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何似飞觉得拆迁长随回去,跟自己回去的效果其实是相当的。
他留在此地,切实的走一遭, 反而更能感知民生疾苦,届时有钦差下来, 他也可以将自己的见闻以及一手的准确消息禀告给钦差大人。
在这个时代呆了这么多年, 即便目标是混迹官场。
但真遇到人命关天的大事, 何似飞还是不会走冗长的程序, 而是选择单刀切入,直挑命根。
其实沈大人的门生原意是只接待何似飞一个人,把乔影也留在外面,毕竟何似飞这边虽然是京官, 但也只是去去一个翰林——即便是状元又能如何?那也是还未曾成长起来的状元郎。
再说现在事急从权,他们沈大人已经忙得焦头烂额, 门生们也接连多日脚不沾地, 一直在外面跑,根本无暇接待大人。
——相反, 要是捐粮捐钱的商户,恐怕给当官的更让他们期待。
接待何似飞的门生姓黄,他过来接人的时候,手里就捧着热茶壶,进入一间待客的偏厅后,直接给两人倒了水。
从始至终不见来伺候的丫鬟、小斯。
“大人见笑了,实在是人力紧张,所有的丫鬟——害怕的都送回家了,胆子大的便随知府夫人去安排流离失所女子的衣食住行。”黄门生话里说着见笑,其实态度很明显——您这样的小翰林来凑什么热闹,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何似飞起身对他拱手作揖:“黄先生,实不相瞒,本官回家省亲,又走水路北上,发现此路风土人情、百姓面貌同书中所写,略有不同,而且应当是近期才有的变化。敢问黄先生,此地饿殍遍地,可是因为河流走向突变,发生洪涝所致?”
——先前他以为是暴雨才引发的洪涝,但真的一路走下来,发现这种等级的灾害,虽与暴雨有关,却远远不及。
那么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黄先生原本只想说明自己这边的难处,然后把何似飞赶走。
忽然听到他说了句‘河流走向突变’,整个人面色大骇!
——这个消息除了他们知府大人的门客外,可是一丁点都没外传的!
即便他很快就绷紧了面色,假装无事发生。但那一瞬间的惊慌是遮掩不住的。
何似飞趁热打铁:“实不相瞒,本官前来,只为了这黎民苍生,并非功绩、名利。这些是本官曾写过的有关河流改道如何治理的文章,黄先生不妨过目后,再决定是否将此事禀告给沈大人。”
看着那黄先生已经完全掌握不了主动权,乔影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他家相公,果然是最厉害的。
被何似飞猜中灾变的根本原因, 黄先生陷入巨大的惊讶和怔忪中,久久没缓过神来。
这会儿也只是凭借身体本能,收下何似飞这些信件。
指尖甫一接触信件, 立刻神魂归窍,想起面前这个人是京官,还是翰林院的清僚,日后有很大可能高升内阁, 成为掌控朝政的大人物。
黄先生没有立即查看,而是郑重将其收入内巾, 他躬身行礼:“大人雄才伟略,下官佩服,只是沈大人确实政务繁忙,抽不开身, 下官这就将文章带去给沈大人,估摸着……傍晚时刻, 沈大人便可得出空闲, 与大人一见。”
黄先生走后, 乔影小声嘀咕:“这位师爷话风转变的如此之快, 最早还说沈大人没空见外人,最后又说今晚就能见。”
他见过太多墙头草一样的人,对此很不喜欢。
何似飞明白了乔影的想法,目光带着谨慎和沉思, 道:“虽说他态度转变、摇摆的过于快,但千万不能小瞧这位门生。”
乔影:“啊?”
“他方才说, 傍晚时刻, 沈大人便能得空——傍晚时刻,他还尚未将此事禀告给沈大人, 便确认沈大人愿意来见我们,并且还在傍晚时刻。”何似飞点到为止。
乔影会意,突然有些震惊:“他不过一个门生,就能做得了沈大人的主?”
何似飞颔首:“早早听闻此城出师爷,全国各地的长官得由进士担任,而一个府衙真正的掌权者,真正懂得各条律法,按照规章制度办事的却是师爷。曾有句传闻——州城可以无长官,但不能无师爷。今回,我总算见识到了。”
乔影出生高门,家中父兄虽然与他关系不睦,但基本上也都身居高位,他长这么大来,即便是去到各州府,接见他的也都是各地长官,而非‘门生’或者‘师爷’,因此,他心中还是下意识存了些轻视。
可乔影又对何似飞的话言听计从,见他如此慎重,不禁轻皱起眉头来:“可是,各州府的门生、师爷千千万,长官却只有一人,他一个师爷就如此能耐,这里肯定还有数位师爷呢,那这位传闻中的沈大人……”岂不是一个被架空的主儿?
何似飞失笑摇头:“非也。”
见乔影看过来,他说:“那位黄先生提及沈大人,言辞中满是钦佩,而非轻蔑,足以见得他是甘心为沈大人所用的。因此,也证明沈大人知人善用,是为大才。阿影方才所说府内定然还有其他门生或者师爷,我想,定然是有,不过,这些人中也能分出个高低来,那位黄先生恐怕就是其中最拔尖儿的。”
乔影总算大概理清了其中门道。
他眼睛瞪大,亮晶晶的看着自家相公,不需言语,就让人能读懂其中含义来——果然,我家相公最厉害。
何似飞被他这么看着,心跳宛若擂鼓,面上却还端着镇定。
但那也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他刚本来还想解释说,前来京城投靠他的长随,也是一位很不错的人才,但在乔影的目光下,这种公事公办的解释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干脆利落的起身,从随身带的竹篮里拿出纸笔,镇定吩咐:“阿影,磨墨,对于同沈大人的商计,我有了新的想法,先写出来。”
会客的花厅里并没有书案, 何似飞也不挑,将杯盏推于边缘,起身准备书写。
多年前他还未曾考中科举时, 趴在地上、石板上、窗棂边都能练字,如今虽然生活富足,但远没到‘忘本’的地步,因此, 只要是个稍微平一点的地儿,他都能写出文章来。
乔影看着一个字一个字自自家相公笔下诞生, 他先是在内心感慨这一手好字——果然啊,真正有能力的人,才不挑环境呢,在哪儿都能写出好字来。
再后来, 乔影就顾不上看自家相公的字好不好,而是被其中内容所吸引了。
对于给沈大人的信件, 何似飞没有写什么冠冕堂皇的场面话, 而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的开了头——
流域水患, 眉睫之需为钱。
这一点其实与乔影的想法有些出入, 他觉得现在百姓们需要的是粮食、草药,还有能遮风避雨的屋子,别说屋子,茅草棚都行。
但随着乔影一点点看下去, 他才发现,自己所想的粮食、草药、该屋子的茅草和木材, 其实都需要钱来买。
因此, 自家相公的第一句可谓是总结的十分到位。
可是,乔影还是觉得提到钱稍微有些奇怪。
现在百姓们都食不果腹了, 难不成给他们银钱去买粮食吗?这会儿直接开仓赈灾,或者让富商们开仓赈灾,才是重中之重啊。
不过,乔影心里想归想,却没有开口说出来,现在似飞正在做文章,他贸然开口,势必会打断他的思路。
所以,还是继续看下去。
似飞完全没提让本地富商们开仓赈灾的事情,反而只是在写如何让他们捐献银钱。
乔影刚开始还想着等似飞写完了,跟他提一提开仓赈灾的事情,但是看着看着,就完全被何似飞文章中的内容给吸引住了目光。
看到最后,乔影已经为他所想出的点子在心里不断叫好,完全忘了自己方才的想法。
等何似飞的这封信趋于尾声时,花厅外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乔影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听到有人压低声音交谈:“你确定是那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何大人?”
“应当不会是被冒充的,他一来就直截了当的指出了本次水患是为水域忽然改道,连绵暴雨只是浮于表面的因素而已。”这就是那位黄先生的声音。
乔影想,看来自家相公推断的没错,这位黄先生果然是沈大人的左膀右臂,能轻松将他请来。
话音刚落,两人便踏入花厅。
乔影穿着普通的劲装,站在小小的茶台前磨墨,而何似飞还在低头书写,完全没注意到门外进来了两人。
沈大人目光先落在那位身姿颀长,光看个侧面就让人心中不由升起对其信赖之情的年轻人,心想这位肯定是何似飞何大人了,真不愧是余明涵老先生的关门弟子,这份气度真真是无人能及。
但随着他的目光落在乔影身上——他目光老道,一眼就看出这是一位哥儿,而且还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哥儿,却听话的给何似飞磨墨。
登时沈大人就有点头疼,他这里民不聊生的,这位何大人说是来帮忙,那就好歹有点来帮忙的样子啊,身边别带着一个哥儿来红袖添香啊。
这都什么事儿嘛。
沈大人连带着心中对这位三元及第少年郎的崇拜感都降低了几分。
不过他来了都来,这会儿再退出去着实有些不给面子,于是还是强忍着为难上前,本着本官就浪费给你半盏茶功夫的想法,面沉如水。
何似飞直到面前出现了一双沾着泥土的破旧官靴才停下笔,他起身,脸墨汁都没有吹,将其递给沈知府。
“沈大人,本官的大概想法已经罗列出来,如沈大人觉得可行,再来商讨细节。”
沈大人先是瞥到了上面的字,看着那一手筋骨、锋芒都着实亮眼的字,原本暗沉的态度稍有松弛,双手接过这封函件。
不过他也没抱多大希望,毕竟这位何似飞大人看起来着实有些年轻过头了,而且还跟旁边那位哥儿看起来不清不楚了,一副纨绔公子哥儿做派,所以沈大人也没想着他能提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
估计都是老三样——粮食、药草、盖屋。
自从水患伊始,他就知道州府里紧缺的就是这老三样,可是他把府衙内的粮食都开仓接济完了,外面饿死的百姓还是越来越多,他让本地富商捐献粮食,可是那些富商们只肯捐一丁点,再让他们多捐钱,他们就开始哀嚎——地主家里也没有余粮啊,家里上上下下上百口人,再算上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那都得好几百口人,全都吃着家里的粮食啊。
他要是再继续捐粮食的话,家里的人就要被饿死了。
而且百姓们有钱,有钱就让他们去买粮食啊,虽然粮食的价格很高,但百姓们的钱总归是能买到一些粮食的嘛。买一点是一点,多抗几天,说不定朝廷运输粮食的队伍就来了呢!
这些富商能做到如今的规模,或多或少在府衙里都有些裙带关系,甚至有些富商还在动歪脑筋,把家里年轻貌美的哥儿和女儿送给京城的达官贵人做夫人。
因此,即便是沈大人,此刻也不可能让官兵们去搜查这些富商家里的余粮,只能每天派人去拿着框,多搬些米回来。
至于草药,那些富商们更是一丁点都不肯捐,这本来就是紧俏的东西,人人都害怕万一真的闹起了瘟疫,到时候整个府城都买不到草药,总得给自己屯一点,对吧?
毕竟这些东西没用上也就算了,真到了要用的时候,那都是救命的玩意儿!不可能让给人的!
所幸现在瘟疫的规模不算大,而且因为他手底下几个师爷比较能干,有一个更是早早的接触过类似的大事儿,率先就安排药师分管不同的片区,尽最大可能将瘟疫的危害程度降低到最低。
沈大人觉得何似飞何状元郎这么年轻,没有接触过类似的事情,即便是写在函件上,肯定也是纸上谈兵老生常谈,他还是早早的把这个带了哥儿来的矜贵少年郎送走好了。
可是,当他目光掠过纸张,看到第一句话——
流域水患,眉睫之需为钱。
简明扼要又直白地过分。却一下就点在了正题上!
那些富商们没粮食吗?肯定有!
怎么才能让他们捐献粮食出来?
不可能!
花钱买他们才乐意!
所以,归根结底,就是要钱!
怎么来钱呢?沈大人赶紧端正态度、仔细看下去。
第194章
在沈大人和黄先生进来的时候, 乔影明明白白的瞧见了那位身着官服的大人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厌弃。
这种厌弃乔影曾经在京城看过许多次。
是那些所谓的清流文官看他们这些世家纨绔子弟的目光。
但是即便是京城中那些清流文官中的大人物,也没用这种眼神看过他家相公。
陡然想到这一点后,乔影第一时间没有生气, 反而有些新奇。
他家相公文思敏捷、清正廉明,居然会被人用看纨绔子弟的眼神厌弃,真真是头一遭。
乔影很快明白其中关窍——定然是因为他在身侧,沈大人这是误会他家相公出门在外还不忘红袖添香了。
要是其他情况, 乔影不介意这场误会加深,晚上再去悄悄诉说出来。
但是如今外面水患紧急, 旖旎的心思还没来得及浸入心底,乔影就将其撇开,他们这一趟过来,是为了正事。
因此, 乔影在沈大人和黄先生走近的时候,甚至还后退一步, 为两人腾开地方, 给他们谈论公事。
眼看着沈大人看着函件的目光越来越灼热, 乔影心中不禁高兴。
——沈大人的名声在外, 又曾经拜在内阁大学士门下,如今下放也只是出来历练罢了,日后朝廷中肯定有沈大人的一席之地。
所以,能让沈大人看得爱不释手的函件, 其内容一定是十分可行的!
乔影这边正高兴着呢,一时不察, 忽然感觉自己面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 紧接着他就被挤得一个踉跄,向后摔去。
乔影有武艺傍身, 但那也是在他有戒备意识的基础上,此刻被撞的猝不及防,即便是乔影,也难以很快稳定身型。
偏生撞了他的人此刻毫无觉察,一门心思想要去拉何似飞的手,同他促膝长谈。
——没错,这位激动到有些泪眼阑珊的人正是沈大人。
但何似飞早已习惯了乔影在自己身侧,因此,在他无意识的时候,也会注意到乔影的动静,此刻见他摔下,赶紧上前去扶。
可是他的左手被情绪激动、泪眼阑珊的沈大人拉着,拖着这么大一个’累赘’,动作颇有不便,好在何似飞常年锻炼,力气比沈大人要强了许多许多,连带着把沈大人也拖着上前两步,接住了乔影。
黄先生已经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
清隽矜贵的何似飞何大人左手拉着沈大人,右手扶着一个哥儿……要不是他早知道此三人的关系,不然这场面怎么看怎么让人误会。
何似飞见乔影站稳后,便缓缓松开手,可是急迫的沈大人却丝毫没有松手的迹象,好像何似飞这会儿不跟着他走,去洽谈如何拯救此地苍生百姓的事情,他就绝不罢休。
何似飞:“……沈大人?”
沈大人态度十分坚决:“早听闻状元郎文韬武略,有先贤之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百姓的性命要紧,何大人,咱们不妨借一步详谈?”
何似飞知道沈大人一定会很着急,但没想到他能有如此着急。
于是何似飞连一句交代的话都来不及给乔影说,就被沈大人连拖带拽的出了花厅。
不过他到底力气比沈大人大了不少,在走远之际,记得给后面的黄先生嘱咐一声。
“劳烦给内子安排一间房舍,聊供休憩,多谢了。”
黄先生原本跟他家大人的想法一样,觉得这位哥儿可能是通房或者妾室,没想到他居然是何大人的结发妻子!一时间他震撼的无以复加,所有该有的不该有的心思全部消弭,态度恭谨,神色恭敬的请乔影前往客房休息了。
当天晚上,黄先生带着一众衙役前往内陆渡口,这桥是其他州府通往此地的必经之路。
河流改道是在下游,对此地影响到不算很大。
以往没有天灾人祸的时候,这里总是热闹的紧,渡船往来不绝,可是,如今江面宛若明镜,一艘小小的帆船都没有了。
何似飞在高处俯瞰此地,再一次感受到自然的鬼斧神工。
这条路沈大人已经走了许多次,他在何似飞身边说:“灾害伊始,各州县还会有商人送来救济的粮食,但是当他们发现我这里是个补不及的大窟窿后,也就不再来了。即便是我再怎么写信催他们州府的上官,亦或者请人前去求粮,也都没有任何回音了。”
沈大人神色中带着紧张的担忧:“何大人,您说的……当真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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