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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子的科举路(仪过)


不论如何,何似飞已经确定自己要走科举入仕的道路。
他在得知县学招收蒙童的消息后,已经拼尽全力去学习、背书,但时间还是太短了。不能拜师余老的话,他也会选择走另一条大部分书生都会走的路。
果不其然,教谕让大家背诵的第二个是《中庸》,而且还专程跳过了此书中流传最广、学生背诵最多的一些片段。
在场其他学生虽偶有磕绊,但皆可背出,只有在轮到何似飞时卡了壳。
在场二十三位蒙童背诵完毕,何似飞觉得自己可以走出学堂了。
他是真的没背过这本,对比起在场的其他蒙童,让他出列,何似飞心服口服。
就在他脚步微动,准备一步跨出的时候,台上的教谕开了口,却不是点何似飞的名字,而是起了《论语》的头,让大家按照之前的次序,顺着往下背。
同之前的评估方法一样,每个人背诵几句,但教谕若是不说停,此人便不能停下,因此,后面的人也不能提前准备自己该背诵的段落。
这个何似飞是背完了的,他没打一个磕绊的背诵下来。但有两位蒙童不知是出于紧张还是其他缘故,再次背串了。
同样的,教谕还是没有让他们出列,只是考教了《孟子》。
这回何似飞运气好,轮到他背诵的段落正好是上辈子默写过的,他不出意外的流利背诵下来。
而这次,背诵出现错误的蒙童人数更多,足足有五位。算上之前背诵《中庸》《论语》没让出列的,一共有八位。
何似飞放轻了呼吸,等待教谕的下一步指令。
果不其然,教谕点了何似飞这一列的最后一个学生,说:“从你开始,将你方才背诵过的四书中的片段重复一遍,并描述其大意。”
四书,便是方才考教过的那四本。
此学生大脑一片空白,只记得自己最后背诵完的《孟子》的片段,此前三本的片段皆不记得,就连大意也说的磕磕绊绊。
何似飞耳边似乎响起高成安和陈云尚此前对县学招收蒙童风声的评价——
“招收蒙童,那要如何评判并筛选学生?四书五经,只要学过的,大家基本上都能背诵了。只是看学习进度问题,可这说明不了什么。”
那么,教谕让《大学》都没背过的蒙童出列,而没让后面三本书没背过的蒙童出列,似乎就有了解释。
毕竟在场蒙童因为年纪不等,学习进度肯定有区别。
但《大学》是四书中的第一篇,按理说是学生启蒙后学习圣人经典的第一篇文章,这个不会背诵的话,那就有大问题,因此,才会将那三位蒙童请出去。
而接下来让每个人复述自己方才背过的片段,还要解释其大意,这就是考核蒙童们的记忆力与学习进度了。
一时间,何似飞觉得县学教谕们真不愧能当教谕,居然想出这法子来快速的筛选学生。
很快,就轮到何似飞。何似飞先将自己背过的《大学》片段重背一遍,随后将其大意解释出来,并未引经据典,只是简单明了的描述。
然后,他跳过自己没背出来的《中庸》,开始背《论语》《孟子》,他背诵流利,口齿清晰,不见丝毫紧张之态,最后一个字音落下,还收获了台上教谕的一个赞许眼神。

第36章
直到在场二十三位蒙童背诵并释意结束后, 台上的教谕道:“基础考教结束,诸位依次落座。”
在场蒙童们皆有些呆楞,不知道落座是为何。但见夫子目光严肃, 且没有为他们解释的意思,一个个噤若寒蝉的依次坐下了。
很快,学堂内进来四位书童打扮的少年,为大家分发笔墨纸砚。
这文房四宝中, 除了纸张是崭新的之外,其他三样皆有磨损痕迹, 想来是旁人用过的。即便如此,笔头却洗的十分干净,完全保证了考核的公平性。
何似飞并不怵写字,但那仅限于让他誊抄, 如若是要他即兴发挥吟诗一首或者写一篇论述什么的,何似飞真是两眼一抹黑。
毕竟, 他上辈子学的用的都是白话文, 习惯从左往右写, 能下定决心练好毛笔字还是因为先生逼得紧……
这用语习惯一时半会儿真的改不过来。
何似飞刚才升起的一点自信又被桌面上铺展开的笔墨纸砚给摁下去了。
此前他拿到一百多两银子, 又得了赵麦掌柜的奉承,虽然说心理没飘,但开心肯定是有的,可现实在他脸上煽了大大的一巴掌。
——他比起这时代土生土长的蒙童而言, 有上辈子的记忆是一种优势,但也有劣势, 那就是他那已经习惯的书写用法, 在这个时代并不行得通。
何似飞心里这么想,面上倒没有慌乱, 只是跟从大家一起安静磨墨。
约莫几个呼吸后,台上的教谕再次开口:“诸位在右边缘写下自己的姓名籍贯。”
蒙童们各执起笔。
何似飞蘸墨,提笔,笔尖在砚台边缘轻轻一刮,多余的墨汁无声滑下,在右侧落下自己的姓名和籍贯。
教谕在台上看着底下蒙童皆停笔,道:“考核内容,写自己为何想拜师余老,或者进入县学。二百字为限,考核时间,一炷香。”
语毕,一位书童点燃线香,插在香炉中,同时高举手中香炉,让在座蒙童皆可看清。
何似飞听到这题目,心中所有思绪、所有的担忧仿佛突然化为泡影,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拜师,当然是为了登上天子堂。
至于为何拜师余老……
何似飞思忖片刻,觉得一是因为时间赶巧,他正好在计划着拜师读书,就传出余老收徒的消息;第二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便是余老的诗文。
何似飞曾在书肆里通读了余老仕途一路顺畅时期的诗文,字里行间的豪情壮志、潇洒恣意,让何似飞看得心潮澎湃,恨不得将这些诗文誊抄个千八百遍。
对比起那些考不中就放弃,就安心教书的夫子而言,何似飞自然打心眼儿里佩服余老的。
他上辈子只有算计,也只能算计;但这辈子,何似飞真想踏踏实实体会一次‘会当凌绝顶’的豪情。
何似飞想明白后,重新蘸墨,落笔,当他最后一个字落下,台上教谕高呼一声:“时间到,所有蒙童停笔,起身!”
此前三位少年因为没背出来《大学》被请出去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其他人不敢拖延,即便没写完也只能放下笔,起身。
教谕又道:“依次出门。”
这回是书童带路。
何似飞跟着大家出了学堂,但书童并未停下,只是带着大家继续向外走,不多时又到了那宽敞的操场处。
何似飞见书童脚步还不停,大概猜到这会儿是考教完了,带他们出去。
但考教结果什么时候出?是否还有第二次考教?
何似飞心中压着疑惑,但因路上大家都蔫儿哒哒的,没人出声,他倒也不好开口。
直到出县学大门,何似飞才低声问了书童此事,书童看了眼何似飞,目光茫然,“我不晓得。”
何似飞问书童话的空档,留在门口的家长们已经把这些蒙童们围了个囫囵,嘘寒问暖,询问自家孩子是否能中。
他随便扫了一眼,发现那陆英面前蹲了一位妇人,正在小声跟他交谈。
何似飞这边无人问津,就像他来时那样,一个人顺着小路往回走。走到县学通往正街那条路上时,何似飞又看到了当时放他进去的那位衙役。
他正要上前打招呼,衙役已经看到他,招招手让他过去。
“何似飞。”
何似飞快步走近,衙役宽厚的大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询问:“此次考教感觉如何,能否通过?”
这到同外面那些父母亲族们询问的话一样了。
何似飞心里一暖,道:“谢大人关心,小子已经尽全力,结果尚未出来。”
“尽全力就行,你这小子机灵,不会有大问题,据说五日后会将结果张榜公布在县衙门口,到时记得过来查看。”
说完,推了他后背一把,让他赶紧回去吃饭。
何似飞同衙役道别,这会儿已经过了高成安他们平日里用晚膳的点,但天色还不算太晚,何似飞顺路买了葱油饼,一边走一边吃。
他没急着去给高成安买饭,万一高成安吃过,买多了这种大热天又放不了,于是他垫了个肚子就先往家里走。
刚走到家门口那条小路上,何似飞便看到陈竹寻人般焦急的面色,他叫住还没看到他的陈竹:“阿竹哥。”
在一片晚归人的嘈杂声中,何似飞青涩的声音尤其明显,陈竹立刻偏头,见到何似飞后眼睛明显一亮,朝着他这边跑过来。
“似飞,你去哪儿了?”
不等何似飞回话,陈竹又说,“下午时少爷们回来,说县学招收蒙童的公告已经出了,就在咱们县衙门口张贴着,本来想那时候就告诉你,但怎么等都等不到你人。我去麦家木雕和你经常去的书肆找了一圈,还是没找到。”
“我……”
陈竹语速很快,说:“我不识字,听少爷的意思,县学这回收蒙童的考核时间一共三日,今儿个是第一日,明后还有两日,你要不去报名试试?”
他说完这么多话,将前因后果讲清楚,才留给何似飞说话时间,何似飞莞尔:“已经报了,今儿个在县学呆了半下午,方才考教结束。”
陈竹目光中的焦急在听完这话后专为震惊,随后又被欣喜覆盖,他表现得比何似飞还要高兴:“真的吗?太好了,似飞,你一定能中!”
何似飞唇角不自觉带了笑,说:“借阿竹哥吉言了。对了,表哥他晚膳用了吗?我刚考教回来,还没来得及买饭。”
“两位少爷半下午回来小憩了一会儿,又出门了,今晚好像是去画舫上游玩,说过晚上都不回来了。似飞,你还来得及吃饭吧,走,咱们出去吃饭。”陈竹道。
何似飞刚才吃葱油饼时就听到街边百姓议论着画舫的事情,不过他当时急着回来,并未留心,现下听到高成安跟陈云尚都去画舫,估计那里还挺热闹的。
于是便问:“吃完饭一起去画舫瞧一瞧?我走回来时听到有人在议论,据说晚上会很漂亮。”
陈竹不知想到哪儿去,目光有些躲闪,含糊道:“你年纪、太、太小了,去这些地方可能不大合适……”
何似飞很快就理解了陈竹的意思,他失笑:“我还听到‘端午节’什么的,画舫、花灯什么的简单展出应该会有,不全是勾栏瓦肆。”
陈竹见他坦坦荡荡说出‘勾栏’这些字眼,耳廓都烧红,却还是低头‘嗯’了一声。
傍晚的夜风吹来,陈竹缓了一会儿,心态终于平和,道:“似飞,虽说你十二岁就知道这档子事儿,但我作为兄长,还是想说……像陈少爷和高少爷那样,有些、有些不大好。”

何似飞微微诧异, 没想到陈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在他印象里,陈竹从来不曾表现出自己的一丁点好恶。对于陈云尚所要求的一切,他都不会拒绝, 甚至就连上次陈云尚带着高成安留宿在外,差遣那楼里的哥儿回来,陈竹对此也没有丝毫忿忿,只是担心何似飞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对他一个小少年产生影响。
何似飞一直觉得陈竹对这世上的一切都逆来顺受,除了拼尽全力的对这世界好之外, 其他方面不会有过多想法。
因此,才会听到陈竹劝他时顿生诧异。
陈竹见何似飞没有立即答应,垂了垂眼眸,似有些不忍, 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小声说:“我这么说可能你不喜欢, 但、但既然我们一同来的木沧县, 我们又同住一个院子, 这些话我还是想、想说出来。你现在年纪还小, 又刚开始读书,日后要用钱的地方非常多,那勾栏瓦肆……都是销金窟,你还是先紧着读书花钱。还、还有, 似飞,日后你如果遇到一心喜欢的人, 对方也正好喜欢你的话, 那这段风流往事终究会成为一个小小的疙瘩……”
陈竹所言何似飞明白,他上辈子毕竟度过了十九年光阴, 就算自己没有切身实践过,但末世那么乱,不少人都会用身体换物资,何似飞该懂的都懂。
不过,比较让何似飞在意的是,陈竹会因为陈云尚的花天酒地而生出心结吗?
如果不是听陈竹劝他的这些话,何似飞此前压根就没看出陈竹对陈云尚有什么怨怼。
对于感情一事,何似飞上辈子不曾经历,因此便少了几分敏感度。
不过他身边也有朋友结婚了,对于他们口中的婚姻,何似飞有时候感觉不到什么爱情,只剩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羁绊。
陈竹和陈云尚不外于此。
两人身份地位上的差距很大,再加上陈云尚是个风流种,这便造就了两人的相处模式。
何似飞目光掠过陈竹一贯逆来顺受的眉眼,到底还是没将心中所想问出来。
在没有能力改变现状之前,说一切都是白搭。更别提,他还不一定能被余老选中成为弟子。万一他几个月后要回上河村,现在对陈竹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
何似飞便只是颔首,表示自己会听劝,以读书为重,不会去销金窟。正走着,突然间,他闻到一股焦香的味道,拉了拉陈竹的袖口,示意他停下。
随即,何似飞环视一圈,找到一个看起来有些陌生的摊位,买了半只烧鸡。店家据说为了庆贺新店开业,还给他们送了两个热腾腾的胡饼,可以把鸡肉夹在里面吃。
何似飞让店家把鸡肉剁成小块,自己用店家的筷子夹好胡饼,递给陈竹一份。
陈竹方才一直在外面跑着寻找他,估计也还没吃晚饭。
等到何似飞买好胡饼夹烧鸡肉,还没走到近前,就发现陈竹那边突然多了几个人。有他们熟悉的陈云尚与高成安,还有几个不认识,但看情况,应该是陈云尚他们此前在县城的好友。
他们似乎为了彰显风流,交谈的声音极大——
“今日画舫过夜太耗钱,大家不若去清月馆,那里还可以自带哥儿进去——”
“对,咱们云尚兄身边不是正好有一位暖床的通房么?哈哈。”
“我家那个啊,”这是陈云尚的声音,“我住的小院清幽,距离这人来人往的主街二里路远,还要专程叫他一趟?”
陈云尚眼睛有些迷离,应该是还没看到陈竹。
但他们一行人再往前走几步,越过人潮,就可以跟陈竹撞个对面。
刚才还被陈竹苦口婆心劝说不要乱花钱的何似飞这会儿赶紧朝陈竹那边跑,他年纪小,人又瘦,在人群中窜挤的速度比那几个书生要快不少。
等到何似飞跑到陈竹近前,才发现陈竹面色簌然苍白,呼吸仿佛都凝滞起来。他目光呆呆的,嘴唇不自觉的翕动,显然是听到了陈云尚那些话。
——陈云尚的朋友要把他带去青楼。
带去青楼做什么?还能做什么?
何似飞顾不得其他,拉着陈竹的手腕往陈云尚他们的另一边窜。
但一个人好挤,两个人——更别提还有个不知道反应的陈竹,他们俩根本挤不过去。
眼看着陈云尚就要过来,何似飞将手中夹着烤鸡的胡饼塞进他面前那个中年人手里,笑了笑:“麻烦您帮我拿一下,谢谢。”
中年人一愣,何似飞就带着陈竹从他面前便穿了过去,随后何似飞回身把自己的胡饼拿了来,再次道了声谢。
中年人:“???”
他身后的百姓质问:“走不走啊?堵在这儿干嘛?”
再去看何似飞,已经拉着陈竹跑到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巷子。
何似飞将一直没脱手的胡饼递给陈竹,说:“没事了,吃些东西吧。”
对于何似飞递来的东西,陈竹下意识的接住,直到指尖握上那隔着油纸依然热气腾腾的胡饼,方才被陈云尚他们几句话说得呆楞陈竹这会儿仿佛才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他听到了街上如织人流的吵闹交谈声,嗅到了手中胡饼夹着烤鸡的鲜香。
陈竹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眼前模糊一片,不知何时泪水沁润了眼眶,心头泛起的酸楚已经传递至四肢百骸。
何似飞说:“抱歉,把你一个人留在原地……”
何似飞还没说完,陈竹已经拼命摇头,随着他的动作,在眼眶周围打转的泪水扑簌簌流下,陈竹哽咽起来:“不是,不是,不是……”
对于命运,对于未来,陈竹其实早已认命了。
他在家中长到十五岁,幼年时长辈对他颇为照顾,可随着他快到及笄之年,阿爹阿娘便看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就连亲弟弟也觉得他到这个年纪还没嫁出去,就是给他们家丢脸。
后来好不容易被陈少爷讨去做通房——自打被送到陈云尚少爷床上去的前一日,他已经被夫人敲打过,说他这样的身份原本是不配被送到少爷房里的,能当个小玩意儿让少爷解解闷儿就行,千万不要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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