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里安没有说话,只用那双没有情绪的蓝灰色眼睛瞧着他。
这是非常少有的时刻,道里安竟然没有反驳马格门迪的说教,而只是安静地听着,这无疑给了马格门迪某种鼓舞,他感召于“父亲”这个头衔的责任感,觉得必须以长辈的身份再说点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当初我没有给你分派更多的研究任务,你从小就这样,看起来冷酷强势,其实同情心泛滥,你迟早得认清这一点,你是研究员,不是动物饲养员,如果你无法拿起手术刀,那你就根本不适合这份工作。”
同情心泛滥?
真是滑稽的指控。
道里安笑道:“放心吧爸爸,如果有下一次,我一定会用激光枪射穿人鱼的心脏。”就像你对约翰做的那样。
马格门迪的脸上划过一丝错愕,道里安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一幕,他感到一阵快慰,但他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起身对继父发出邀请:“讨论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走吧教授。”
每周一次的人鱼小组讨论会道里安从不仔细听,因为这几乎就是马格门迪锻炼演技的场景,他绝对是学术界最好的政客,教授里最好的演说家。
讨论会上的众人都对此习以为常,每一个人都面无表情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道里安曾因为愤世嫉俗而格格不入,现在却已经非常自然地融入了他们。
所有人都挂着灰白的糟糕脸色,顺从地,空洞地,机械地接受着指令。
唯一让道里安震动的,是人鱼该隐的死。
“这源于一次意外事故,那名造成人鱼死亡的助手刚来研究所一个月,缺乏必要的经验……现已经被研究所解雇。我们感到非常悲痛,但悲剧已经发生,我们只能接受,然后尽可能让该隐产生更多的价值……”
马格门迪没有说该隐是怎么死的,只反复强调是一起“意外事故”。
道里安将视线投向凯登,那个仿佛已经一只脚踏进坟墓的男人。
道里安觉得不可思议,两个月前凯登的身体状况就已经差到哪怕普通人都能感到恐怖的地步,他骨瘦嶙峋,精神不振,像具活尸体,但此时此刻他依然活着,道里安甚至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迸发的生命力。
道里安隐约感觉到,该隐的死似乎令凯登非常愉快,他几乎是整个讨论会上看起来最为快乐的人了。
也就是这时道里安模糊地记起,人鱼该隐吃掉了凯登的助手,而那名助手似乎和凯登有血缘关系,好像是他的兄弟。
这真的是一起由助手引发的“意外”吗?
道里安无从探查凯登的内心,只是当他想起那条拥有漂亮蓝尾巴的人鱼时,感到一阵无比的失落和感伤。
人类捕捉人鱼,人鱼吃掉人类,再被人类杀死……
被道里安藏在心底里的某个警报器又开始嗡嗡作响,但这次他选择视而不见。
当他把自己想象成人类历史车轮下被碾过的一抹砂砾时,他就能感受到那种精神上的超脱,他变成了一个无需思考的客体。
他的坚持无关紧要,个人选择的对错并不会影响历史前进的方向,整个银河系也只是宇宙中转瞬即逝的一抹烟火。
人类能够与人鱼语言相通,和平交谈,发现了一切自然秘密又如何?不能又如何?
人类继续在这片土地苟延残喘又如何?灭绝了又如何?
一切与道里安无关。
当道里安戴着手套和护目镜,看着躺在观察台上的人鱼时,他的心和他的手术刀一样坚硬。
持续注射的麻醉剂已然让人鱼产生了抗体,能杀死一头牛的剂量的麻醉只能让人鱼失去行动能力,西尔维还是强撑着不肯闭上眼昏睡过去,躺在冰冷的金属上发出尖细的哀鸣。
在道里安切割掉他小段鱼鳍时,竭力勾起尾巴尖蹭着他的手臂求饶;被关进观察水箱时,一边哭出珍珠,一边向道里安求救,他在玻璃上拼写“help me please”。
道里安冷漠地看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将自己手腕上的那一枚珍珠从细铁丝上取下来,交给了欧文:“这是人鱼分泌出来的珍珠,去检测一下它的成分,与普通珍珠进行对比,尽快告诉我结果。”
说完,道里安没有再看人鱼一眼,他转身离开了。
第42章
利瓦尔一直在病假中,他的精神状况非常糟糕,从道里安受伤住院开始,他就一直在自己的休息间闭门不出。
据当时在场唯一一位目击者欧文所说,利瓦尔像疯了一样,他似乎执意要杀死人鱼,好几次差点误伤道里安,幸好被欧文拦住。
无论是出于救命的感谢还是上级的关怀,道里安都认为自己应当去看望他,然而当他抵达利瓦尔的休息间时,迎接他的只有门前标牌上那硕大的一行“请勿打扰”。
在几次通讯呼叫无人应答后,道里安决定去见一见阿刻索夫人,了解一下利瓦尔的病情。
在道里安的设想里,他应该很快就能回到工作岗位,毕竟了解下属的病情能花费多少时间呢?
然而结果却是,当阿刻索夫人用那双暖棕色的眼睛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并问出“你最近好吗我的孩子”时,道里安无法遏制地冲她吐露出这几天压抑着的全部心声,在那套枫叶红的沙发上度过了整整一个下午。
“我不认为这是我的错,我所做的每一步都是合理的,我一定是对的,但是……”道里安颓然地将脸埋在手心,像个丧气的失败者。
“我能看出你已经尽力了,只是有时候一件事情的发生和结果是由主客观因素交织造成的,能预料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的只有上帝。”阿刻索夫人将蜂蜜茶朝他面前推了推,“你一定非常难过,喝点热茶吧,它会让你觉得好受一点。”
“不不,这跟上帝无关,这只跟那条可恶的人鱼有关!”道里安猛灌了几口蜂蜜茶,凶狠又满腹委屈地控诉,“我那么信任他,他怎么能在那个时候切断电网?偏偏是那个时候,我以为我们都最快乐的时候!”
“你认为他为什么会这样做?”阿刻索轻声问他。
“他一定是……”道里安将一口恶气憋在嗓子眼,在试图吐出来时卡了壳,因为道里安意识到自己没办法轻易说出“故意”这个词。
是的,西尔维并不是故意要背叛道里安的信任,他在那个时候切断电网只是因为那时候电网断电,他可以轻易靠近。如果他想要挣脱电网逃离水箱,和道里安互动的那几个小时就是最好的时刻。
而再把问题进一步延伸下去——
西尔维为什么想要逃出电网?
因为他想要离开这里,离开实验室,离开这间研究所。
而他为什么想要离开?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简单到令人发笑。
因为人鱼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他属于大海,他想要自由。
受害者与加害者的身份在刹那间反转,难道现在道里安要反省自己身为海洋生物研究员的原罪?
因此他再次低下头,痛苦地说:“我不知道……”
阿刻索夫人叹气:“不用太过苛责自己,道里安,你没有伤害任何人。”
道里安茫然地抬头,眼眶泛红:“马格门迪说,或许我不适合这个职业。”
“哦老天啊,他又开始了吗。”阿刻索夫人夸张地翻了个白眼,接着她严肃起来,像只护崽子的母狮一样抖擞,“善良和同情心是任何一种职业的必备要素,兜网似的托着一个人的道德感,正因为有你这样真诚善良的人存在,这个社会才能得以延续。”
道里安从不认为自己“真诚”,更不能被称为“善良”,但如果要用标尺测量一个人的邪恶数值,道里安一定远远比不过马格门迪。
无论如何,从心理疏导室离开时,道里安的内心坚定了许多,无论发生什么,至少他都可以坦然地面对自己的过去和未来。
晚上回到休息间,道里安又翻看起约翰的日志,这次他转换了视角,因此产生了不一样的想法。
过去道里安总想知道人鱼是怎样的生物,于是他从那些旧世纪的神话传说里读出了人鱼的邪恶、诱惑、恐怖。
但再仔细想想,即便无数传说都在描述人鱼的可怖,人类也始终没有停止探索研究它们的脚步。
人类想从它们身上得到什么?
马格门迪在人鱼身上进行了什么实验?
康斯比研究所要对西尔维做什么?
在古东方的神话里,有关于“泣珠(人鱼的眼泪)”,“鲛绡(人鱼编织的薄纱)”,“人鱼膏(人鱼熬制成的油膏,久燃不灭)”的描述,每一种都价值连城,《古今着闻集》中更是记载了八百比丘尼吃下人鱼肉长生不老的故事。
显然,人类并没有将人鱼这种生物放在与其自身同等的位置上,后者是好用的工具,是稀缺的资源,是牟利的手段。
无论过去多少年,人类基因里携带的劣根性永远不会消失,只不过现在的说辞转换成了——
为了人类科学的伟大进步!
瞧瞧,真是个冠冕堂皇的漂亮名头。
自从研究所捕获人鱼后,几乎所有人都在畅想人类发现人鱼的奥秘,在末日的洪水淹没头顶之前,至少让他们也能在大海里自由地漫游,就算还长不出尾巴。
而人鱼的死活呢?
没人在乎。
道里安甚至产生了一些荒诞的想法,如果人鱼真的拥有某些神秘力量,在被人类像案板上的鱼一样对待后,这间海洋研究所恐怕很快就要遭受灭顶之灾吧?
睡前胡思乱想的结果,就是直到深夜也无法入睡,道里安不想在棺材似的床铺上蹉跎时光,他打算去生活区的游泳池,借由消耗体力来平息沸腾的思绪。
不久后,道里安抵达了健身区,非常罕见地,这里空无一人,一排排整齐的健身设备散发着冰冷诡异的气息,眼前的场景令道里安想起自己几年前看过的某部三流恐怖片——低俗的血浆,劣质的妆效和道具,以及主角夸张尖叫时露出的喉咙里的悬雍垂。
不要误会,道里安并不害怕,他爱死了这种偌大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寂静感,他只是有些惊讶,过去了这么多年,自己依然清晰地记得那部电影中一个鬼魂配角的名字叫“芭芭拉”。
回忆恐怖片情节总好过思考人鱼相关的糟糕实验,道里安正吹着愉悦的口哨踏进泳池区,意外地发现泳池里已经有一位老兄了。
真不走运。
道里安的哨声戛然而止,他快速地去更衣室换了衣服,打算迅速游几圈就离开,毕竟只有两个人的寂静空间里,大家见了面难免要打招呼寒暄一番,而道里安讨厌社交。
考虑到研究所里的人数,泳池被建得格外宽敞,道里安为了避免与那位浮在水面上的老兄交谈,刻意选择了离他最远的泳道。
但很快道里安就发现了异样。
那位来游泳的伙计并没有换泳衣,他身上那最普通不过的白T恤和宽大的短裤浸透了水正紧紧贴在他身上。
不过这算不上什么重点,最奇怪的是,从道里安踏进泳池区到他在水池里游了几个来回的时间里,那个男人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动作在水面上趴着漂浮了许久,道里安始终没有看见他抬头换气。
不祥的预感像章鱼的触手顺着道里安的脑神经攀爬。
“嘿伙计!你还好吗?”道里安抹掉脸上的水珠。
男人静静地漂在水面上,没有应答,空旷的泳池区死寂得像个坟场。
“该死的,别告诉我你已经……”
道里安骂骂咧咧地朝那人游近,此刻他满脑子都是那三流恐怖片女主角的刺耳尖叫声。
很快道里安来到了男人身边,先是试探性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眼见着面前的人像只木筏似的晃动,道里安感到自己的心脏骤然一缩,接着他屏住呼吸,费力地将男人翻过身,想让他脸朝上。
就在男人的脸露出水面的刹那,道里安猛地后退两步,他脚下一滑,猝然跌进水里,慌乱间他匆忙抓住不远处的水线,堪堪稳住身形,接着剧烈咳嗽起来直到干呕。
在他身后,那个穿着白T的男人依旧在水面上漂浮,只是这一次是脸朝上。
在蓝色的满是消毒水气味的泳池里,他安静地躺着,大睁着血红的空洞眼睛,皮肤惨白浮肿,任由水面吞吐着他的口鼻……
这是一具尸体。
一具名叫“利瓦尔”的尸体。
第43章
正如所有人疑惑的那样,研究所装备有最先进的AI智能系统,尤其是泳池区这种容易发生意外的地方,这里专门配备了智能监测系统,实时关注游泳者的动态,一旦发现有溺水挣扎迹象,立刻会有救援机器人进行施救,在危及情况下,系统甚至可以在半分钟内将泳池的水彻底排空。
但利瓦尔却溺水而死,难道是智能系统出现了故障?
后来的调查令人大跌眼镜。
监控视频显示,在道里安抵达泳池区的一刻钟前,利瓦尔梦游似的缓步来到泳池边,非常仔细地摘掉了自己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安放好,并顺着扶梯一步步下沉进水里,然后举起双臂,俯身冲进水里,接着——不动了。
是的,不动了。
他就像是梦游者再次陷入沉睡一般,静悄悄地在泳池里将自己溺死了。
在利瓦尔的健康追踪报告里,从未有过他曾患有梦游的记录,但调查小组的专家们一致认为他的表现以及终端里记录的心率来看,当时他很可能处于无意识状态。
利瓦尔的死像金属钾遇水似的在整个研究所里爆炸开来,流言如同某种顺着通风管传播的病毒,不出两个小时,所有人在终端里讨论的主题就只有一个——利瓦尔。
而当人们绘声绘色地议论着利瓦尔戏剧性的死亡时,没有人知道这只是恐怖故事里的前几个章节。
道里安是在几天后才从大卫口中得知了后来发生的一切。
调查小组在检查了监控后,很快前往了利瓦尔的休息间,试图找到他奇怪死亡的线索,而在那里,他们收获了一段相当难忘的经历。
首先扑面而来的是难闻的腐败臭气,就连通风系统也没能将这里的味道清理干净,恶心的气味几乎堪比生化武器,仿佛一个臭烘烘的猪圈。
满地都是脏污的衣服,就连床铺上也都是不明的黄褐色痕迹,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是否在床上失禁了。
而更令人震惊的是那间不到两平米的浴室卫生间,某位年轻的安保进去看了一眼就立刻冲到一旁呕吐了起来。
在那一刻,所有目睹了那间浴室的人都会同意,他们看见了地狱在人间的投影——
排泄物,呕吐物,血,不明内脏,人类的残肢……
所有一切在三流惊悚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元素全部活生生地堆砌在了利瓦尔的浴室里。
当人们仓皇逃离现场,清新的空气疏通了堵塞的理智后,大家终于意识到,那些血淋淋的东西绝不属于利瓦尔,也就是说——
利瓦尔很可能在死前杀死了某人。
经过一段紧急搜查后,调查小组闯入了凯登的休息间,意料之中地发现了被堵着嘴绑在凳子上的凯登,准确的说,是凯登破碎的尸体。
凯登的双腿被锯断了,随意扔在一边。
被一台便携式手持简易电锯。
能随意揣进口袋的那种大小。
利瓦尔用那台电动牙刷似的小电锯锯断了凯登的双腿,在后者清醒着,活着的状态下,直至他失血过多而死。
没人知道利瓦尔为什么这么做。
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表示他心地善良,对动物充满爱心,不与人结仇。并且在此之前他和凯登甚至没什么来往,他没有理由也绝不可能是虐杀同事的恐怖分子。
可事实就是利瓦尔的确这么做了,他甚至还拿走了凯登的半个脚掌和一些内脏带回了自己休息间的浴室。
而之后的调查不仅没能解开谜团,反而增加了更多的疑点。
比如,两人终端的后台数据显示,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交流,屈指可数的几条信息也仅限于工作,而他们最近一次的联系还是在一年前。
但是在利瓦尔失常的这个夜晚,他突兀地去了凯登的休息间,按响了门铃。
短暂交谈后,凯登让他进入了自己的房间。
他们聊了什么人们无从得知,但从凯登同意他进入房间这个举动来看,他们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如果说利瓦尔是因为争执激情杀人,手段不会如此残忍;如果利瓦尔积愤已久早有预谋,凯登为什么又毫无防备?
最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利瓦尔为什么又在虐杀了凯登之后选择了自杀,还是以那样诡异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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