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越往深里想就越是不符合常理,除非……
他们并非此世之人。
谢苏蹙起的眉头忽然一松,后知后觉,怎么自己从前竟然没有这样想过。
一旁的郑道年却是看着谢苏神色变化,还以为他是担忧聚魂灯的效用,宽慰道:“谢小友不必担心,我亲自掌灯,今天只是照出那一缕缺失的魂魄在何处,绝不会对你的神魂有什么影响。”
谢苏正要说话,飞舟却忽然晃了一下。
这飞舟往来于各峰之间,是以术法操纵,向来十分平稳,可是方才那剧烈晃动,倒像是迎面撞上坚硬的风。
只听那操纵飞舟的童子在竹帘之后歉声道:“请掌门责罚。”
郑道年笑道:“无妨,你稳着些就是了。”
那童子低低地应了一声,专注于操纵飞舟,不再说话。
昆仑地界辽阔,这漻清峰的位置倒是比谢苏以为的要远上许多,他们在飞舟上已经待了一段时间,飞舟好似越来越高,初时还能看到窗外青山连绵,山道上时而有昆仑弟子走过,这时就只有一望无际的湛然青空了。
谢苏倚窗下望,此处极高,昆仑诸峰不过成了下方极远处的几抹绿色,仅有山巅得以高出蒸腾的云雾。
有数只飞舟在山间穿行,几如飞鸟一般轻盈。
忽然有一架飞舟摇晃了一下,向下坠落了几十丈,须臾之间又稳住了,向前飞了一段,再次下坠。
这一次坠落的势头比之前要急上许多,飞舟在云雾之上翻滚片刻,毫无章法地掉落下去,轰的一声,撞在了山壁之上,顿时变成无数碎片。
谢苏霍然起身,手按窗沿,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沉声叫郑道年来看。
郑道年刚刚走到另一侧的窗边,就看到他们下方的几架飞舟竟然几乎在同一时刻失去控制,各自坠落,或是撞山,或是打着旋掉入云雾之下的万丈深渊之中。
与此同时,各峰之间均有一层淡淡黑雾漫上来,将群峰分别罩在下面。
那黑雾来势奇急,每罩住一座山峰,便再也感应不到那处的气韵流动,竟然像是将昆仑各峰一一分割,困在了一层诡异的禁制之中。
郑道年神色一变,即刻命童子驾着飞舟返回紫霄峰。
远处一点紫光照耀,是紫霄峰与护山大阵呼应,还未被那铺天盖地的黑雾吞没。
然而郑道年催促数声,飞舟却始终没有回转。
在郑道年有所动作之前,谢苏手中长剑出鞘,只听铮然一声,承影剑的锋锐剑气已经划开竹帘,袭向了那名一动不动的童子。
剑气切过的时候,他的身体仿佛一阵黑雾般消散了。
这诡异的黑雾谢苏再熟悉不过,是鬼面人的手笔。
飞舟失去控制,顿时从高空中疾速下落,郑道年沉声道:“弃船御剑!”
下一刻,震耳欲聋的声音炸响在飞舟之上,好似空中有一道风刃迎面割来,将整个飞舟的舟顶化为无数碎片。
狂风涌流之间,黑雾再度聚成童子的身形,面白圆润,低眉笑眼。
谢苏却看到他的耳后叮着一只蚂蝗似的小虫,与云起镇上的那些人所中蛊术无异。
童子抬起低垂的眉目,在他的眼白由白转红的一瞬间,他耳后那只黑色小虫猛地炸开,黑色浆液浓稠得令人作呕,又像是什么活物,从他耳下攀爬到了脸上,几经扭曲,变成了一张鬼面具。
童子咧嘴一笑,连牙齿都已经变得森然漆黑。
他看着谢苏,说道:“好锋利的剑啊,可是此刻山中有几百个我,你杀得过来吗?”
狂风之中,鬼面人的声音残忍又快意,还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
下方群山之间黑雾渐浓,谢苏提剑前冲,飞舟的下坠之势却忽然止住了,是郑道年稳住了飞舟。
这突如其来的平稳令已经适应了下坠势头的谢苏晃了一下,下一刻,他就被郑道年的掌风击出了飞舟。
破损的飞舟之上,郑道年双手袍袖翻飞,目中精光湛然,脸上不怒自威,静静地与鬼面人对峙着。
那道掌风像是牵引风筝的线一般,带着谢苏向下坠落,却又柔和地包裹住他的身体四肢,不令他在这样疾速的坠落之中受到什么损伤。
耳畔巨大的风声之中,是郑道年温和持重的声音。
“答应你师尊的事情,老朽自当做到。去吧。”
郑道年和鬼面人所在的飞舟在谢苏眼中已经变成了上方的一个黑点,他从流云中坠落,在黑雾聚合前的最后一瞬,落入了漻清峰中。
郑道年的掌风渐渐变缓,谢苏转而御剑,却仍感受到半空中似乎有一道丝线般的气机,牵引着他落往正确的方向。
高处的黑雾已经闭合,将整座漻清峰封禁在里面。
御剑下落之中,谢苏先想到的是方才那童子变成鬼面人的一瞬间,他耳后的黑色小虫化为了鬼面具。
鬼面人说此刻昆仑山中有几百个他,并不是威吓。
若是每一个从云起镇上带回来的人,都可以变成鬼面人,他们本就已经身在昆仑山中,自然不会被护山大阵挡住。
谢苏收剑,落在一片树丛之中。
他环目四顾,刚刚辨认了方位,向前迈出一步,草丛中猛地伸出了一只血手,抓住了他的脚踝。
这气若游丝的声音一响起,谢苏顿时俯下身去查看。
长草之内,竟有一个浑身是血的昆仑弟子匍匐在地。
他身上各处都可看到深可见骨的伤口,更是有一道伤口穿胸而过,费力说话时嘴边都咳出血沫,显然已经命不久矣。
他颤抖的手触及到了谢苏的衣摆,一把攥住,拼命仰起头,想要跟他说话。
谢苏面不改色地扶住了他的手肘。
“有人侵入漻清峰,要夺取聚魂灯……快去禀报给掌门……”
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他身上的所有力气,攥着谢苏衣袖的手猛然一松,整个人再无生息。
谢苏的衣袖和衣摆之上尽是那人身上的血迹,他抬起头看着那层黑雾般的东西遮天蔽日,已经完全将漻清峰封禁在里面。
前方山道之上,有淡淡的血腥气。
谢苏握着承影剑,并未在原地耽搁,顺着山道一路向上,越靠近山顶,在路边见到的尸体就越多。
这些全部都是昆仑弟子,或是仰面朝天、死不瞑目,或是倒在石阶之上,鲜血覆面,连五官都已经看不清楚。
他们身上全都有凌乱的伤口,仿佛曾被利刃数度切开。
山道上到处都是横流的鲜血。
漻清峰的山巅,石阶尽头,赫然出现了一个漆黑的山洞。
洞口处似乎有冷风吹向外,风中却依然混着无尽的血腥气息。
今日之事,他和郑道年在飞舟之上遇袭,各峰即刻就被那层黑雾般的禁制分割封禁,漻清峰上的昆仑弟子也遭到屠戮。
谢苏忽然想到,那个黑袍人曾经说过,鬼面人另有安排。
那时他只是以为何靖济不肯帮他们打开昆仑山门,鬼面人就以整个云起镇上的人为薪柴,去消磨昆仑的护山大阵。
如今看来,那些中了蛊术的人恐怕才是鬼面人的真正后手。
他笃定郑道年不会看着这些人殒命而坐视不管,也知道这位昆仑掌门一定会把云起镇上的人带回山中救治。
如此,那昆仑山门也好,护山大阵也好,对于鬼面人来说都不是什么阻碍。
所谓以逸待劳,这就是了。
那鬼面人费尽心机要进入昆仑,第一次夹带鬼面具进不了山门,转而在溟海上袭击了何靖济,现在又捏着数百人的性命用作工具,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这答案似乎已经很明确,鬼面人要的是聚魂灯。
同他在白家设计杀人,想要夺取朱砂骨钉一样。
这些天生灵宝虽然珍贵,但是真的珍贵到了鬼面人费这么大的力气也要拿到手的地步么?
谢苏直觉此事还远未到要结束的时候,或许只不过是一个开端。
而他们连被鬼面人牵着鼻子走都算不上,一次在白家,一次在昆仑,差不多都是偶然。
自从在木兰长船的船头,他见到鬼面人能够在溟海上使用术法,便在心中猜测鬼面人与元徵的关系。
此刻他被郑道年推入漻清峰,或许遇到了一个能验证这猜测的机会。
是以谢苏收敛周身气息,挽着承影剑,悄无声息地走入了山洞。
此处清凉幽静,石道曲折,看不到尽头通向何处。
岩壁之间有滴水渗入,还有细细的回声。
越向石道深处,周遭的血腥气就越是明显。谢苏没有贸然动用灵识,而是顺着岩壁无声无息地潜行。
漆黑的石道之间,唯有尽头处有着光亮,血腥气也是从那里飘散而出。
谢苏屏着呼吸,贴着冰凉的岩壁,将自己的身形掩在光亮找不到的地方,倾听着石室里面的动静。
这山中石道连着石室,倒有点像是玉簪峰上关押谈致远的那处牢房,只是这里的石室异常明亮,有一瞬间,谢苏还以为是这石道穿山而过,一直通到了漻清峰的另一侧。
当他看清石室中究竟是何物在发光之后,眼中划过一抹惊异。
那是一块巨大的玉石墙面,同石壁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仿佛就是从石头中生长出来的。
玉石中央有一簇光芒,一时亮起,一时又消失,忽明忽暗,亮起的时候几乎让人无法直视。
而石室之间波光粼粼,是因为其他三面岩壁之上挂满了宝剑,玉石中的亮光映在无数把宝剑上,如阳光照在水面。
石室之中忽然响起一个冷酷的声音。
“你这样冥顽不灵,可真是让我觉得有些腻烦了。”
玉石墙壁之前闪过一个身影,一身黑色衣袍,衣角边缘仿佛飘荡的黑雾一般。
是鬼面人。
黑袍之间伸出他一条干枯的手臂,牢牢地掐着一个昆仑弟子的脖子,毫不费力地将他按在了玉石墙壁之上。
他的手臂微微一动,那昆仑弟子立刻双脚离地,浑身瘫软着,毫无反抗的力气。
他身上满是流血的伤口,右手袍袖处更是有着一大片血迹,浓郁得几乎发黑。
而在鬼面人的脚边,跌落着一把长剑,剑柄之上还有一只齐腕断掉的右手,手指却还兀自僵硬着。
“要你将这聚魂灯给我,怎么就这么难呢?”
那昆仑弟子满身血污,犹自冷冷一笑:“我已告诉过你了,这面玉石墙壁只有掌门才能打开,你再逼迫我也是无用。”
电光石火间,谢苏却知道这个弟子在撒谎。
因为郑道年为完成与明无应的约定,将他送入了漻清峰,自己却留在飞舟之上与那个鬼面人周旋。
就算是郑道年本人不在场,也必有法子取出聚魂灯来使用。
谢苏忽而想到,或许就是因为郑道年的吩咐,这些昆仑弟子才会在此等候。
他蹙起眉,承影剑在手中无声地转了半圈,心中想的是如何救下眼前这个昆仑弟子,稍后再想办法打开漻清峰上那层黑雾一般的禁制。
生擒这个鬼面人,留待之后从他口中问出些有用的消息,却不在谢苏的考虑之内。
若是真如飞舟上那个鬼面人所说,此刻昆仑山中有几百个他,也不愁抓不到几个活口。
另有一个念头在谢苏心中盘桓,以他过往经历来看,鬼面人之间也有一些差异,似谈致远那样的不过就是一个工具,而黑袍人那样的才更有价值。
眼前这一个鬼面人,会是哪一种呢?
玉石墙壁之中那团火焰似的亮光明灭不定,像是会呼吸一般,照得石室之内一时明亮,一时暗淡。
谢苏在心中计算着那团亮光熄灭的间隔有多长,只听那鬼面人笑道:“你是说只有郑道年能够将聚魂灯拿出来了?”
那被他按在墙壁上的昆仑弟子额上有一道狭长的伤口,血流下来,将半边眼睛也糊住了,神色却是冰冷不屈。
鬼面人又道:“那也不必着急,你我在这里等着就是了,过上一时半刻,自有人会把他送到我面前。”
他的声音恶毒,带着毒蛇吐信一般阴冷的笑意:“只是不知道等这位昆仑掌门来到这里的时候,还剩几根手指可以握剑呢?”
“你!”
那昆仑弟子顿时急怒攻心,气血不平,喷出了一大口鲜血。那双已经被鲜血糊住大半的眼睛之中,却忽然倒映出一道雪亮的剑光。
谢苏合身而上,手中的承影剑锋锐轻薄,剑气似霜雪一般激荡而出。
一刹那间,整间石室之中无数的宝剑似被承影剑的剑气激荡,带起清越剑啸,在石室之中回荡。
在他出手的一瞬间,玉石墙壁中的灯火忽地熄灭,再照亮时,将承影剑耀出无数飞虹一般的剑影。
密雨一般交织的剑影中,是谢苏刺中的凌厉一剑,直取鬼面人的后心。
这一霎只有剑光斩落,在满室宝剑的尖锐啸声之中,那张鬼面具微微一转,露出了一个诡谲的微笑。
“我一直在等,你什么时候才会出手。”
承影剑凌厉的去势只增不减,鬼面人身法飘忽,整个人好似黑雾聚散,快得几乎无法看清,已经将那名受了重伤的昆仑弟子抵在身前,迎向谢苏的剑锋。
鬼面人轻声道:“从你进入漻清峰的时候,我就在等你了。”
剑光切入那弟子肌理之前的一瞬间,好似水中化墨,影下轻烟一般不可见,谢苏手中的剑影蓦地消散。
他早防备着这一招,在鬼面人转脸的一刹那就将承影的剑锋藏在如雨的剑光之内,在错身而过的一瞬间,将那名昆仑弟子抢在了手里。
在满石室宝剑被照耀而生出的剑光之中,承影剑轻薄锋锐,谢苏手腕稍微一动,承影剑的剑锋就会被隐藏在其他的剑光之下。
鬼面人的身形似黑雾一般猛地散开。
下一瞬整个石室的光芒熄灭。
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谢苏救下那名昆仑弟子,没有片刻耽搁,径直在黑暗中回手刺出一剑。
在跟鬼面人交手的一瞬间,谢苏就已经发觉他的实力远比自己见过的任何一个鬼面人都要强悍得多。
阴冷诡谲的气息无孔不入,谢苏已知今日是遇到了劲敌。
玉石墙壁中火光亮起的一霎那,也是承影剑从无数剑光之中现身的一霎那,被谢苏放在身后的那名昆仑弟子却是大喝一声,用尚且完好的左手捡起地上宝剑,紧随谢苏之后,刺出了长剑。
只听一声利器扎入血肉的闷响,谢苏只觉得侧颊一热。
那名昆仑弟子手中的长剑终究没有递出去,他站在原地,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到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了一把,连骨头带血肉地塌陷下去,成了一个可怖的血洞。
“碍事的人死了,你可以好好跟我动手了。”
鬼面人垂下右臂,同时被承影剑刺中了胸口。
伤口之处逸出稀薄的黑雾,正如谢苏先前杀死的鬼面人一般。
石室之内再度熄灭,谢苏却感受到了数倍于之前的阴冷气息,刺中鬼面人身躯的地方似乎有无穷吸力,像是泥潭沼泽一样。
光线亮起的瞬间,鬼面人冰冷的吐息已经到了谢苏近前。
他竟似毫无痛觉一般,让承影剑从自己身体里直直穿过,借此迫近到谢苏的面前。
在谢苏没有察觉的时候,鬼面人的一只手抬起,已经按向了他的心口。
谢苏急退一步,却抵住了玉石墙壁,知道自己已经迟了。
那只干枯的手将要触及他的刹那,谢苏的心口处猛地亮起一朵白色的光焰,无比明亮,无比温暖。
鬼面人不敢触碰,整个人化为黑雾退向石室的另一边。
谢苏得以抽出承影剑,知道一瞬之前,自己刚刚在生死关头走了一趟,丝毫不觉畏惧,反而空前的冷静下来。
他缓缓地挽起承影剑,盯着黑雾聚而现形的地方,身形正待一动,身后却像是一瀑温暖至极的泉水倾泻而下,冲刷着他的全身。
鬼面人的身影一瞬远去,四周亮得谢苏几乎无法睁眼,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拉着疾速后退。
终于停下来的时候,谢苏是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无数流光一样的东西在他眼前旋转,四肢百骸都像是泡在漾动的温水之中一般和暖。
又莫名其妙的,熟悉得令他心惊。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你身上有龙鳞。”
第108章 问剑昆仑(七)
这个声音空灵幽渺,丝毫听不出敌意,然而刚才发生的一切太过奇异,谢苏起身之后,仍是挽着承影剑,面向声音来的方向。
到了这时他才看清自己身处在什么地方。
四周都是玉石或者琉璃一样的东西,可是远近高低竟然全部看不出来,似真似幻,难以辨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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