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意怔怔的愣住,猝不及防的就红了眼眶,大滴的眼泪来不及酝酿就直接掉下来。沾湿了他的脸颊,也把顾闻川的衬衫弄的湿漉漉。
哭了?顾大少爷顿了一下,神情明显慌张了起来,那点凶恶的气势没几分钟就消散。
他皱着眉,心脏处传来一股陌生的感觉,又酸又疼。
他无措的想帮庄意擦眼泪,但却完全擦不干净。
几乎是本能般的,他抱住了庄意,举手投降。最后还是像个可怜虫一样近乎渴求的看着他的绿洲,他的浮木,他在荒原之中唯一的泉眼
“求你。”
他终于撑不住,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尾音从嗓子里挤出来都带着颤抖,说出了他人生中第一句祈求
“所以求你,别离开我,求你,继续爱我。”
庄意在泪眼朦胧中沉默的看着他,看着这个向来高高在上的人对他低头,但庄意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力,把自己的手一点点的从顾闻川手里挣脱。
他的声音很轻,但非常坚定。
他说,“不。”
去巴黎的飞机隔天九点起飞,豪华的顾家庄园被抛在了身后。
天光之下,庄意感觉自己与过去割裂,一身轻松。
他执着的,想念的,热爱的那个小川哥哥,也许早就消失在了成长的时光里,是他一直在强求顾闻川罢了。
但庄意刚安定的过了几天新生活,对面公寓就搬进来一位不速之客。
“顾闻川?”
庄意很吃惊,他比谁都了解这人是个利益至上的工作狂,不可能抛下工作来这边浪费时间。
但听了他的疑问,顾闻川只是摇了摇头,“这不是浪费时间。”
顾闻川的确是第一次做这么任性的举动,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好国内的事务,放下工作来到巴黎。
但他并不觉得后悔,他知道,他不来才会后悔。
庄意没想再和他有什么过多接触,但顾闻川却像变了个人一样,隔三差五的来送东西。
有时候是昂贵的天价艺术品,有时候又是几束不值钱的鲜花。
庄意不敢多想,一概不收,直到实在拒绝不了才皱着眉质问对方到底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顾闻川拿着一束开的正好的铃兰,低头解释,“觉得你会喜欢,所以送你,想讨你开心。”
这句话说完,庄意感觉有种荒谬的可笑,“顾大少爷也能低的下头讨好人吗?”
顾闻川抿了抿唇,“如果对象是你,就可以。”
他知道自己不一样,贫瘠了多年的感情让他觉得很陌生,所以他只能尽力又笨拙的学习如何爱人。
热爱,怜惜,心疼……种种理解不了的情绪放在庄意身上似乎就天生契合,顾闻川能感觉到,自己的爱在庄意这里死而复生。
他想,他也许永远学不会如何爱人,但他已经学会了如何爱庄意。
庄意没那个勇气重蹈覆辙,他只能选择视如无睹。
但顾闻川有耐心的很,并不催促他,只是慢慢学着照顾他,对他好。
有些事情对于顾少爷来说是很生疏的,比如做饭或者是说情话。
但是为了庄意,他会尽力去准备。
第一次吃到顾闻川做的饭时,庄意非常吃惊,他把嘴里的汤咽下去,“让顾少爷给我做饭,太荣幸了。”
他脸上的笑意并不真切,显然是想起来了之前顾闻川说的某些话。
但神色还没来得及完全冷下去,垂在桌边的手就被人小心翼翼的握住。
顾闻川认真的看着他,“喜欢你是我的荣幸,得不到回应也会感恩戴德的陪在你身边。”
陪在庄意身边的时间越长,顾闻川就越发觉得自己原本所坚持的傲慢丝毫没有必要。
无论多么高高在上的人,面对爱人时,都是仰望的姿态。
他会屈膝半跪在地上帮庄意系好散开的鞋带,会在厨房忙碌一下午给庄意做甜点,会细心又不厌其烦的帮庄意整理围巾和衣领。
还会放轻声线喊,“小意。”
很多次恍惚间,庄意会想,好像那个很多年前的小川哥哥终于长大,陪在了他身边。
庄意最近认识了个法国同学,很年轻,十九岁的小男生,热情洋溢,天生浪漫,有着铂金色的卷曲头发和一张漂亮脸蛋。
两人关系不错,很能谈得来。这是庄意在巴黎交到的第一个好朋友,所以也很重视。
连续几天两人都一起散步后,顾闻川终于肉眼可见的焦虑了起来。
看着钟表越过九点,忍无可忍的出了门,把已经走到楼下的庄意拉住。触摸到对方冰凉的皮肤,又皱着眉把人裹进了自己的大衣里。
法国小哥表示想送庄意回家,被顾闻川冷着脸拒绝。
庄意听到他冷淡的声线时愣了一下,抬头去看,顾闻川眼里的冷漠与傲慢在以前明明是最常出现的神色,现在却很陌生。
原来,顾闻川真的已经在他面前改了很多了啊……
回到家里时,桌上摆的饭菜已经不热了,只剩中间的蛋糕依旧漂亮。
庄意愣了一下,看向顾闻川,对方明显有些沮丧,垂着头收拾。
他没有说这是他做了一下午的心血,只说:“叫餐厅再送一些饭菜过来吧,这些已经冷了。”
过了会儿又闷声问,“你吃过晚饭了吗?……和那个法国人?”
空荡荡的桌上只剩下蛋糕,顾闻川把蜡烛点上,“今天是你二十二岁生日,至少吃口蛋糕,许个愿望。”
两人都再没说话,不约而同的想起来去年同样冷掉的一桌饭菜。
顾闻川终于忍不住,把庄意抱在了怀里,语气哽咽:“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喜欢你的,小意,我真的喜欢你的。”
迟来的道歉与表白仍旧具有效力,他低头虔诚的轻吻庄意的额头,“能不能给我个补偿的机会,往后的每一年都陪你过生日。”
想起刚刚和庄意并肩的那个法国人,他心口酸涩:“至少,不要去看别人……”
庄意借着蛋糕蜡烛的光去打量眼前这人,顾闻川眼里的爱与悔皆做不得假,他看向庄意时那样痴迷与钟爱,高傲的人在爱人面前化作虔诚的信徒。
“好吧,许个生日愿望。”
庄意妥协的凑近蛋糕,闭上眼:“希望这一次,重新喜欢顾闻川,别让我失望。”
他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默念,只是平淡的用正常音量说出。吹了蜡烛以后看向明显还不敢相信的顾闻川,笑道:“所以你现在还不过来抱我吗?”
顾闻川这才反应过来,把人紧紧拥抱在怀里,喜极而泣:“谢谢小意,谢谢,谢谢你再次喜欢我。”
庄意的学业结束后,两人回到了顾家庄园,整个庄园的人发现大少爷在国外待了两年回来后简直换了个人一样。
虽然平时对待别人还是照样没什么好脸色,但对着小意少爷,那叫一个体贴入微宠爱如命,平日里最大的兴趣就是给小意少爷做饭和买画廊。
就算偶尔遇到什么和自己老婆意见相左的事,只要庄意勾着他手指喊声“小川哥哥”,他就能立刻妥协的抱着庄意,“好吧好吧,宝贝,你说了算。”
春三月里,塞北的风还寒冷,枝桠上的绿芽刚刚冒头。
久经战乱的边境今年不同往日,百姓们久违的安心在田地里耕种。
苦战两年彻底打退了塞外匈奴的俞将军也总算功成身退,班师回朝了。
汗血宝马日行千里,不出半月,已经可以远远的望见京城中巍峨的宫阙。
夹道两旁挤满了人,全是来欢迎俞将军的军队凯旋的。
俞端少年入伍,现在也才不过二十出头,骑着高头大马,面如冠玉,不像个武将,倒像是俊秀的探花郎,怀里姑娘们扔来的花几乎多的要掉出去。
他手指不自觉的摩挲着缰绳,礼节性的对着姑娘们点头,心里想的却是皇城里的天子。
进京后第一件事就是入宫面圣,俞端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踏上了金銮殿。
文武百官都朝着俞将军贺喜,只有坐在宝座上的年轻皇帝神色晦暗不明,简单夸了几句以后赐了点东西。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得胜归来的大将军怎么惹了陛下不悦。
但由于臣子不可直视圣颜,因此也就没人发现,看上去不悦的小皇帝落在俞端身上的眼神,是不加掩饰的深沉思念与钟爱。
退朝后,大将军留下最后走。俞端本以为姜星灼会过来和他说点什么的,但这位小皇帝只是紧抿着唇,神情冷淡的从他身边路过。
然后状似不经意的抬手,拿掉了俞端领口处不知何时被人扔的花。
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指用力,红艳的花瓣被捏的汁水淋漓,滴在了明黄的龙袍上。
刚回来就招蜂引蝶,姜星灼冷哼一声,心里酸涩不已,刻意走慢两步,又想着俞端怎么还不来哄我。
俞将军才没想到他这点小心思,只当他生个气三年还没消,刚回来太累,径自回去休息了。
将军府久无主人,尚未修整好,俞端被安排在宫里住下。
小皇帝表面上看着生气,但倒是一点不舍得亏待俞端,给他准备的寝殿里都是和自己同等品级甚至更好的东西。
俞端没注意那些,沐浴完之后刚准备休息,房间门就被人一下推开。
他刚想斥责是哪个宫人不懂礼数,却发现来人是喝的醉醺醺的姜星灼。
“……”
他叹了口气,过去把人扶稳,“陛下怎么来了?”
说到这个姜星灼就生气,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你不来找我,当然只能我来找你!”
他酒量一直不怎么好,此时微醺,虽然神智清醒,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遵从心意的靠在俞端身上,用手环住这人的腰,把脸埋在俞端颈窝闻熟悉的气味。
他疑心自己是在做梦,毕竟这三年,总是反反复复的梦到这人回来。
三年来,姜星灼从十七到二十,又长高了一些,快要比俞将军高一头了。
但此刻乖乖的弯着腰,把俞端紧紧控制在自己怀里,才真正有了失而复得的感觉。
不是做梦,是真实的俞端,就在这里。
想到三年前这人直截了当的抛下自己远上塞北,姜星灼就心口酸涩,用力的吸了几口气。
俞端安抚的拍拍他的背,“你是不是想哭?没事,我回来了,可以像以前一样,在我面前哭也没关系。”
“……不。”
姜星灼胸口起伏加大,眼眶泛红,但并没有哭出来。他闷声道:“我不能哭,俞端说他不喜欢,所以我再也不会哭了。”
他没说不想,他只是说俞端不喜欢,所以不能。
俞端记得,姜星灼以前是很爱哭的。
作为先皇幼子,他从小千娇百宠着长大,比公主们都娇贵,磕着碰着了都会掉眼泪。
时间长了,先皇也觉得这样不太好,就让姜星灼去俞家跟着俞端一起练武。
俞家世代武将,俞端父亲早亡,这一辈就剩下了俞端一个人,早早的封了少将军。
他原本是很头疼教姜星灼的。
谁都知道这位小皇子殿下是皇后的心头肉,万一出了点什么事他可担不起责任。
本想随便糊弄一下,可没想到,姜星灼真的很听话,很乖,又不怕吃苦。
虽然平时黏人又娇气,半步离不开俞端,破点皮儿就泪汪汪让俞端给吹吹。
但也一口一个俞端哥哥,让干什么干什么。
俞端倒是像真有了这么个弟弟,也乐意宠着哄着,两人关系越来越近。
其实姜星灼才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温和良善,他被纵着惯着长大,脾气实在说不上很好,他只是对俞端这样罢了。
自从年前秋狩,少将军跃马扬鞭,一把弯弓拉满,就吸引了姜星灼的目光。
他让父皇安排自己到俞端身边,也是为了亲近俞端。
本以为是一时兴起,可多日相处,他只觉得俞端越来越好。
他们本可以一直这样。
如果俞端不上战场的话。
那时候是姜星灼和俞端认识的第二年春,惦记着俞端生辰快到了,姜星灼不知从那里收来的异兽骨,亲手给俞端磨了把骨弓。
心底那点情愫这些年不减反增,他又暗戳戳的去找母后,学了编璎珞,给这把弓打了个漂亮的络子。
姜星灼确定,俞端至少也是不讨厌他的。所以决定在俞端二十岁生辰宴上表白心意,就算不被接受也可以日后徐徐图之。
但当日弓刚送出去,话还没来得及说,就得知了俞端要去塞北的消息。
塞北边境连年战争,苦寒无比,况且匈奴善战,刚刚及冠的俞端简直是去送死。
姜星灼下意识的就想阻止,但却无能为力。他既劝不了俞端,也没能力强行阻断出征。
一直以来,他只想当个富贵王爷,不理政事。直到遇见此事,他才发现自己有多后悔手无权力。
深深的无力感包裹了才十七岁的姜星灼,他甚至没办法让俞端去后过得更舒服一点。
此去不知归期,姜星灼忍受不了长久的分离,没犹豫就提出要和俞端一起去,但却被俞端笑着拒绝。
“算了吧,你去了我还得照顾你。”
他下意识的就想反驳,他从来没想过让俞端照顾他,反而是更想照顾好俞端。
但少将军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继续投身繁忙的军务了。
大军出征那一天,俞端新封了大将军,铠甲泛着银白的寒光,威风凛凛。
去城门送别的人很多很多,姜星灼也在其中。
他看到,俞端和副将林盛相视而笑,眼里是割不断的默契,俞端还亲手给那个副将整理肩甲上的披风。
他们穿着相似的铠甲,将要一同奔赴同样的未来,可以不必分离。
姜星灼神情阴暗,他觉得自己嫉妒的快要疯了。
临行前,他问俞端,“哥哥,你觉得林副将怎么样?”
“嗯?”俞端没想太多,只觉得姜星灼是最受宠的皇子,在他面前说几句好话显然有利于林盛日后的升迁,所以毫不保留溢美之词与赞许之情:“林副将吃苦耐劳,坚韧不拔,天生将才,是为好男儿。”
“哦,是吗?”
姜星灼扯起唇角笑了笑,神色晦暗不明。
他沉默的看着俞端的军队走远,直到消失在天际线边,再也望不见。
心好像随着俞端的离开被扯成了两半,他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但却一点也哭不出来。
俞端刚刚夸林盛那些话犹在耳边,每一条都和他不一样,林盛那样的人才是哥哥会喜欢的样子,而他这样娇生惯养,文不成武不就的,又怎么会讨哥哥的喜欢。
想要超过林盛,至少从不能哭开始。
姜星灼真的没再哭过。
无论是习文练武还是夺嫡混战,他吃了很多苦,再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昔日少年金贵细腻的手掌上布满了长枪短剑留下的兵茧,原本没什么权力的幼子后来居上,越过一众兄长,成功登上了九五至尊的宝座。
他继位后,大臣们一度上朝都觉得战战兢兢,这位年轻的新皇手段超群,冷漠睿智,让人不由得心生惧意。
但没人知道,这样的皇帝会在夜晚一遍遍看塞北的简报,忍不住红了眼眶,又不敢落下泪。
那天喝醉了的姜星灼是在俞端寝殿睡的,他这些年习武,力道不小,搂着人不撒手。
俞端试着拉了几下发现拉不动,也就随他去了。
一路疲惫,俞将军睡的很熟,但姜星灼因为要上早朝,习惯了早起。
他睁开眼睛就发现许久未见的心上人就乖乖躺在自己怀里,整个人吓了一跳,掐了自己好几下确定不是做梦。
怕打扰俞端,他连呼吸都放轻,近乎迷恋的盯着怀里的人。
门外宫人的声音低低传来:“陛下,该准备上朝了。”
俞端像是被打扰到了,无意识的皱了皱眉,姜星灼立刻伸手去捂住他的耳朵。
兢兢业业当了三年皇帝,没罢过一天早朝,姜星灼很想任性一把,不去了。
但一想到俞端可能不喜欢那样的皇帝,又委屈巴巴不舍的开始更衣洗漱。
临走时把床上的人看了又看。
从那天起,皇帝再也没有在自己寝宫睡过,每晚都要来和俞端挤。
俞将军最初是不太愿意的,一起睡倒是无所谓,但传出去对皇帝不太好。
可姜星灼也不强求,就拉着俞端的手说,“哥哥,求求你,求你了……”
他总是对俞端这样,并且屡试不爽。
俞将军没有意外的心软了,从此以后就把床分了他一半。
以前十几岁时,姜星灼就很会撒娇求人。
偶尔俞端不让他多吃第三块桂花糖,他就会拉着俞端的手说:“哥哥求求你——”
但现在他已经皇帝了,拥有了全天下,遇到得不到的东西,还只会这一种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