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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蓬莱(郁都)


他只觉得衣袖被人牵扯了一下,低头看去,是那个吕微看到尸首身上的伤口,十分害怕,瑟缩在他身后。
众人都戒备起来,柳清言收回剑鞘,同身边几名柳家弟子低声交谈了几句,扬声说道:“不知谢仙师有何看法?”
他口中的谢仙师,自然也就是明无应,从众人之间穿行而过,停在那两具尸首旁边,却是连看也没看。
“柳小道友觉得,这杀人凶手,是人还是鬼?”
柳清言身为柳家这一辈之中的佼佼者,在家族之中地位超然,柳家内外门弟子皆以他为尊。
他又自负年纪轻轻一身修为,和仙门世家的优越出身,在外行走时颇为自矜,遇到其他仙门的道友,总是被捧着的时候居多。
可这位谢仙师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下他的面子,柳道友就是柳道友,加个小字,便如仙门之内称呼六七岁刚能感知天地气韵的小童子一般。
柳清言皮笑肉不笑道:“目前还不好说。”
有一外门弟子轻声道:“天快黑了,不如我们先离开这里……”
他声音虽轻,却被柳清言听在耳中。
柳清言神情严肃:“若凶手是人,他必定跟白家灭门脱不开关系,我们这次来就是为了查明灭门真相。若凶手是鬼,这城中百姓甚多,我辈修仙之人,更应该将除魔卫道视为己任,怎能因心中恐惧就退缩?”
他话音刚落,一道凄厉尖叫响起,仿佛是从东侧院传来。
柳清言看了看明无应,对着他一拱手,带着柳家弟子朝东侧院去了。
谢苏眼睛上蒙着白绫,大半时候都靠灵识看人观物,柳家弟子一动,他就贴着边随他们一起往外走,不给明无应上前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
到得东侧院,一名柳家外门弟子瘫软在地。
柳清言一看到他,就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那弟子面色惨白,脚软得站不起来,任凭同伴将他扶起,道:“在……在里面,他们……都死了。”
柳清言身边一直有两人陪同,一个身材高大健壮些的,叫做柳承,先前对吕微呼来喝去,对谢苏冷嘲热讽的都是他。
听得这话,这柳承眉毛倒竖,直接上前推了那弟子一把,粗声道:“你说什么?怎么可能?”
另一人叫做柳启,瘦长脸,身子也单薄些,总是在柳清言身后站着,不常说话,这时见柳承发怒,轻声道:“进去看看就知道是真是假。”
柳承一手拎着那弟子的衣领,上前直接踹开了房门。
看清房间内的景象后,众人皆是一惊。
里面赫然便是三具尸首,血腥气浓郁得让人作呕。
床上躺着的是那个先前被吓疯了的弟子,另一名照顾他的弟子倒在床边,头低低地垂着。
两人身上俱是鲜血淋漓,床褥被血浸透,连地上都积着小小的血泊。
他们俩眼睛都睁着,脸上的表情僵硬而怪异,仿佛见到了世间最不可能出现之事。
地上躺着的人却是那个小神医,她身上并无伤口或是鲜血,只是已经气绝多时。
柳承推了一把那名弟子,道:“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弟子遭逢巨变,浑身发抖,牙齿都打战,半晌才能说清楚话。
“你们一进去,小六就开始说胡话,小神医见他疯得厉害,让我们找个平整地方把他放下,她要用针刺激他的穴位,我们就把小六搬到了这个侧院里面。后来小神医给他行了针,小六不再浑身抽搐了。小神医给了我一枚丸药,让我给小六吃下去。可那丸药好大一颗,小六怎么也咽不下去。小神医让我去找点水来,把药化开,我答应了,就往外走,又被小神医叫住了。”
他浑身瑟缩起来,显然是十分害怕。
“小神医说这白家很邪门,我们不要单独行动,就跟我一起出去找了水,我在院里用水化药,小神医便推门进去了,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房间里有什么声音,就走了进去,才发现他们都死了,小神医……小神医是给吓死的!”
柳启蹲在地上,扣住小神医的手腕,道:“气息已断,腕脉已停,她身上并无其他伤口,确实是吓死的。”
柳清言皱眉思索片刻,道:“从现在起,所有人都不能离开,不可单独行动。”
他走到床前,以剑鞘拨弄那两名弟子衣襟,伤口与祠堂那两具尸首身上的伤口相似,都是三道爪痕,深可见骨,边缘皮肉破碎,十分狰狞。
柳清言冷着面孔,问道:“你可看清是凶手是什么人?”
那弟子发着抖,道:“看……看清了,是一个白衣服的女鬼……我推开门的时候,她就在小神医身上趴着,我大叫一声,女鬼就消失了!小神医……小神医就是被女鬼给吓死的……”
“铮”的一声,是那柳清言拔剑出鞘,那口宝剑寒芒闪闪,映着柳清言的面容。
“今日我必诛这妖邪!”
其他几个柳家弟子纷纷呼应,谢苏隐于人后,忽然发觉明无应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他只觉衣袖被扯了一下,只道又是那个叫吕微的女修。
抬眼看时,吕微却站在房间另一边,呆呆望着地上小神医的尸首,抽了一口气,两行眼泪便滚滚而下。
昨夜在明光祠,她们二人依偎睡下,想来关系很好。
谢苏收回目光,不期然与一双漆黑滚圆的小眼珠对上。
那只雪貂看他一眼,尾巴一甩,便隐没在了谢苏的衣袖之中。

谢苏此人颇受天地间各种灵物的眷顾。
从前在蓬莱山上的时候,那些灵植仙花刚能化形,就跑到谢苏的窗户下面偷偷看他。
有些胆子大的灵物精怪,追在谢苏的手边腿边,彼此之间还要争风吃醋,为今日谢苏多亲近了谁而闹个不休。
他学会御剑那一日,蓬莱山上云蒸霞蔚,一甲子才开一日花的慕仙花为他乱了时序,盛开了一整个山谷,映着天际紫霞辉光,红云缭乱。
此时这一只小小雪白貂儿钻进他的袖子里,谢苏不动声色地伸手至袖中。
他死过一遭,又换了个躯壳,没想到还是被这刚失去了主人的雪貂看上了。
他没有灵植灵草给它吃,便用指尖蹭过去给雪貂闻了闻,轻轻点了点雪貂的额头。
雪貂皮毛柔滑,触感如一匹凉凉的缎子。
柳清言没有注意到明无应已经不在房间之中,下令将那两名惨死的弟子和小神医的尸首一并搬至祠堂,再以柳家内门弟子为首,寻找那个白衣女鬼。
趁往来走动之间稍有挤碰,谢苏走到小神医身边,伸手握了一下她的手腕,腕脉确实已经没了。
难道真有一个白衣女鬼作恶,连杀四人,又将小神医给吓死了?
谢苏收敛神色,跟在几个柳家外门弟子后面。
一连五人死亡,柳清言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让柳承和柳启各带两个人,他们的修为在柳家弟子之中也是一等的,不比几个糟了毒手的外门弟子,修为尚浅,机变也不足。
由他们二人带队,便是真遇上了那个女鬼,也有一拼之力。
柳清言自己则带领其他的外门弟子,坐镇祠堂,随时接应。
重回祠堂之时,天色近晚,祠堂之内一片昏暗。
四具被女鬼杀死的尸首摆在一起,衣襟全被解开,将那狰狞伤口露了出来,四人伤口相似,确然是一种死法。
小神医的尸体则被放在一边,无人在意。
只有那吕微跪坐在尸体身边,脸上泪痕宛然,却伸手将小神医脸上覆着的头发轻轻拨开归拢。
柳承看不过吕微这哭哭啼啼的样子,喝道:“你哭什么哭!外面天快黑了,这里面什么都看不清楚了,等会儿女鬼来了,我们都发现不了,你还哭,哭有什么用!还不出去找些蜡烛来点上?”
他声音极大,语气又粗,吕微坐在地上,愣怔一下,垂着手站起来,道了一声“是”。
柳清言看她一眼,道:“柳承,你也该收敛一下你的脾气,这白衣女鬼有些棘手,怎可让她一个人去找蜡烛,不如我们一起,先在这祠堂里面找一找,想来应该有蜡烛的。”
冬日里天黑得太快,这白家的祠堂院落幽深,四周都是高墙,天光透不进来,又似起了一层薄雾一般,朦朦胧胧的。
谢苏心道,就算此时祠堂里少一个人,或是多一人,也看不出来。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一转,谢苏立即警惕起来。
虽然不知道明无应为何突然消失,但他不在这里,谢苏就仿佛少了一个巨大的包袱,不必事事小心,处处躲藏。
他眼睛不便,就用灵识记下了此刻祠堂内有多少个人,连地上的五具尸体也没漏掉。
祠堂内那两排木架子从上到下全是烛台,想来平日里香火烛光不断,这院子里一定放着很多蜡烛,以供每日更替。
柳清言的这个想法倒是不错的。
众人慢慢摸索过几个高架矮柜,找到了一大匣蜡烛。
此时天色全暗,冬日风寒,不知道是死了人的缘故还是什么,像是有一股阴风慢慢盘绕,几个弟子的火折就是吹不亮。
性子急如柳承者,已经将那怎样也燃不起来的火折子丢到了一边。
柳清言出言安抚道:“许是雪夜里受潮了,吹不亮也是自然,我用引火符。”
世间以符箓出名的仙门不少,但符箓怎么制作却是每个仙门的不传之秘,大家各擅胜场。而能修炼符箓之术的人,即使在修仙者中也不多见。
修士们交易灵宝秘术大多是以物易物,不涉金银,对于寻常仙门而言,各种符都是非常珍贵的,就成为交易中的硬通货。
如柳家这样地方上实力不小的仙门,也不一定有许多。
此时柳清言拿出引火符,是看火折子莫名燃不起来,怕众人心里不安,有意拿出来安抚大家的。他既然有引火符,说不定就还有些其他的强力符咒。
只见柳清言右手食中二指夹着一张符纸,以灵力催动,那符纸霎时间燃烧成一团火焰,柳启站在一盘,用蜡烛引着火苗。
不多时,几十只蜡烛都被点燃插在烛台上,照得祠堂内亮如白昼。
谢苏身在一方帘幕后面,他趁人不注意,将柳承丢在地上的那个火折子捡了起来,掖入袖中。
雪貂抱着火折子,在他袖间滚成一团。
谢苏心道,还好他披着明无应的外袍。这袍子宽大得很,雪貂在里面左右翻腾,从外面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他眼睛有旧伤,帘幕之外烛光一盛,谢苏便伸手挡在眼前,想隔一隔外面的光。
只是他的手刚抬到眼前,就发觉是自己多虑了。
明无应给他系的这条白绫轻薄无物,软似鲛绡,却能把外面的烛光全数挡下。
谢苏的手不自觉落在白绫之上摸了摸,似流水又似丝缎。
他背身在柱后,将火折子从袖中取出,轻轻一吹。
火折子亮了。
有人从后面拉了拉他的衣袖,谢苏手快,立即将火折子盖上了,手指一送,便将火折子塞入袖中,了然无痕。
拉他的人是吕微,她手上捧着一支蜡烛,是觉得帘幕后面昏昏暗暗,想放在这里照明。
谢苏转身,看到吕微的目光先是落在他脸上,而后又越过他的肩头,望向他身后的墙壁,手抖得带着那烛光都摇晃。
“这是……这是什么?”
她声音中的颤抖惊惧之意太过明显,柳承本就觉得她哭哭啼啼的惹人厌,闻言两步跨过来,伸手就要揪住吕微。
撩开帘幕的一瞬间,柳承的神色一变,道:“清言,你快来看。”
柳清言一手扶着腰间宝剑,一手持着烛台,走上前来。
帘幕之后的白墙上,十二个血字似渗入墙壁,诡谲阴森。
恶人沈祎,毁我清白,灭我满门,不得好死。
谢苏的左手搭在右手上,缓缓摩挲自己的指节。
这可就有意思了。
他此刻寄居的这具躯壳就是沈祎的,死后不得入土,却被他这十年前就死了的魂魄占据,四肢胸腹皆被朱砂骨钉贯穿,确实可以说是不得好死。
忽而一道剑鸣,是柳承挥剑指向吕微,怒道:“这字是你写的?”
吕微结巴道:“不……不是我,我刚走、走过来。”
她的手仍然在发抖,烛心烧烫的烛泪落在了手上,烫得她手一缩。
柳承的剑锋继而指向谢苏:“你一直在这帘幕后面,那就是你写的了?”
谢苏神色不变,在烛光下伸出了自己的双手。
“你可见到我手上有血?若是我用笔在墙上写字,那笔呢?用完的血又在哪里?你可还要搜身?”
谢苏的双手修长如玉,上面一丝血迹都没有。
柳启看向谢苏身后的角落,也是空无一物。
他又上前,以剑柄蹭了些墙灰血沫下来仔细检视,道:“应该早就有人把这些字写上去了,血都干了,不可能是他。或许我们进祠堂的时候就有了,只是方才没有点蜡烛,我们都没有看见。”
那几个柳家外门弟子见到墙上血字,本就觉得头皮发麻,只是因为内门弟子还在,算是个依仗,此时想到方才他们到处找蜡烛的时候,这血字就一直在墙上,更是吓得面如土色。
柳清言看了谢苏一眼,按下了柳承的剑,道:“应该不是他写的。”
“那位谢仙师怎么不见了?”柳启忽然道。
柳承愤愤收剑,环顾一圈,冷笑了一声:“什么仙师,会几个障眼法罢了,真遇到厉害邪物,早就跑了吧!”
柳家弟子皆以柳清言为尊,众目睽睽之下,他走到白家先祖历代牌位之下,一撩衣摆,倏然跪地,横剑在手举过头顶,注视着白氏牌位,深深一拜。
“这本不是该说与你们外门弟子听的,但这一遭大家共经生死,虽是我一生隐痛耻辱,我便将此来为何,说与大家听吧。”
“我柳家先祖于白氏有大恩,两家数代交好,白家每一代都会出一个灵力过人的女子,她自身无法修炼,却可以孕育具有先天灵力的子嗣。白氏感念微末之时我柳家的倾力相助,每一代都将这样的女子嫁入我柳家。”
“这一代白家要嫁入我柳家的女子,叫做白无瑕,她也……她本该成为我的妻子。”
谢苏眉心一动,忽然明白了白无瑕为什么要用禁术召来他的魂魄。
这等禁术召来的,不是已经陨落的先代大能修士,就是极恶的邪魔。
谢苏自棺材之中苏醒时,已经察觉白无瑕身上虽自有一团气韵流转,却并无半点灵力。她想报这灭门之仇,凭她自己,是做不到的。
柳清言又道:“婚约早定,但我跟无瑕却是……却是真心喜欢,家父已经和白氏家主议定,挑选吉日,将无瑕嫁给我。”
“但白家外门弟子之中,有一个心怀不轨之徒,始终觊觎无瑕,后来……便引诱她……”
柳清歌说到此处,目光阴鸷,显然十分怨恨痛苦。
“我本可以退婚,但无瑕哭着求我,我宁愿忍下这奇耻大辱,将她迎娶回柳家。白氏家主无颜面对我父亲,将灵宝朱砂骨钉作为嫁妆,但那朱砂骨钉却被人盗走了!”
那几个柳家的外门弟子原本都是附近的散修,依附柳家不过为了能够更好地修炼,年岁到了,一部分为柳家所用,另一部分都是要放出去的。
平日在柳家,也不过被当成杂役一般呼来喝去,哪里听到过这样的仙门秘辛,相望之下,都没有出声说话。
只听柳清言恨声说道:“玷污无瑕清白,盗取灵宝朱砂骨钉的人,便是白家外门弟子,沈祎!”
再看那柳承与柳启,神色不动,他们是柳清言的心腹,似乎对这件事早已知晓。
柳启上前一步,将柳清言扶了起来,温声道:“方才大家都看见了,我们去东侧院之时,墙上还没有这些血字,那白衣女鬼,想来便是白无瑕死后不甘,化为厉鬼,这血书就是指证,那沈祎就是灭白家满门的凶手。”
柳清言眼神阴狠,厉声道:“此生我必杀沈祎报仇!”
祠堂之外阴风怒号,仿佛真是白无瑕冤魂相应,如万鬼同哭。
窗外白影一闪,只听得吕微一声惊呼,指向外面:“她,她来了!”
众人急急齐向外看,只听得祠堂之外,似乎有一女子大笑,笑声尖利可怖,分外吓人。
又见一抹白色衣角飘飘荡荡自漆黑檐角瓦片处掠过,寻常人根本无法做出那样的姿势,不是女鬼,还能是谁?
那几个柳家的外门弟子似乎已经被吓破了胆,哆哆嗦嗦挤在一起,颤声道:“我们是柳家弟子,不是害你的人!你不要来找我们!”
谢苏凝神一望,拢住外袍衣襟,他脚下步法似穿云流水,众人只看到他衣袂翻飞,下一刻谢苏便轻盈掠上房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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