姵森很快表示理解:“好的,我会继续研究这段音频,看看能不能找出其他的解释。”
“教授。”道里安的语气有了些微妙的变化,“我们是否能这样认为:人鱼的叫声会引起海洋生物的反常行为,包括,但——不仅限于——繁殖行为?”
姵森愣了一瞬,她与道里安目光相接,后者看出了她的惊讶,但她还是立刻给予了肯定回复:“没错,鱼群的捕猎和进食行为也出现了明显的反常。”
当然,他们彼此都知道鱼群的进食捕猎异常也是由于进入繁衍期导致的,但是运用一些巧妙的措辞,就能在不说谎的情况下改变事实。
实验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显示屏上的视频已经终止了播放,画面最终定格在两条白斑河豚在圆圈里彼此依偎的画面。
道里安最终站起身,对姵森由衷地说:“非常感谢。”
姵森重新挂起了轻松的表情:“不用谢,这就是我的工作。今晚我会把所有实验视频发送到你的终端。”
“好的。”
“哦对了,”姵森在道里安离开前再次叫住他,“记得妥善保存,我偶尔会清理没用的文件,可能会误删到一些重要的资料。你知道,人上了年纪就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记忆毛病,我之前就曾误删过我女儿录给我的生日祝福视频,哪怕是找回程序也没能把它恢复,你根本想象不到我懊悔了多少天……”
这次轮到道里安愣住了,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谢谢提醒,我会保存好的。”
夜晚,休息间的小浴室里,道里安闭着眼躺靠在狭窄的浴缸里,回忆着不久前他在姵森实验室里经历的一切。
温热的水液放松了肌肉,令人昏昏欲睡,但他们之间的对话却反复地在道里安的脑海里回放。
道里安并不相信那首歌是西尔维在向他求爱,他们当时只是普通地面对面交流,也许那首歌不过是人鱼间的流行情歌,人类的词曲里不也经常爱来爱去。
但问题是,如果这件事被研究所里的其他人知道,被马格门迪知道,道里安一定会在顷刻间沦为另一个观察对象,一个名正言顺的实验品。
然而姵森,一个只同道里安见过几面的普通同事,竟然暗示她不仅会为道里安保守秘密,还会替他销毁证据,而且没有索要任何报酬,道里安完全不能理解——顺便一提,虽然他们没有把话说开,道里安知道姵森一定猜到了自己遮遮掩掩的理由。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替另一个人背负秘密,更何况是被人鱼求爱这样惊世骇俗的秘密,姵森本没有必要做到这一步。
想起那个黄种人总是颇有城府的笑容,道里安隐隐感到不安……
逐渐地,道里安在氤氲的水汽里失去了意识。
他又一次梦见自己坠入了大海的怀抱,周围有漂亮的热带鱼群游过他,有几条调皮的白斑河豚靠近了他,在他的腿间绕来绕去,它们身上冰凉滑腻的鳞片带来令人战栗的触感。
河豚身上有鳞片吗?
就在道里安意识到这个问题时,那些可爱的河豚突然变成了数条狰狞的海蛇,紧紧缠着道里安的脚踝并迅速朝上攀爬。
不!停下!滚开!
道里安在意识里呐喊,他挣扎着,想伸手拨开那些海蛇,却突然触到一簇柔软的鱼鳍。
道里安惊慌中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腿,只见那些海蛇消失了,此时缠着自己的是一条粗长的蟒蛇似的银灰色鱼尾。
下一秒,道里安的上半身也被缠住了,被厚实的胸膛和强壮的手臂缠住了。
仿佛自耳边,又仿佛自海洋最深处,传来一阵破碎的,低沉的,诅咒般的呼唤——
【道里安……】
失重感骤然袭来。
道里安扑腾着从浴缸里爬起来,水早已冰冷,而他刚刚差点溺死。
在剧烈的咳嗽里,道里安伸手抚上自己的小腿,那种被鳞片摩挲过的触感依旧残留在皮肤上。
“咳咳咳……见鬼!”
第二天,道里安拿到了人鱼的所有体检报告,数据显示一切正常。
这是个好消息,却也让道里安更加担忧,如果不是因为身体问题,那到底是什么引起了西尔维的焦虑?
为此,道里安找出了近一个月来观察水箱里的监控视频,仔细地研究西尔维的动态,并有了一些发现。
比如,西尔维表现出明显焦虑情绪的时间分别是本月的3号,10号,17号和25号——非常有规律的日期,几乎都是周一,只有25号是周二。
而在这几个日期的当天,前三次是上午,最近的一次是在下午,西尔维会突然将视线转向水箱里的某一处,接着不动了,静默了几分钟后,他开始转圈,不寻常地摆动尾巴,将水箱底部的细沙扬起来,让原本清澈的池水浑浊不堪。
于是接下来的一整天,西尔维几乎都处在焦躁的情绪里,他会突然吃掉先前特意养在水箱里的热带鱼和水母,折腾海龟,某次还弄断了一簇珊瑚。
道里安认为,人鱼在水箱里突然静默的那一小段时间非常关键,他仔细地检查了这段时间里研究室里的情形,发现他和助手们都只是在平常地工作,没有生物试图侵略人鱼的领地,房间里也没有突然多出一排死亡射线炮对准水箱,人鱼的反常来得莫名其妙。
今天是27号周四,道里安等待着下一个周一的到来。
而在那之前,道里安选择继续艰难地推进他的“人鱼学说话小课堂”,几乎没有任何悬念,道里安又在动词上碰壁了。
这次让道里安一败涂地的词汇是“写”。
道里安原本以为这个单词是一个非常好的切入点,因为他在教西尔维单词时,总会用手指在玻璃上拼写,这个动作西尔维再熟悉不过了。
于是道里安不断重复拼写的动作,他先是拼写出西尔维的名字,放缓速度,接着在同一行拼出单词,告诉他这叫“写”。
刚开始西尔维是困惑的,他不理解为什么自己的名字后出现了新的图案。
但接着,道里安又拼出自己的名字,再跟一个单词“写”。
西尔维似乎明白了,他表现得有些开心,跟着道里安重复着这个单词,在玻璃上拼写——
【道里安,写。】
【西尔维,写。】
道里安在玻璃上画“S”表示肯定,西尔维受到了鼓舞,变得兴奋起来。
为了确保西尔维真的理解了这个单词的含义,道里安继续在玻璃上写道——
【海龟,写。】
【水母,写。】
【珊瑚,写。】
【尾巴,写。】
然而此时,人鱼重新陷入了困惑,他用锋利的指甲尖在这些单词上画了一个大大的“X”,并不停重复三个单词——
【道里安,西尔维,写。】
他似乎误以为“写”这个单词的意义只能包含自己和道里安,是一种只能存在于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
道里安不得不再一次开始了漫长的纠正,他甚至加入了一些生僻词汇去解释“写”,可西尔维一旦认定了错误的含义,就拒绝改正,他非常讨厌道里安对他打叉,那个代表着拒绝和禁止的图案。
于是很快,道里安和西尔维之间爆发了一场“争吵”。
当然,这并非常规意义上人类之间的争吵。
西尔维拒绝接受道里安送给他的沙丁鱼小点心,疯狂在玻璃上画写些无意义的字母和圆圈,因为过于用力,甚至在坚硬的复合玻璃上留下了一些明显的划痕,过程中还时不时发出一些海豚似的尖锐鸣叫,那种警告性的刺耳鸣叫。
“你要把玻璃弄坏了,西尔维,停下。”道里安冷着脸对他画叉。
这显然起到了反作用,人鱼更加愤怒,他开始用尾巴敲打起玻璃,并把沙丁鱼受害者一个一个拍向道里安面前的玻璃上,道里安非常相信他更想把这些小鱼砸在自己脸上。
此时耳机里传来利瓦尔的询问:“博士,人鱼有暴走倾向,是否开启电击?”
“不行!”如果说刚才对西尔维的训斥里还带着一丝劝哄的意味,那此时道里安的语气则完全是冷酷的命令了,“没有我的指示,控制台上那一排攻击指令按钮,你一个也不准碰。”
最后的结局自然是道里安妥协退让。
放软语气是第一步,人鱼听不懂句子,但能感知情绪。
“好吧,我们不再谈这个话题了,行吗?你已经很棒了,是我太过苛刻,我道歉,现在我们可以和好了吗?”
第二步,甜言蜜语——是的,你没看错,道里安对此也很惊讶,可实践证明,如果他这么说的话,人鱼的情绪会有明显好转。
道里安侧身靠在玻璃上,忍着尴尬用好听话恭维西尔维:“小心弄伤了你漂亮的尾巴,当然还有指甲,瞧瞧,你刚才撞掉了两块鳞片,这可真是太可惜了,我可从没有在大海里见过这么有光泽的鳞片……”
第三步,沙丁鱼攻势。西尔维拒绝不了沙丁鱼,如同人类拒绝不了下午茶。
西尔维在吃掉了一群新鲜的沙丁鱼后,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此时的他恢复成了乖巧的宠物观赏鱼形象,整个身体都贴在道里安面前,哼出尖细的叫声,小狗撒娇似的那种音调。
道里安总是没办法对这样的西尔维太过狠心,他叹了口气,隔着玻璃拍了拍人鱼的脑袋:“没关系的,学不会就学不会,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
其实这样的“争执”以前也出现过,只是这次稍微有些激烈罢了。
人鱼并不真是一种容易被驯服的温顺生物,道里安敢打赌,在他们捞回来的五条人鱼里,西尔维已经是最听话的一条了,因此道里安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然而几天后,道里安检查“人鱼观察日志”里的数据整理情况时,意外地发现利瓦尔在人鱼的【情绪】,【动作】,【叫声】等常规分类外,又新增加了一个分类文件夹,叫做【危险行为与潜在攻击标志】,他将所有西尔维带有攻击性的视频片段都放了进去,甚至包括某些正常的捕猎动作。
此外,在一些视频上还有利瓦尔的备注,几乎全部都是对人鱼的恶意主观猜测,如果这些信息流传到网络上去,道里安相信人鱼的名声会变得比鲨鱼更糟糕。
“这是在做什么?”道里安青着脸质问利瓦尔。
利瓦尔此时还没有注意到道里安的脸色,他甚至有些兴奋地说:“我认为我们应该对人鱼的攻击意图和行为划分等级,这样就可以在往后对人鱼的研究里起到一些帮助。这些备注只是我的个人建议,鉴于人鱼对于同一水域的生物不太友好,我们应注意保证人鱼的独居……”
“够了!”道里安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利瓦尔,删掉这些视频和备注,取消这个该死的分类,立刻!
“记住,你的工作只是客观地记录!如果之前我还没有说清楚的话,现在我再说一次,严格按照前任助手的分类规则,谨慎地,客观地进行数据整理。如果下一次我检查时,再发现你擅自发挥自己过剩的才华对这些数据动手脚,我保证你在第二天会愉快地发现自己的终端里躺着一封辞退通知。”
利瓦尔显得非常困惑,在以往的助手经验里,教授们总是对他这种擅于创新思考的能力大加赞赏,可道里安竟然只需要一个数据处理机器。
因此利瓦尔尝试辩解:“可我们目前的所有研究不都是在为未来的突破性发现打基础?以后研究所总会抓到新的人鱼,这些数据可以让我们……”
“哦是的当然,但是利瓦尔,我想你应该在大学课堂里学过这句话:‘禁止用人类主观情绪去看待自然界中的任何生物’,就因为群居的狮子去狩猎一只瞪羚,所以人类就可以指责狮子以多欺少,血腥残忍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利瓦尔低头呼出一口气,脸上写满了挫败,“说实话,道里安博士,我不是对您的研究方式有所质疑,只是……您和人鱼的相处方式——抱歉,我想不出更好的表达方式了,但是——您是否过于溺爱那条人鱼了?
“它不是家养宠物,哪怕故意撕坏沙发主人也可以选择不去责骂,但那条人鱼是实验品,如果想要达到理想的研究结果,就必须严格手段和过程,我不认为纵容人鱼发脾气会得到什么积极的结果。经过我这几天的观察,继续以您这样的方式教学,人鱼永远也不可能真正掌握一门人类语言。”
仿佛有一口女巫熬药的坩埚在道里安的胸腔里冒着紫色的毒泡,这口坩埚里的毒剂包含愤怒和被戳中痛点的羞恼,以及一些明显浮在表层的被挑衅了权威的烦躁感。
此时道里安无比怀念起萝丝的天真和顺从,至少她从不会对道里安的指令指指点点。
“你以为我只是在测试大猩猩的语言学习能力吗?”
道里安并不打算与利瓦尔分享自己的计划,他选择了最简单最迅速的解决办法——用上级身份进行胁迫。
“利瓦尔,我给你两个选择,乖乖闭上嘴执行我的命令,或者滚出这间研究室回到你的E区。”
“……抱歉,我不会再自作主张了。”
利瓦尔咽下卡在喉咙里的不服气,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被责骂的耻辱感令他非常不愉快,但他很清楚这间研究室是谁在做主。
看着道里安离开的背影,利瓦尔小声骂了句脏话,然而就在他即将转身的瞬间,余光突然扫到了一抹银灰色,幽灵一般。
利瓦尔顿时警惕地看过去——
是那条叫做“西尔维”的人鱼实验体。
利瓦尔的工作台与观察水箱正巧是房间的两端,而那只人鱼不知道为什么正远远地朝着他的方向目不转睛。
也许它并没有盯着利瓦尔,只是在看别的什么东西。
利瓦尔这样想,但他无法忽视那双眼睛。
人鱼那双白茫茫的眼睛,让人联想起死去多日的尸体眼睛里的白翳,利瓦尔总是避免直视它的眼睛,因为这会让他产生一些生理上的不适,而此刻这双令人毛骨悚然的眸子仿佛正在直视他,利瓦尔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想起了某些关于人鱼的可怕传闻,利瓦尔转过身背对着观察水箱,低声咒骂道:“真是恶心的怪物。”
第35章
晚餐时,利瓦尔坐在餐厅最里面的角落里一个人用餐,他今天心情不大好,因此额外花费了一笔开支,在酒水区点了一杯威士忌。
在酒喝到一大半时,他的好兄弟卢克发现了他,兴致勃勃地凑过来,问他在人鱼研究小组工作的感受如何。
“真他妈的操蛋,简直就是一团狗屎!”利瓦尔狠狠用勺子戳弄营养膏。
“哈哈哈……”卢克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让我猜猜,谁是你的头儿?‘老恶棍’加布里埃尔?”
“不,是道里安。”利瓦尔干巴巴地说。
卢克的笑容顿时消失了:“等等,你确定是道里安?那个所长的继子道里安?”
“是他。”利瓦尔仰头喝掉杯子里最后一点儿琥珀色酒液。
“你小子真他妈走运,那可是个美人儿。”卢克现在有些嫉妒利瓦尔了,“我去游泳的时候偶尔能看见他,上帝啊,他的皮肤嫩得能掐出水,还有屁股,你瞧见他的屁股了吗?该死的性感。”
“的确如此。”利瓦尔回想起秘密酒会那晚的事,酒精在他的脑袋里操纵着理智跳舞,他很是得意地冲卢克咧嘴一笑,“而且我可以告诉你,他应该还是个处男。”
卢克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什么?你们……”
“很遗憾,我们并没有发展到那一步,我们只是在某个酒会上度过了一段短暂的美妙时光。”利瓦尔的酒量其实很好,他并没有醉到会说蠢话的那个程度,但他今天才被道里安骂了个狗血淋头,他需要一个发泄口排解情绪,而意y道里安无疑就是最好的发泄口。
卢克鄙视地睨着他:“哦少在这儿吹牛了伙计,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那你的工作体验应该棒得无与伦比,为什么还会在这儿喝闷酒呢?”
“妈的,就因为我搞错了文件分类,那个小婊子骂了我十多分钟,操!”利瓦尔用压低的嗓音愤然咒骂。
“哈哈哈……”卢克捧腹大笑,故意讥讽他,“你是不是已经到年纪了利瓦尔,某些身体功能出了问题,因此到现在都没有征服那个小美人。”
“闭嘴吧你这个杂种!”利瓦尔两颊通红,说不好到底是因为酒精还是羞恼,“我的前任也在他的研究室,你知道的,那个欧文。”
“哦,那可真是太糟糕了。”卢克毫无诚意地说。
利瓦尔冷哼一声,继续咬牙切齿道:“当然,主要问题还是我们在研究上的一些分歧,该死的,这还是我成年以来头一次被骂这么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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