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爷爷与何奶奶则对他们来到木沧县这一个月所发生的全部事情都很感兴趣——刚从牧高镇出发的时候,高成安对他们家似飞可不是一口一个‘似飞表弟’的,现在高成安对似飞的态度明显是平辈交往的态度;
还有,何奶奶之前抱了似飞说他瘦了,其实那是老人家脱口而出的话,何似飞还是比刚离开牧高镇那会儿胖了点的,身量好像也高了;
最后,似飞那位老师人怎么样,会不会经常打学生?似飞跟着他学习,日后是不是还能考科举,当官老爷?
因此,说了大概一个时辰的时候,还能仔细听着的只有何家爷爷奶奶了。
何奶奶甚至还主动给陈竹倒了水,说:“好孩子,喝点水,吃些糕点,慢慢说,不急。”
昨晚回来时天色已经擦黑,老人家得知何似飞今儿个还要念书,不忍心打扰他,让他先休息了,今儿个怀揣着满满的关心,听陈竹说了足足一早上。
午间,何奶奶与陈竹他娘一起做了饭,陈竹去余府接何似飞。
何似飞晓得家里人肯定是要做饭的,一大早就刚到余府就跟余枕苗说了此事,让厨房不用准备他和陈竹的午饭。
待中间休息时,何似飞也跟老师说了家里人来的事情,询问了老师何时有空,他爷爷奶奶想来登门拜访一番。
余老闭门不见外人久矣,但何似飞是他的关门弟子,何似飞的亲爷爷奶奶便不是外人。
“后日辰时三刻,正好你休沐。”
何似飞躬身拱手:“是,学生拜谢老师。”
因着这一层关系,何家爷爷奶奶就在县城多留了两日,正好陈竹他娘也舍不得他,大家依然住在小院里。
期间,高成安倒是趁着一个炎热的下午,提着一些酥饼和腊肉过来,一路走来,他脑门上的汗从额头汇聚,差点滴入眼睛里,何奶奶专程给他打水让他洗把脸。
何一年见着这样的高成安,心里终究还是软的。不管怎么说,高成安是他亲妹妹的亲孙子,大家沾亲带故的。
他请高成安进了屋,打算好好跟这孩子说道说道。
何似飞见高成安来,搁笔净手,陈竹给他递了布巾,何似飞擦手后,请高成安落座。
陈竹趁着这个空荡为何似飞收起了桌案上刚练完的一张字,赶紧擦了擦桌子,过一会儿又端来一壶适口的茶水。
何奶奶就喜欢勤快的孩子,这两日来,她对陈竹满意的不得了,说:“好孩子,你去隔壁歇一歇,睡一会儿,这大热天,小心中了暑气。”
陈竹回眸看了何似飞一眼,得到他目光首肯后,回了隔壁屋。
其实往常何似飞完全不需要陈竹如此照顾,一般都是他写字的时候陈竹做绣工——陈竹针脚缝得好,做的荷包卖的也快,能为他自己赚些压箱银。
但最近何家爷爷奶奶来了,他们住在这儿的第一晚,何似飞就悄声对打地铺的陈竹说让他最近多做些活儿,得在自家爷爷奶奶面前装个样子。这样爷爷奶奶不仅放心何似飞留在县城,还能对陈竹颇为满意。
当时何似飞说完,陈竹紧张的大半夜就醒来,早早去准备所有人的早饭。
这不,何奶奶对他越来越喜欢了。
陈竹走后,何爷爷才问了高成安的来意。
高成安不过是一个被家里宠着长大的十五岁少年,还是家里老大,平时甚少道歉。这会儿要让他承认自己近些日子没能尽做兄长的责任,别说照拂何似飞,甚至还因为自己软弱,害得何似飞不得不带着陈竹搬出来……还是有些难以启齿的。
何一年也不勉强,见高成安说不出话来,他主动道:“成安,我知道你的心意,到县城这么久以来的事情似飞和陈竹都跟我说了,你倒也不用苛责自己,毕竟你确实没主动去做任何错事。”
顿了顿,何一年又说,“我知道何家现在远不如高家,但大丫到底是我亲妹子,你的亲奶奶,成安,我且问你一句,你还要继续同那两面三刀陈云尚继续交好吗?”
古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道理谁都懂,庄稼汉也不例外。
何一年这么说,是真真切切在担心高成安。一直跟着陈云尚的话,就算高成安依然能保证本心,但他做的事难道就没有伤害到别人吗?
且说陈竹那件事,如果当时没有何似飞阻拦,陈竹真被带去了青楼,高成安难道真的会一直站在旁边,不受那些人的蛊惑,上前去做一点什么吗?
退一万步说,他在一旁看着别人受罪,难道就不算作恶了吗?
高成安呆楞了一瞬,没想到何一年居然能这么坦坦荡荡直白的问出来。
不过,他也觉得陈云尚这个写信回村告密的事情做得太……不君子了。
两面三刀这个词用得好。
高成安看着何一年爷爷与他奶奶也如出一辙的担忧目光,双手紧握成拳,落于大腿上,他几次张了张嘴,终于哑着嗓子说:“何爷爷,并非我还要继续同云……陈兄交好,是、是我现在拜师是沾了他的光,没有他,我、我不可能留在县城。”
言外之意,他不能,更不敢同陈云尚闹掰。
应该是察觉到何一年有些失望的目光,高成安垂下头,不再看他与何似飞,小声说:“还请何爷爷回乡后不要将此事告诉我奶奶,免得她老人家担心。我……待我考中秀才,有机会进入县学,到时再……”
何一年打断他:“你这个娃娃,怎么不听劝!”
高成安错愕抬头,对上何一年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心中陡然慌乱起来,逃一般的起身离开了。
早知会进展到这一地步的何似飞收起桌上茶水,重新摊开纸张,对着那京都书局印刷的《大学》一书练起字来。
虽然老师未曾说让他临帖这本书的深意,但根据何似飞上辈子的记忆,这个字体应该是后世赫赫有名的‘馆阁体’。倒不是说馆阁体有多考验功底,多独树一帜。馆阁体之所以出名,是因为这种字体规整、精致,洋洋洒洒写一整篇,看起来便让上位者赏心悦目。
只是这种字体一般的普通书生接触不到,等他们到了京城去参加殿试,才会发现自己可能要吃写字的亏。
何一年看着何似飞行云流水的收拾桌案开始磨墨写字,方才被高成安气的喘不上来的那口气卡在气管子里,不上不下的。但又不忍心耽误自家孙子学业,想要起身出门。
何似飞突然开口:“自打来到县城第一日,表哥就被陈云尚带去烟花柳巷,后来陈云尚偶尔轻薄举止,表哥虽不喜,却不曾说一个‘不’字。”
何一年看过来,何似飞却没抬头,他手上写着字,唇角轻轻勾了微弯的弧度:“我从未见过比表哥更软弱之人。”
翌日, 便是何似飞休沐的时间。
一大早,即便没有先生考校功课,何似飞依然按照习惯温习了昨日课业, 随后自己将其默背一遍。
因着主屋是爷爷奶奶在睡,何似飞做这一切是在陈竹的屋子里。
他的屋里也有一个书案,只是不如何似飞屋里的宽大,往常陈竹会在这里做针线活, 现在他将这书案腾出来给何似飞温习功课,完全是够用的。
想着要去拜访何似飞的老师, 何爷爷奶奶昨晚几乎没睡好,早上早饭也不用陈竹做,只说在外面买着随便吃点,便要拉着陈竹询问余老府里的规矩情况。
——即便昨儿个何似飞已经明确跟他们说老师家里人不多, 而且老师人也很好,没什么架子。
但老两口仍在紧张。
他们并不知道余明函曾经当过多大的官, 也不知道余明函曾是太子太傅——这些往事何似飞并没有抖漏出来, 即便是对爷爷奶奶和陈竹。倒不是不想说, 只是觉得说出来后他们恐怕连余府都不敢迈入了。
但余老年轻时连中三元的事情是瞒不住的, 因着余老最近收徒的缘故,‘连中三元余明函’这个名头在县城随便找个垂髫少年打听,他都能说道一二。
终于到了出门的时刻,饶是自诩见过大世面的何一年都再三检查自己的衣着, 确认干干净净,连个大褶子都没有后, 才认真的迈出一步。
旁侧的何奶奶同他一样, 紧张又郑重的出了家门。
余府这边,余枕苗知道何似飞爷爷奶奶前来拜访的事情, 更是一大早候在门口,省了小厮进去通传的流程,直接邀请两位老人同何似飞与陈竹进屋。
题匾为‘清风明月’四字的堂屋内,摆了六张雕花椅,余枕苗请何似飞的爷爷奶奶一一落座,何似飞则进屋去请老师。
他们做这些安排时没有交流,却又很是默契流畅。
何爷爷奶奶见着余枕苗这样贵气的先生对何似飞都十分客气,可见何似飞在余府地位不低。老两口心中惶恐震撼之余,又对自家孙子十分骄傲。
何似飞走到老师卧房门口,轻轻敲门,里面传来老师熟悉的声音:“进来。”
何似飞进屋,见到老师后,目光一愣——他家老师往常都是十分接地气的,鬓边的发丝蜷缩着梳不上去就任由其杂乱生长,要不是他做事不急不慌、沉稳儒雅的气度,谁都想不到他居然是曾经位极人臣的大人物。
但今儿个,他老师很明显用了不少时间,把这些‘肆意’的头发一根根打理整齐,扎在脑后的发冠中。
一种莫名的情绪在何似飞胸腔里氤氲。
接下来,宾主尽欢。
约莫一个时辰后,何似飞同爷爷奶奶回小院收拾行李——他们同陈竹爹娘来的时候都是靠一双腿来走,毕竟马车太贵,四人都不想租。
但何似飞总不能看着自家爷爷奶奶再这么一步步走回村里。
但无论他如何劝说,爷爷奶奶都不要租马车。
“我们俩还没老呢,体力好,这才多大一点路,走走很快就到了,你回去念书,不准操心这个。”
他们村子在木沧县的最西边,一路跋山涉水,快马加鞭都得一日出头,坐马车更是得三日,全程徒步的话,何似飞甚至不愿意想这个时间。
但他到底是小辈,且现在只有十二岁,距离‘加冠’还有八年,不能越过长辈去做决定。
奶奶担心爷爷说话重,拉着何似飞手说:“别往心里去,你爷爷就是犟脾气。你是能卖木雕赚银子,但做买卖哪有顺风顺水的?你先前能卖出去,一是自己雕刻的好,二肯定还有气运的成分在。能给自己攒些钱不容易,千万别大手大脚。最近农活又不多,我们走回去也不耽搁什么,到时你缺钱了写信回来便是。”
他们一家人在这边说话,另一边即将分别的陈竹他娘也拉着他的手细细小声哭泣:“阿竹,别怪娘……娘也是无奈,你弟弟还要娶媳妇儿,当时才把你卖给陈少爷。幸好你现在遇到了何少爷,娘在外面打听了,余老先生是有真本事的,何少爷能被他选中成为学生,日后一定有大出息,你跟着何少爷,好好伺候……何少爷现在年纪还小,不懂人伦之事,你……”
陈竹着急忙慌的打断他娘的话:“娘!您……”他说了两个字赶紧压低声音,“您、您说什么,少爷不会对我有那种心思……我只是书童。”
他脸上出现大片红晕,不是臊的,而是气的。
少爷是何等人,他、他娘怎么敢这么想!陈竹觉得光是这个想法出来,就玷污了何似飞这个人。
陈竹他爹可能听到了一嘴半耳,倒是有些失望。
原本以为这个何少爷花五十两银子买他家陈竹,不可能单单只为了做好事,他还想着自家这不争气的老大终于要攀上高枝儿了。没想到两家人看起来都没那么意思。
不过,总归陈竹现在是何似飞的人,不用再吃他们陈家粮食,每个月还能寄回来几百文,也不算白养这个儿子。
陈竹与爹娘这边到底并没有很多话要说。
或许,从他们觉得陈竹嫁不出去,就经常对他又打又骂,还经常在晚上将他关在院子里,罚跪、不给饭吃开始,父母亲情就渐渐疏离了。
他们这边安静下来,倒是隐约能听到随风刮来的何似飞那边的谈话声。
何似飞:“爷爷,我现在在县城跟着老师启蒙读书,日后一定是要考科举的。”
何一年:“那必须的!似飞你尽管在县城好好念书,我跟你奶奶在村里啥都好着,不用你操心,一定要好好念书!”
“是,爷爷,”何似飞又说,“日后若是孙儿有幸高中,还指望您能在列祖列宗前焚香告知呢,您和奶奶一定得保重身体——回村这么长的路,若是途中遇到暴雨,那可怎么办?”
何一年:“……”
何一年说:“也罢,就听你的。”
至于陈竹的爹娘,则是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要不是看在陈竹的面子上,这俩人连何似飞租的小院都进不了。
——更别提,昨儿个他们还从陈竹的私房钱里扣扣搜搜了八百文后。
何似飞目送着爷爷奶奶的马车远走,心下有种沉甸甸的感觉。
这是一个与上辈子截然不同的世界,这里没有高楼没有电力没有电磁波没有任何的高科技设备,与亲近之人一别后,即使只是相隔几十里路,却因为道路不通、交通不便等缘故,就是几个月甚至一年不得见面。
就在何似飞怅然的时候,他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激动的声音:“你……这……我们又见面了!”
何似飞左右各看了一眼,发现周围没有别人,转头后才发现这人颇为面熟——原来是此前县学考校时遇到的蒙童,陆英。
陆英身边还是跟着那位看起来比他大两岁的‘勤益兄’。
看来不仅是陆英记得何似飞,这位勤益兄也记得他,一开口就是:“你、你是拜师余老的那个何似飞吗?”
何似飞记起,自己当时是没有给他们说自己的名字。
不过倒是闲聊了几句说自己是木沧县西边的小村户里出来求学的。
县学张榜上写着的牧高镇上河村,正是在西边。
何似飞颔首:“是,见过两位。”
“当时在学堂里考校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肯定能被录,你太强了,把自己背过的段落记得完完全全,我当时还觉得自己背诵解释得不错,听完你的,我当时人都傻了——幸好你是要拜余老为师,要是其他组也有你这样的,我根本就不可能考进去。”这位‘勤益兄’虽然对自个儿才学有些自傲,但为人说话倒是十分坦诚。
何似飞:“我少背了一段《中庸》,你则考校全程未出疏漏。”
陆英听他们俩互夸,原本一直强装严肃的脸上忍不住挂上笑容:“两位哥哥可别在小弟面前说这些了,我因为没考上县学,爹娘在家里整日监督我念书,现在苦不堪言,还是勤益兄来家里找我,爹娘才肯放我出来。”
说到这里,他想到什么:“对了,咱们还没正儿八经的介绍过自己吧?我姓陆,叫陆英,家在城西,今年十一。这位是……”
勤益兄明显是个话多的,打断了陆英对自己的介绍,说:“我叫沈勤益,今年十三,与陆英家里只隔了两户。”
“何似飞,十二岁,暂住在城北,就在县衙后方那条街。”
“也不远,今日你也休沐吗?日后咱们可以一同出来游玩。”沈勤益立刻说,“咱们三个真是缘分,考校时站在一起,居然还能在同一日休沐,最重要的是,这会儿居然又碰见了。对了,陆英并非是与县学无缘,我进县学的时候,听教谕说他排在第二十一位,如果有哪位蒙童考中了秀才,那么陆英就能顺位招录进来了。”
陆英苦笑:“今年的府试即将开始,新入学的蒙童们因为此前没考县试和院试,都不可能参加府试,再下一次就等到后年二月了。”
沈勤益安慰他:“无妨,咱们夫子教的也很好,他学生中出过好些秀才呢,你到底年纪小,好好学,以后机会多了去了。”
陆英点点头,转眸看向何似飞,说:“何兄打算何时参加科考?”
“老师让我压一年,后年再参加科举。”
这是何似飞与老师商量过的,其实按照老师的说法,何似飞现在写字在同龄人中算非常漂亮的,只要他把四书五经能熟读,考个县试并没问题。难的是考卷上不出分毫差错,去考那一县案首之位!
县试每年一次,考试时间一般都在二月,如果是明年二月参加的话,便多了六个多月的时间来准备。其实也还算充足。
但余明函显然不止是让何似飞去考那一县案首,还有院试第一,府试第一。
——连中小三元一点也不难,却一点也不简单。得做好最充分的准备,才能百战不殆。
余明函发现即便何似飞说他只是在八岁以前学过四书五经,且只记得一部分,但何似飞记得的那部分,基本上都知道其中基本释义,且默写不成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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