,高高兴兴地走了。
摩川见人走远,飞快落下唇角,眉眼间的倦怠肉眼可见地加深。
“你说你整天这么装来装去累不累?”我看他这样我都觉得累。
虽说每个人多少都会有两面性,私下是一副样子,社交场合又是另一副样子,但大多数人的这两副样子是有十分清晰的界线的,大家很自然地便懂得该在怎样的场合用怎样的面孔。然而摩川的界线却很模糊。
他好像在努力抹杀自己本来的人格,通过隐忍、克制、伪装,从而树立起一个符合大众认知的“频伽”的形象。
“五浊恶世,人活着哪有不累的。”他巧妙地回避了我的问题,往前又走了百来米,转进一个不起眼的小院。
我一看门口挂的牌子——“棚葛卫生院”,到地方了。
卫生院小小一间,不比海城的公共厕所大多少,连外立面都是同种风格,贴着简约的白瓷砖,里头就一个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大夫坐诊。
老大夫跟大多数层禄人一样,留着一头长发,没有简单地扎在脑后,而是编成一股股小辫儿扎成一束垂在身侧,潮味十足。他本来坐在柜台后听广播,见有人进来了,随意地看一眼门口,看到我时还没什么,一等视线移到摩川身上,脸色立马变了,忙不迭从柜台后绕了出来。
「频伽,您怎么来了?」
摩川抬起右手,让他看袖子上的血迹:「不小心受了点小伤,血已经止住了,你再替我简单包扎一下就行。」
老大夫大惊失色,连忙让摩川坐下,小心解开了他手臂上的“止血装置”。
层禄人的冬季长袍十分厚实,频伽的袖子在厚实的基础上又加上宽大这一项,有些碍事,摩川便干脆将整只胳膊从白袍里脱出来,方便大夫检查伤口。
他里头穿的是一件窄袖内衫,也是纯白的,此时已经被血染红了半截袖子,又因为压迫止血的关系,布料与伤口发生粘黏,哪怕老大夫再小心,轻轻一撕,那伤口便再次涌出鲜血。
可能是衣服厚的关系,替摩川挡掉了一些力,袍子上划开老大一个口子,手臂上的伤口却不算长,十公分左右,也没有很深,就是血糊糊的看着吓人。
我捏着两个土豆,有些头晕,又强迫自己不要移开眼:“大爷,你们这儿有破伤风针吗?”
「什么?」
老大夫听不懂夏语,有些茫然地看向摩川。
「你管你包扎,别理他。」摩川面不改色地说道。
老大夫听话地点点头,之后果然都不再搭理我。
手里的土豆已经不是土豆,是我的压力球,我做了个深呼吸,捏着两个土豆转身就走。
两个人谁也不在乎我,自然谁也没叫住我。
我一路跑回研究院,问严初文要了车钥匙,再把口袋里的苹果、手里的土豆都给了他。
“你这……你这东西哪儿来的?不是,你去哪儿啊?”他捧着满怀的蔬果,一脸懵地看我钻进车里,发动引擎。
我降下车窗,问:“最近的三甲医院在哪儿?”
“三甲医院?你怎么了要去医院?”一听“医院”,严初文紧张起来。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我回来再跟你细聊,你先跟我说在哪儿。”
“最近的三甲医院得去市里,离这儿一百多公里呢。”严初文将医院的名字,以及从厝岩崧出发大概怎么去跟我说了下。
路况好,走高速的话,也就一个多小时。
“行,那我走了。”设置好导航,我挥别严初文,直接开着车去了卫生院。
回到卫生院的时候,老大夫刚给摩川包扎好伤口,他一个赤脚医生,平时看看小毛小病还行,缝合这种技术活就实在爱莫能助了。
我一掀开帘子,就听到他也在劝摩川去大医院看看,言语间透着浓浓的心虚,似乎也不是很相信自己的医术。
我一进去,两人同时看向我,摩川外袍穿到一半,就那么定在那儿。
“你……”他有些搞不懂我,“你又来做什么?”
我不理他,过去拿起桌上那条染了血的串珠,冲老大夫笑笑:“谢谢您了。”
不管他听不听得懂,讲究的就是一个礼数到位。
随后我揽住摩川的腰,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他往外头带。
摩川被我带得脚步都有些踉跄,不解地拧眉:“你要干什么?”
“送你去医院打针。”
说着话,我们出门到了外边。此时虽然已经下午五点多,但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天从深蓝慢慢过渡到浅蓝,再到天边的金黄。气温随着夜晚的到来,一点点发生变化,吐息间,口中的白雾变得更加明显。
“这点伤不用去医院。”他一下挥开我的钳制,拉上衣服,头也不回地往鹿王庙的方向而去。
我紧紧握着手里的串珠,用力到那些青玉的珠子都发出不堪挤压的痛苦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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