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苏低声道:“聚魂灯就在石室之中,那个鬼面人此时也正在里面。”
明无应嗯了一声,目光扫过石道上数具昆仑弟子的尸首。
此处是谢苏的记忆,他心念一动,就和明无应一起来到了石室之外。
当时与鬼面人贴身交手的时候,确实是千钧一发,但此时重溯记忆,便没有半分危险,谢苏斟酌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师尊答应了郑道年什么?”
镜花水月境中,他们两个人倒是浑身干爽,穿戴整齐,那是因为此境受谢苏的操纵。
他们此刻作何形容,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明无应却没有立刻答他的话,而是抬起右手,兴味盎然地打量了一下衣袖,问道:“你喜欢我穿蓝色的衣服?”
谢苏立刻有些窘迫,低声道:“顺手而已。”
明无应笑了笑,说道:“我跟郑道年说,他用聚魂灯帮你找到那一缕缺失的魂魄,我就不拆他的台。”
“只是这样吗?”
明无应道:“郑道年觉得那个鬼面人不是善茬,他是个老滑头,却也谨小慎微,一度觉得鬼面人是冲着他们昆仑来的,想要我帮把手而已。”
谢苏听懂了明无应话中的意思,问道:“师尊觉得,鬼面人是为什么而来?”
“他两次出手,都是为了盗取灵宝,只是阵仗大得很。”
明无应走入石道,回头看了谢苏一眼:“比起这个,我倒是更在意溟海上他绑了个鬼差来,在那些船工之中挑挑拣拣。如你所说,这些人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特殊之处。”
谢苏心中也一直记着这件事,只是刚到昆仑地界,那个鬼差立刻就被丢进了弱水,他并没有找到机会查问。
石室之内剑光闪动,血腥气一瞬浓郁起来,是那时谢苏救下那个昆仑弟子,鬼面人身法诡谲异常,出手重击那昆仑弟子心窝,他上半身即刻血肉模糊地坍塌下去。
就是这一招,险些让谢苏重伤。
他看着石室之中的另一个自己,心口龙鳞砰然亮起一朵白色光焰,旋即进入了玉石墙壁,身体一轻,牵引着明无应在自己的记忆中走得更远,来到了玉虚君的面前。
玉虚君对他说出龙鳞的事情,他和明无应就站在这边看着,中间像是隔了一面虚幻的镜子,简直有了些对质的意思。
“师尊不能告诉我吗?”
第一枚龙鳞被他在天门阵中用掉了,那第二枚呢?明无应又是什么时候放在他身上的,谢苏全然不记得。
明无应在镜花水月境中走到了玉虚君的背后,将四周的玉石墙壁打量了片刻,这才看向谢苏。
“在蓬莱的时候,你醒来之前。”明无应好整以暇道,“我早知道你不安分,又想,你会不会一醒来就偷偷地逃走。”
聚魂灯中混沌而明亮,谢苏的目光偏了偏。
那个时候,他还真的不是一点这样的念头都没有。
镜花水月境中,谢苏看着玉虚君对另一个自己道出他在天门阵中并非真正的死亡,而是在生死之间。
明无应听到这句话,微微扬起眉毛,看着玉虚君,点评道:“他还算是有点见识。”
谢苏追问道:“那师尊又是如何知道我的肉身会出现在石中鱼里面?”
他今夜是破釜沉舟,从当年拜师时元徵送他那块碧玉开始讲起。
沉湘认出了那碧玉就是聚魂灯的碎片,又从他手中要走了。
若非机缘巧合遇到了玉虚君,谢苏只怕没有机会知道,那盛放他肉身的玉石就是当年的那块碧玉。
明无应笑道:“你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吗?”
“是沉湘?可师尊不是说,这十年间她从未出现过。”谢苏问道。
“她是没有出现过,不过在我找到你之前,她还是想办法给我送来了一条消息,说你的肉身或许会出现在石中鱼之中。”
明无应道:“聚魂灯的碎片中灵气浩瀚,化生出你的肉身也非凡体,那条青螭大概是想着,吞了你就能化龙。”
明无应的声音淡了下来。
“至于沉湘,我觉得她是被什么禁制困住了,否则她一定会自己来见我,而不是只递来一条语焉不详的消息。”
一是魂魄如何保全,二是肉身如何重塑,到这里,谢苏终于大略拼凑出来。
他犹豫了一瞬,又道:“师尊觉得……会是元徵吗?”
明无应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替他把话补全了。
“你是想说,困住她的人是元徵?”
谢苏一直记得,当年众仙门围困蓬莱的时候,沉湘带他御剑横渡溟海。
在快要进入蓬莱的时候,沉湘像是遭受一记来自天外的重击,仅仅一瞬间便无法再维持术法,从高空掉了下去。
那时明无应昏昏沉沉,能在溟海上使用术法的,还有谁呢?
谢苏点了点头:“我猜想,他们两个都不是此世之人。”
“在这世上,他们没有师门,没有亲眷,也没有来历。”
“以他们二人的修为,为何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人说起他们的事迹?”
“若说他们都是避世隐居之人,玉虚君是这万山之山的昆仑,屹立世间不知道有多少年,连他都没有听说过他们两个人的名字。”
明无应笑了笑,问道:“还有呢?”
谢苏试探着问:“师尊……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从前他只在蓬莱山上,少年时又不通世事人情,对他来说,天下就只有蓬莱那么大。
元徵和沉湘都是明无应的朋友,如此而已。
这其间许多古怪之处,非得自己在人间历练过,才能感觉出来。
明无应忽然道:“你觉得天门阵之后,是通向什么地方?”
听到这句话时,谢苏首先想起的便是众人口中争相传颂的,明无应过得天门之后,天降异象,云桥万里。
白玉京为他打开一线,是长风流云,星汉灿烂的壮美景致。
然而经历过这许多事情,谢苏听到明无应这句问话的时候,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了。
明无应为何要毁去天门阵,从来不肯对他讲明白。
仿佛在明无应看来,这是他自己要做的事情,与谢苏无关,本来就是泾渭分明。
因为他这样随心所欲我行我素的态度,谢苏向来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
可是如今,他已在天门阵中死过一次。
不管明无应要走哪一条路,谢苏就是要把自己横在他眼前。
明无应再想跟他泾渭分明,再想不把他卷进来也不行。
什么也拦不住他。
谢苏心中风起云涌,连镜花水月境都被他一瞬静止下来,再也顾不得了。
明无应身在凝固的流光之中,看向他的目光,令谢苏难以形容。
忽然就有无穷无尽的委屈涌上来,谢苏眼眶一热。
他是真的很想走到明无应的身边去,有时甚至在想,若是他早生一百年会如何,早生一千年会如何。
要是他能早一点认识明无应就好了。
明无应看着谢苏发红的眼圈,微微一叹,像是无奈,又像是纵容。
“如果我告诉你,这所谓的过天门飞升,是天下最大的骗局呢?”
过天门者可飞升成神,古来有之。
所有得以越过天门飞升的修士,他们的名字都在世间广为传颂。
且不说天下各地的明光祠中,供奉着所有过得天门的大能修士之神像,就连学宫也有诸多记载。
除去一些难以考证其出身的隐世高人,那些飞升者的姓名、师门皆有详尽记载,传承可考。
连昆仑紫霄峰上都竖立了许多石碑,皆是为了那些出身昆仑而最终得以过天门飞升的修士所建造。每一座石碑上都镌刻了他们的生平功绩。
这要如何作假?
一旦有修士过得天门,白玉京便会为他打开,更有云桥接引,天地之间异象不绝如缕,都会被世间的修士记录下来。
那白玉京的琼楼玉宇,横跨长空的万里云桥,又要如何作得了假?
明无应淡淡道:“仙京不假,云桥也不假。通过天门阵后,的确可以离开此世,也即世人口中的飞升。但谁说云桥之后的那个世界,就是世人所以为的琼楼玉宇,神霄绛阙?”
他说到最后,语气中微微带了些嘲意。
世人只知道明无应过天门而不入,蓬莱秘境由此为他打开,却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做。
只因在天下所有修士的心中,过天门就是最为至高无上的目标。
锻体淬魂,精进修为,日复一日地苦修下去,就是为了以此身证得大道,最终得以飞升。
可谢苏知道,明无应非但没有选择踏上云桥,还一剑毁去了半个天门阵,又在阵中留下一半法力与残阵周旋,亦在漫长的时间里毁去无数陨落世间各地的天门阵碎片。
他毁天门阵是势在必得。
谢苏心中早有类似的猜测,终于在明无应口中得到证实,其实并没有太多惊讶。
他对明无应的笃信,远胜于那虚无缥缈的天道。
谢苏问道:“天门阵之后究竟通向哪里?”
明无应散漫一笑:“死无葬身之地。”
天门阵中的凶悍戾气加诸己身是何滋味,没有人比谢苏更清楚。
他也一度怀疑,天门阵中那些灰色的影子就是古往今来所有死于天门阵中的修士。
天门阵难以越过,世间修士的飞升之愿却更加强烈,所以无数的修士前赴后继,九死不悔。
天门阵既是天道试炼,再严苛也是自然。
可明无应所说的死无葬身之地并不是天门阵,而是天门阵之后通向的白玉京。
一瞬间无数思绪划过谢苏心头。
“师尊是如何知道的?”
明无应却打量着他们此时身处的镜花水月境,不答反问:“你觉得我们此刻是在哪里?”
谢苏微微蹙眉,已经从明无应的话中听出了端倪。
镜花水月看似是在实境之上叠加的一个虚境,但此境落成,却并非虚幻。
他少年的时候用不好这个术法,是因为虚实对他而言是不可流动的死物。
可镜花水月偏偏就是从真实之中生出虚幻,虚幻之中又复现真实,二者水乳交融,又绝对不会混淆。
或是因为有过自己身在聚魂灯中,又见聚魂灯的景象,谢苏一瞬间了悟,答道:“镜花水月境,是在虚实之间。”
明无应笑了笑:“就姑且将天门阵所通向的那个地方称为白玉京吧。白玉京与此世的关系也简单得很,就好比你手中有半杯茶水,我在茶杯之中倒了些许清油,倒进去之后会如何?”
谢苏不假思索道:“清油会浮在茶水上面。”
“茶水就是此世。”
谢苏道:“清油是白玉京?”
明无应却道:“此时茶杯之中,除了清油和茶水,还有什么?”
“没有了……不!”谢苏心念电转,“清油之上还有空。”
一只茶杯里盛了半杯茶水,再添一层清油,却还远远没有到溢出杯口。清油之上看似空无一物,但这空本身就是一种存在。
谢苏豁然开朗:“这空才是白玉京,茶水是此世,那清油呢?”
明无应道:“将此世与白玉京分隔开来的,是混沌,就是这层清油了。”
天地初开之前,世上只有混沌,渐渐从中生出清浊二气。
清者上浮为天,浊者下沉为地。
明无应却道:“清者上浮,成了白玉京,浊者下沉,才成为此世。而混沌并没有消失,而存在于两个世界之间。过天门之后,走上那道接引的云桥,就可以跨过混沌,去往另一个世界。”
谢苏还是有些不解,越过天门阵之后,云桥即刻出现,明无应又是怎么在瞬息之间发觉白玉京是死地呢?
他将心中疑问道出,只听明无应说道:“所以我才问你,觉得镜花水月境到底是什么地方。”
电光石火之间,谢苏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一个关窍。
明无应疏朗一笑:“因为我在踏上云桥的时候,随手用了镜花水月。”
镜花水月境是一个开辟出的虚实之间的境界,身在此境之中,就可以不受外间阵法或是法器的影响,可说是一种防御之能。
当年在群玉山的龙头庙里,谢苏被困在那铜镜法器之中,斩杀了铜镜之中妖龙的虚影,也是以镜花水月术法避开可能存在的阵法影响,专心寻找铜镜中的破绽。
明无应道:“虚实之间就是混沌,换句话说,我们此刻就身在混沌之中。”
他见谢苏眉心微微一动,索性直接道出这里面的关窍,为他解开疑惑。
“还是你手里的那半杯茶水,用一根中空的竹管穿透清油,茶杯下面的水和上面的空就连通在一起,镜花水月就是这根竹管。”
明无应讲得浅显,谢苏原本就已经悟到了六七成,听他这样一解释,自然没有不明白的。
明无应踏上云桥,却是无意中用镜花水月透过混沌,看到了那个所谓的白玉京。
而今日鬼面人发动袭击之前,他与郑道年先于众人进入玉簪峰,却是去见了一个许久之前就被鬼面具蛊惑的昆仑弟子。
谈致远在得到鬼面具后,曾试图借这个弟子之手将鬼面具夹带入山。
只是进入昆仑山门的时候,鬼面具却被护山大阵的阵灵发觉,那名弟子也因此被囚在玉簪峰上。
包括那名弟子在内,所有接触过鬼面具的人都出现了相同的幻觉。
大地坦荡如砥,尽处残阳如血,尸山血海之中,河流早已被断肢堵塞,到处生机断绝,唯有死气冲天。
谢苏听到此处,忽而说道:“我也看到过这样的幻觉。”
在白家的冰湖之中,他将鬼面具抓在手里,眼前便是这样血色弥漫的场景。
后来何靖济等人带着鬼面具来到蓬莱,他化作昆仑弟子的样子混入他们之中,又被淳于异放入皮影人偶,带到了木兰长船之上。
那时谢苏为了打探鬼面人的消息,戴上人皮面具,扮作昆仑弟子与何靖济交谈,得知他在接触鬼面具的时候也看到了同样的幻觉。
明无应道:“你们触碰鬼面具时候见到的幻象,同我在云桥上看到的景象是一样的。那就是白玉京。”
谢苏浑身一冷。
无数修仙者梦寐以求的白玉京,竟然是尸山血海,血流漂橹。
死无葬身之地。
他心中忽有一个念头极快地闪过,一时之间竟像是言语跟不上自己的思绪一般。
“那鬼面人就是——”
明无应从容道:“他就是从白玉京来的。”
镜花水月境中,那些凝固的流光随着明无应随手一挥,重新开始流动。
境中的玉虚君将聚魂灯放入谢苏的内景,同时响起他悠远的声音。
“物归原主,就此别过。”
谢苏仍在回想明无应方才的话,无暇顾忌此刻境中所展示的自己的记忆,就听到明无应轻笑了一声。
“物归原主,有意思,”明无应望向他,“看来我当年带回蓬莱的……是个小神仙。”
他的声音本就低沉悦耳,语气之中又含着笑意,说话时更是望着谢苏的眼睛,那一瞬间,当真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谢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作答,只好一言不发。
四周忽然亮起无数道炽烈光华,是石室之中那些前人佩剑被谢苏手中的承影剑调伏,带着庞然剑气飞向昆仑各峰,冲破鬼面人所布下的黑雾禁制。
漻清峰轰然破碎,谢苏持剑凭风而立,挥出的每一道剑气之中都带着聚魂灯灿然的明光,将鬼面人钉死在问剑峰的山崖之上。
谢苏抬眸,只见明无应的目光望向镜花水月境中的另一个自己,隐约有赞许之色,甚至来不及赧然,就忆起了问剑峰上之后会发生的事情,打算就让镜花水月境湮灭在此时。
可是这个术法是明无应教他的,谢苏尚未动手,明无应便察觉到了,似笑非笑地望他一眼,说道:“你有什么不能给我看的?”
谢苏抿了抿唇,忽然发觉指间那些牵引此境的无形丝线轻柔断开,须臾之间,控制此境运转的人已经换成了明无应。
谢苏看着镜花水月中的另一个自己随着李道严跃入问剑峰的云海,再度挥剑而出,四周一瞬间暗了下来。
这里是他的记忆,是他将明无应带了进来。
既无法矫饰,又不能作伪。
须臾之间,眼前蛊虫漫化的黑雾散开,明无应站在他身前,看到了镜花水月所展现出的,那时鬼面人让他看到的幻象。
青龙的死相。
七根巨大的白玉柱子破开碎玉般的龙鳞,深深穿透青龙的肌骨,钉在了地上。
漫天血色之中,谢苏听到了明无应的一声嗤笑。
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龙死荒滩之景,在看到那七根白玉柱子之后,转身看向谢苏。
“原来你是因为看到这个才发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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